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与肖恩同岁的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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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只与肖恩同岁的鸡

外婆家的房子,就在那一片桑梨林里。

每年的春分一过,那些桃树、桑梨树一呼百应,哗的一下全开花了,到处是粉嘟嘟、白皑皑的一片。吸一口气,胸间满是甘洌与芬芳。那浓郁的香气总是让我犯困,有时玩着玩着,人就歪在一棵树上睡着了,手里还握着一只没啃完的甜桑梨。醒来时,我已经在外婆家暖和的炕头上。每次总是我的小舅背我回家,再看他,正在旁边打呼噜呢。有时,他也会自己跟自己下着棋,耐心地等我醒来。

秋天最好玩。周围的庄稼刚刚收割完,那些平日里被我们称为“田野精灵”的灰野兔,便躲藏到林子里来了。我和小舅像终于找到了正经事干,腰里别上弹弓,怀里揣上干粮,像两个身怀绝技的猎人(虽然透过树隙,就能望见外婆家的红色屋顶),每日在林子里游荡,寻访野兔的踪迹。一有风吹草动,警觉的猎人便握紧手中的弹弓。野兔总是在人不设防的时候突然现身,一个亮相,又闪电般疾驰而去,消失在点缀着野花的矮灌木丛里。即使高明如小舅般的猎人,也难展身手。整个秋天,我和小舅终日与梦中的对手在林中周旋,其乐无穷。

如今,那些好时光一去不返。

我的小舅,我妈妈同母异父的弟弟,我昔日狩猎的好伙伴,虽然只比我大四岁,但自打他上了中学,脸上长满了此起彼伏的青春痘,便迷上了诗歌与烹饪,再也不和我这“毛孩子”一起玩啦!

也许诗歌和烹饪跟这事说不上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妈妈说那是青春期的短暂症状,说这话时,她还调皮地向我眨了眨眼睛。我始终没弄明白这话和那眼神是什么意思。如果说我有什么东西已经明白无误的话,那就是——我无比伤感地意识到——他再也不愿和我一起玩了。即使在外婆的威胁下——“带肖恩去林子里玩一会儿,否则别吃饭!”——你也会看到这样一幅场景:树上一个,树下一个。当我看到一个隐藏得很好的知了洞,大声尖叫起来,以期引起他的注意时,他也只是微微从书本上移开些许目光,向下投来不以为意的一瞟,又接着躺在树杈上读他的诗歌了。

他有一个带锁的抽屉,在我们合用的那张写字桌的靠近他右胳膊肘的地方。每次,他总是狡猾地等我上床睡觉以后才轻手轻脚地打开它。这诡秘的举动,为那个抽屉涂上了几笔神秘的色彩。有时趁他不注意,我摸着那有着铜金火炬图案的锁头,心想,这里面藏着什么秘密呢?探究的念头如一头蠢蠢欲动的小兽在胸口乱拱。终于有一天,我让自己早早上床,佯装睡着了,继而在一阵轻微的鼾声后,装作被他沙沙的翻书声惊扰,来了个憨态可掬的婴儿式翻身,并适度地发出一串咯吱咯吱的磨牙声。在暗暗陶醉于自己的表演才能的同时,我让被角和眼皮同时撩开一条小缝,窥视着小舅映在墙上的晃动着的巨大影子。这时,只见他走到壁橱前,从拉门的玻璃凹槽里取出钥匙,打开了那个神秘的抽屉。我记下了那个藏钥匙的地方,然后,带着不可告人的微笑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趁他上晚自习的时候,我在壁橱拉门的玻璃凹槽里找到了那把钥匙,伴着咚咚咚的心跳,打开了那个神秘的抽屉。我看到一个蓝绸子皮的记事本,几张一元的纸币,一支我爸爸送给他的英雄牌钢笔;另外,还有一张初三(2)班全体同学的合影,照片不知为何被人为地挖出了两个洞。但是没过一会儿,我就找到了答案——在那本蓝绸子记事本里,我发现那被挖去的两部分,被人为地合在一块儿:一个不用说,是我那小舅;另一个嘴角抿得很紧、瞪着大眼睛冲着镜头笑的,是个漂亮女生!并且,我不费劲儿就认出来,她就是学校食堂厨师长的女儿。我翻着那本蓝绸子记事本,在夹着一张真皮书签、散发着好闻的皮子味道的一页,读到了下面的诗句:

