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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才子文章《幽梦影》

清朝才子作家张潮著有一部奇书《幽梦影》。

数百年来,《幽梦影》一直拥有广大的读者。近年来,以《幽梦影》为代表的一批明清清言小品不断印刷出版,深受知识分子欢迎。我手头有湖北辞书出版社1993年版的《明清清言小品》,收录了《幽梦影》《小窗自纪》等八种。

清言小品的特点,是以唯美主义的眼光看待世界、诠释人生。《幽梦影》以诗的语言、诗的意境,把我们带入难以言说的梦一般的境界。它的语言好到了什么程度呢?有人称之为“快若并州之剪,爽若哀家之梨,雅若钧天之奏,旷若空谷之音”。

“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

在文人的眼中,大自然有生命,有诗趣,而且有朋友,呈现了别一番模样。花与蝶,山与泉,石与苔,水与藻,树与藤,互相辉映,相得益彰。

花仅香艳是不够的,有了穿花蛱蝶,才臻完美。杜甫诗“黄四娘家花满溪,千朵万朵压枝低。流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张潮的灵感或许正来自杜甫诗。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从唐朝诗文到徐志摩佳句,《幽梦影》的清言丽句引发了我诸多美好的联想。

“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萧声,山中听松声,水际听欵乃声,方不虚此生耳。”

这里最妙的是雪声、棋声、欵乃声。落雪竟然有声音,而且可以听得到,奇也。若要听到如此玄妙的声音,需要有诗人的敏感,僧人的静定。人在市朝,心有机事,是断然听不到落雪的清音的。而棋声使我联想到了夏日田事暂歇的农人,“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做钓钩。”真正是长夏江村事事悠。更想到了烂柯的典故。樵夫观神仙下棋,一局棋下来,用时之长,垫在屁股下的斧头竟然烂了。

欵乃声,摇橹声也。水乡江南,一叶小舟咿呀荡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有此种耳福,确实是不虚此生啦。

“菊以渊明为知己,梅以和靖为知己,竹以子猷为知己,莲以濂溪为知己……”

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林和靖植梅养鹤,妻梅鹤子;王徽之酷爱竹,“何可一日无此君”。周敦颐独爱莲“出淤泥而不染”。

我们的传统文化无所不在。不仅刻在龟背牛骨上,不仅刻镂在钟鼎石碑上,不仅写在竹简上,也不仅以雕版印刷术印在蔡侯纸上,更是将文化书写在了大自然的一草一木上。一种野菜,一种真菌,都能从文化典籍中找到文化印记。《诗经》:“采采芣苢,薄言采之。”“芣苢”,就是今天大地上随处可见的车前草,身份平凡,却最早入了文化经典。

除了菊、梅、竹、莲各有其主,香草归屈原,茶归陆羽,鹅归王羲之,荔枝归杨玉环,鼓归祢衡,京剧《击鼓骂曹》,就是讲的祢衡的故事。

“春风如酒,夏风如茗,秋风如烟、如姜芥。”他以文学、文化的敏感嗅觉,感知着世界,以其丰富的才情描摹着自然风物,令人为之击节赞叹。张潮,才子也。

张潮对人事的感知,同对自然的感知一样,见地特异,令人称奇。

“文人讲武事,大都纸上谈兵;武将论文章,半属道听途说。”

此话半是玩笑半是真。人各有所长,所谓术业有专攻,万不可当假行家,贻笑大方。有趣的是,张潮的朋友紧跟了一句:“今之武将讲武事,亦属纸上谈兵;今之文人论文章,大都道听途说。”这就完全不是玩笑了。内行人偏不内行,真正害人不浅。

“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

窥——望——玩,换个说法,就是苦索——创造——收获。到了“玩月”的阶段,就已经读成了精,就成了六经注我。活到老学到老,不是谁都做得到的。看看我们的身边,多少人的学生阶段一旦结束,也就告别了阅读生涯。小学、中学、大学以至研究生阶段的读书,都因为身后有爹妈、师长盯着,一旦离开学校散放到社会,就仿佛遇到了大赦,把书本和读书的习惯一并奉还给老师,心甘情愿地重当他的文化盲。

冉求就是代表,他对老师孔子说:“非不说(悦)子之道,力不足也。”若在今天,他也许连托词都懒得找,直接告诉老师:“我讨厌书本!”据媒体报道,我国现在年人均读书连5本都不到。究竟是外界太多的诱惑分散了我们的注意力,还是因为内心的浮躁使我们丧失了读书思考的习惯?

“藏书不难,能看为难;看书不难,能读为难;读书不难,能用为难;能用不难,能记为难。”

以上几项,其实都挺难。以我自己为例,我“藏书”多年,也不过数千册书籍,到1999年获得“市藏书状元”时,心里很是惴惴。而读书呢,我大多仅是翻阅,细读的是少数,反复研读的就更少,而最终能记诵下来的,少得都不好意思说出来。差可欣慰的,我尚能够“用书”,做到将书中思想化为自己的思想。这么多年下来,累计发表了50多万字。“积划以成字,积字以成句,积句以成篇,积篇以成文”(张潮)。我个人构建的50万字的文学大楼,就是这样一笔一画,一砖一瓦,经年累月,慢慢鼓捣出来的。它不能说明什么,只证明我还算能坐得住,能躲进书屋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张潮此言颇获我心。四季皆有书读,夫复何求。

读《幽梦影》我收获最大的,就是得知原来还可以如此艺术化自己的人生。“清宵独坐,邀月言愁,良夜孤眠,呼蛩语恨。”张潮在孤独里得到的不是凄苦,而是精神上的享受。用今天的小资式语言解释,就是:寂寞让我如此美丽。

《幽梦影》天上人间,秋虫春鸟,凡有所见,皆入笔下,却是杂而不乱,总归写的是文化雅人的精神遨游。不管他的笔下是蔬菜水果,还是明月湖水,他都一并将其涂抹上了夺目的文化油彩。因此荔枝不再是荔枝,螃蟹不再是螃蟹,笋也不再是笋。“人须求可入诗,物求可入画。”这就是《幽梦影》作者的艺术化的人生追求。唯美,唯心。

“对渊博友,如读异书;对风雅友,如读名人诗文;对谨饬友,如读圣贤经传;对滑稽友,如读传奇小说。”张潮关于“朋友”的解读,堪称新、奇、特。今天的人们只把“朋友”看作是可开发利用的经济资源,一股子臭气烘烘的实用主义味道。我宁愿像张潮那样看待朋友,寻找朋友。

《幽梦影》中有句清言,自从读了一遍之后就入了脑,怎么也忘不掉:“窗内人于窗纸上作字,吾于窗外观之,极佳。”

这句话里,看不到有何文化含量,更不用说思想意蕴,分明就是一句闲话,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可我偏经年累月地记得。冬天乘公交车上班,车窗结了霜花,这句话就从大脑深处溜了出来,百无聊赖中的我一下有了精神,禁不住微笑着在车窗上写了杜甫“蓬门今始为君开”的“蓬”字。车窗外没有张潮,也没有张潮时代的朋友们,我只写给我自己,独自玩味。因为模仿张潮在窗上作字,当时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极佳”起来。

从这个小事里我忽然悟得,文化即使是以闲话的面目出现,它仍旧是文化,表明的是一种人生态度。“闲”本身就是文化的一种形态。一旦心境进入静定的状态,它所蕴涵的审美文化效力,就显露出来,去撞击你的心灵。文化对人的教益,可以是大张旗鼓,隆重开张的;更多的,却是随风入夜,润物无声。它悄悄引领着你,在你的心头潜滋暗长。“在你不注意的时候,请跟我来。”

《幽梦影》,一部才气横溢的才子书,一个文化雅人写给更多雅人或附庸风雅者阅读赏玩的清言集锦。

《幽梦影》,小众书也。却总有俗人混迹其中,热衷捧读,比如俗人我。

2007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