啊,LR,

你玫瑰色的脸庞照亮了我的心房。

笑话我吧,

但是不要收回你的光芒。

远远地驻足、倾听,

暗暗倾慕。

你这与月亮争艳的女孩,

花儿都没有你芬芳。

“你玫瑰色的脸庞照亮了我的心房”,哈,笑死我了。我锁好抽屉,将钥匙放回原处。我决定不露声色,一旦他把我给惹急了,我就把这个秘密——他这条小辫子——给揪出来。在这之前,我要一如既往地每天睡觉、吃饭,仍然谦卑地喊他小舅。

暗暗倾慕厨师长的女儿,可不可以说,这就是他迷上烹饪的最深层的原因呢?我不敢肯定。但有一点不容置疑,那就是,他疯狂地爱上了烹饪。过年时,我妈妈给他的压岁钱都被他换成了烹饪书,什么《美味佳肴大制作》啦,《美食家》啦……一大摞,没事他就捧在手里琢磨。我的压岁钱只花去了个零头,买了只水母风筝,一把带驴头的小刀,剩下的都让外婆给我存着呢。如果小舅没钱用了,我想我倒可以借给他。小时候吃苹果,他那只总是眨巴眼的工夫就进了肚子,我总是小口小口地吃,我知道,他吃完后,定会涎着脸来求我给他咬上那么一两口。我巴不得他会这样呢!

现在,他简直成了个烹饪狂,看见什么都想把它做成美食:树上结的桑梨、槐豆荚,地上爬的蜗牛、知了……经他的手一弄,像变戏法似的,多么寻常甚至丑陋的东西转眼间都能成了一道美味佳肴。一次,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篼子蝈蝈,煨在灶上,等闻到香味,一只一只扒出来,就着馒头吃,那个香啊,而且很下饭。

每次他埋头琢磨菜谱,那兴奋劲儿一上来,反扣下书满屋子咚咚咚地走,还摩拳擦掌的。若不是外婆有言在先,家中仅有的三只鸡早不知被他杀了多少遍啦。“等着吧,哪天我要做只鸡给你们瞧瞧。”小舅盼着杀鸡,我等着吃小舅杀的鸡,在这件事上,我们俩意见空前一致。当这话被他热血沸腾地说过多次以后,它已成为我寻常日子里少有的盼望之一。

“你长大了要当个厨师吗?”一次我问他。他没抬头,正手口并用、一心一意地对付一颗刚刚从后山坡挖来的野山姜。我猜,也许他羞于回答呢。我认识的小孩子,不是想成为一名科学家就是一名画家,你想,谁听说过有人把成为厨师当成理想的呢?

这些日子,小舅忙着准备期末考试,再也无暇鼓捣那些吃的玩意儿。我那可怜的、被小舅的厨艺宠坏的胃正越来越频繁地被一条馋虫光顾。直到有一次写作业时,我发现一张张演算纸上,被我画满了一只只烧得油光闪亮、还冒着热气的烧鸡,于是,我稍稍调整了一下情绪,走到外婆的房间,一声不吭地坐到椅子上,将下巴颏搁在桌沿上,直瞪瞪地望着桌上爸爸妈妈的照片发呆。

外婆脸上架着一副眼镜,正一门心思地做着她每天都做不完的针线活。

“外婆,爸爸妈妈怎么还不来接我?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说到这儿,我的声音微颤,楚楚可怜,自己倒先给打动了。

外婆一见这阵势,忙扔了手中的活计,慌手慌脚地将我这可怜的“弃儿”揽进怀里:“噢,可不能这样说!他们多忙啊,又要上班又要上课……要不这样吧,晚上外婆带你到大舅家,给你爸爸妈妈打个电话。”

我摇头。昨天我刚给妈妈打了电话。

“那么,让小舅带你去看电影?”

我暗暗地撇撇嘴,他才不愿意带我去呢,老想甩开我,害我在后面一溜小跑,甭提有多窝囊了。

“买支枪怎么样,嗯?”

商店里就那么几支破玩具枪,从来不进新货,每天放学后我都拐进去玩上一会儿,早给我玩腻了。

“你想吃什么,告诉外婆,糖还是点心?”

差不离了!我摸索着外婆衣服上的扣子,没摇头也没吭声,鼓励外婆接着问下去。

“桑葚?”

我装模作样地嘟起嘴巴,做沉思状,心里在为外婆加油:再接再厉,往下问!

可怜的外婆想了半天,忽然茅塞顿开,她一拍大腿:“对啦!过两天你小舅考完了,要不,让他杀只鸡给你吃?”

唉,真不容易,我就等这句话呢!我努力不让自己高兴得蹦起来:“哪只?老芦花、愣头青还是金大嫂?我去告诉小舅!”我顿时来了精神头,挣脱外婆慈爱的手臂,一个箭步冲到院子里。

什么?那只老芦花鸡,它和我同岁?

小舅,这个成天故作深沉的家伙,眼下正像个傻瓜似的笑倒在椅子上,他脖子里的喉结随着笑声上下滚动,怎么看都像鸡身上的某个部位(鸡嗉子),甭提有多难看啦!

可是紧接着,我发觉我身体里也开始发出一阵类似抽筋般的笑声。

那只老芦花,我是说那只和我同岁的鸡,给我们笑毛了,咕咕咕地直在原地兜圈子,还不时抻直脖子同其他两只鸡交换眼神。后者飞到篱笆上,远远地惊惶不安地望着我们。

接下来,我的笑声像风扇的叶片慢慢地停止了转动。这可能吗?我开始对这件事的真实性表示怀疑。你想,一只活了十年的鸡,这可能吗?我揪住外婆的后衣襟,跟在她身后一个劲儿地猛问:“是真的吗?外婆?是真的吗?”

“我还哄你怎么的?你刚落生那会儿,还是我从集市上买的,一块钱十个毛茸茸的小鸡娃呢!”外婆一本正经地说。

我瞧着它,一身花袍未免有些旧了,毕竟穿了十年;腿脚好像也不是很灵便,走路有些蹒跚。它的耳朵很背,我用小葱的叶子做了一个单音符的口哨,吹到第三声才得到它的注意。它抻直脖子,凝神倾听,眼睛眯缝着,老眼昏花地一眼一眼朝我望过来。

趁它望着我的那当儿,我丢了一个葱叶在地上,等着它过来吃。它用那双不好使的眼睛对着地上的葱叶瞅了好半天,这才决定将嘴凑上去,一下一下啄起来。

唉,它真的是太老了。

外婆说它和我同岁,想必它已见过我小时候光着的屁股,还见过我晃晃悠悠地学走路的模样。说不准,我们还互相抢过食呢。

它在我脚边悠闲地踱着步,不时抬头看我一眼,以此表达对我的信赖与亲近。可怜的鸡,连撒娇都不会,如果是猫狗,早就腻上来了。难怪鸡总是被人杀来吃。

我知道,三只鸡中,愣头青和金大嫂是下蛋的功臣,是我们全家补充营养的重要来源。只有这只老芦花鸡,又老又没用,从它下最后一个蛋到现在,已经三年了。而且,它还犯有间歇性哮喘病,一到春天,它的气管就像只破风箱似的发出一种令人难受的声音。最要命的是,这只鸡晚上老说梦话,一次竟把小舅惹火了,因为它在梦中喋喋不休说个没完,说什么也不肯停下来。直到小舅对着窗外大喊了一嗓子:“闭嘴!”它这才乖乖地闭嘴了。

如果说这次该吃掉谁,我心里非常清楚——非它莫属。

吃一只和自己同岁,没准和自己一块儿长大的鸡,一想起这事我就浑身不得劲儿。这事我干不来!

思虑再三,我准备去告诉外婆,不想吃鸡了,没胃口。

前几天馋得看见鸡毛掸子都要流口水的我,现在嘴里居然说出这种话来,吓得外婆一哆嗦,忙把手压在我的额头上问哪里不舒服。

我躲闪着外婆那只慈爱的热乎乎的大手掌,在心里叹着气:难道还要让我说,不要杀那只老芦花鸡了,因为它和我同岁?那还不让人笑掉大牙。尤其是小舅,岂不是又多了一条给他瞧不起的理由!

“你小舅这几天正琢磨一种新的烧法:瓦钵栗子鸡。你看——”外婆指着墙上一张写满了关于烹调的各种玩意儿的纸(不知出于什么怪念头,他每次学烧一种新菜,总是郑重其事、不厌其烦地把配料、步骤及注意事项一一记在一张纸上)给我看,临了,她拍了一下我的小屁股,“到时不怕你没胃口!”

唉,人老了怎么有时这么烦人呢!

最要命的是小舅,他做梦都想杀鸡,好不容易逮住一次锻炼厨艺的机会,让他收手,难度简直像徒手拦截一辆向山下狂奔的马车。

我决定找到那条没准可以让老芦花鸡活下来的证据。

星期天,我在大舅家那间充满樟脑味和古旧书籍气息的书房里,开始一本接一本地翻找。

大舅上班去了,要到傍晚才能回来。总想找人唠唠、火热心肠的大舅妈每五分钟进来一次,打探我这个心里没底的工程的进度。我被闹得像一只走一阵就紧一次发条的钟,最后累得想停都停不下来了。

傍晚时分,随着院门吱呀呀的一声响,大舅妈清脆的声音像一群沉寂了一整天应声而起的麻雀,把小院衬得立即热闹起来。“你快去看看吧,你外甥在找什么书呢,找了一整天了,眼珠子都快瞅出来了!”

我望着掀开门帘走进来的大舅,急巴巴地说:“大舅,我记得在一本书里,名字我给忘了,讲过老鸡是不能吃的,因为老鸡吃多了蝎子、蜈蚣,有毒。你给我和小舅讲过的,那天,在这儿,你就坐在这把瘸腿的椅子上,外面下着雨……”我紧张地说着,努力想找到一把可以开启他记忆之门的钥匙。

没等我说完,大舅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到其中一页,递给我:“是这个吗?”

我辛辛苦苦地找了一天,把大舅家书里的蛀虫打扰了个遍都没找到,结果,大舅眨巴眼的工夫就给找到了。

我高兴得只会嘿嘿地傻笑,赶紧找了支笔,将它抄在本子上。

“要这个干吗?”

我应了句“有用”,一溜烟儿地跑了。

当晚,小舅那张写着“瓦钵栗子鸡”的菜谱上,又多了这么一条:

鸡食蜈蚣百虫,久则畜毒,食之杀人,故养生家鸡老不食。

——引自《明清笔记小说》

第二天,我一起床就先去看墙上的那张纸。

小舅上早课走了。在那张纸上,小舅将我写错的“畜”改成了“蓄”。这个混蛋,他只改了个错别字!

他压根没把我和我的意见放在心上。这个自以为是、没有一点儿人性的家伙,为了一次烹饪练习,竟不惜杀害一只跟了我们这么多年的老母鸡。如果日本鬼子来了,他把我给出卖了,我一点儿都不吃惊!

摊上这号人做小舅,你有什么办法?!我一边刷牙,一边感叹命运的不公:追根溯源,这都怪外婆,如果没有当初她众叛亲离地再嫁,也就没有今天这不痛快。

我将水龙头开到最大,哗哗哗地发泄着我心里的愤怒。如果他真杀了那鸡,我记他八辈子仇!

雨后初霁,树叶亮晶晶的,闪烁着怡人的光泽。

我站在一棵杜梨树下,循着一阵清脆的鸟鸣,仰头在树叶间寻找那只鸟。我记得一只蓝色的鸟有着这样的叫声,啾啾——啾——一声长一声短。可惜我们只照过一次面,我拿不准它是不是那只蓝色的鸟。我仰头在叶隙间寻找,帽子掉了都浑然不觉。

这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小舅拎着只篮子走了进来,他的裤角湿到腿肚,两只亮晶晶的眼睛里漾着笑意。顺便说一下,他长着一张毫无风格的脸,如果不是留着一个虽不合时宜但还有那么点儿特色的发型——一个秃脑瓢,不定有多乏味呢!此刻,那个不合时宜的秃脑瓜子上,正挂着一颗亮闪闪的露水珠。我瞟了一眼小舅放在台阶上的篮子,里面有半篮夹杂着鲜绿的嫩青草和新泥巴的菌子。

“我只去了前堤,你有时间到后堤再去采一些。多放些蘑菇,鸡肉香。”

看来,有些谈话在所难免了。

“小舅,”我低头看着那个篮子,“真的要杀那只鸡吗?”

“留着它有什么用,成精吗?什么东西养久了都会成精的。”他自以为幽默,嘻嘻笑着说,“变个女鸡精,这下不愁没人跟你玩了。”

我听见血在我的血管里汩汩地流淌着:“我才不稀罕女孩子呢!不像你,小舅。”

“去去去,一边玩去!”看得出,小舅有些恼了。

哈,总算击中了他的要害,我有些得意起来。这时,我想起他那个宝贝抽屉的秘密。我略微回想了一下,大声背诵起来:

啊,LR,

你玫瑰色的脸庞照亮了我的心房。

他愣在那儿,脸涨得通红,叫道:“小偷!卑鄙的贼!”

他那副样子真好笑,这越发鼓励了我,这时我又记起了一句:

你这与月亮争艳的女孩,

花儿都没有你芬芳。

小舅二话不说,反身进了屋,出来时手上拿了根绳子,三下五除二,就把我五花大绑地捆在一棵臭椿树上。

我蒙了:“你这是干吗?!”

“这次,我还真的不想杀那只鸡了,我先把你给做了吧!”他恶狠狠地说。

我想这下可完了,狗急了跳墙,把他给惹恼了,拿我下锅煮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想到这儿,我忍不住哭了起来。

“陈星亮!大灯泡子——亮!”我边哭,边喊出了他的大名和外号,以示轻蔑。

“不许你这样叫!”

“厨子!”

“住嘴!”

“刽子手!”

我颠来倒去地骂着脑中储备不多的几句脏话,让它们像鸟一样飞进飞出。这时,我突然想到了我亲爱的妈妈,也许,她再也见不着她的儿子了。

“妈妈——妈妈——”小舅瘪起嘴巴学着我的哭声,“你知道你有多大了吗,还像个婴儿似的!我要多放些葱姜蒜,去去你这奶腥味!”他凶巴巴地说完,扬长而去。

“滚你那秃脑瓢的蛋!”冲着那扇在他身后关上的院门,我尖声骂道,声音大得几里之外都能听得到。

我被这个恶棍绑在了树上。

如果不是他那紧闭的嘴唇和铁青的脸,有那么一瞬,我竟感觉又回到从前,我们一起玩“捉他个把强盗”游戏的时候。那捆绑的手法和绳结的打法,还和从前一样。

我还能怎样?我哇哇地大哭起来。

一边哭,我一边想象着一群蚂蚁循着我身上的奶腥味,沿着树干,慢慢地占领了我的身体,慢慢地啃食,最后我被蛀空,成为一具空壳。我那可怜的外婆,当她解开我身上的绳索时,我像一只空麻袋似的倒在她的眼前……

想到这儿,我不由得打个了冷战:不行!不行!这对外婆来说太残酷,她会心疼死的。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

脚步声近了,然后,又远了。

我的思绪飘飘悠悠,又陷入了想象中:那个脚步声又返回来,在门口停住,探头探脑地向里面张望。是个贼!见家中无人,唯一的活物还被绑在树上,他遂将家中钱物洗劫一空。小舅所有的东西,包括他抽屉中的那个蓝绸子记事本,还有他的宝贝烹饪书,无一幸免。我的东西因有奶腥味而得以保留下来。外婆回来看到这个悲惨的家和绑在树上的我,大怒,将小舅痛打一顿,罚他少吃三顿饭。最重要的是,小舅对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后悔得跟什么似的!

我沉浸在假想的快感中,一次又一次地惩罚了小舅,气也渐渐地消了。

茉莉花墙围成的篱笆里,种了几畦小葱,这些小葱被现吃现采、新老不齐地生长着。篱笆上晾着我的一件小褂,小褂下面巴掌大的阴凉里,那只和我同岁的鸡正站在那儿打盹。时不时地,它会睁开昏花的老眼看我一眼。在远远的对视中,我心里有些发毛。它和我同岁,我刚刚过完生命中的头一个十年,而它已经老了,快死了。这只与我一起长大的鸡,目睹我成长的鸡,此刻,我为了它,被绑在这棵熏人的臭椿树上,它做何感想呢?

忽然,我看到它慢慢直起身,老态龙钟地向我走来,走到我身边,飞落在我的肩膀上,用嘴啄开我身上的绳索,用一种极富戏剧性的怪里怪气的声音对我说:“记住吧,肖恩!记住我为你所做的一切,然后忘记。”

它别是真的成精了?啊,我决定暂时为它保守这个秘密。首先,我们要结成同盟,联手对付骄傲的不可一世的小舅。必要时,我们得给他一点儿颜色看看。比如,在他不愿意带我进城时,让老母鸡对他那辆心爱的坐骑暗暗施个咒语,这样,我就成了旅行中不可或缺的伙伴。

这时,一声清脆的叭的响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是一只熟透的金黄的杏,从树上落下来,滚到我的脚边。我四处寻找那只老芦花鸡,见它还站在阴凉里打盹。一时之间,我有些犯迷糊,刚才那个梦,是它做的,还是我做的?这时,芦花鸡也被这个响声惊醒,警觉地直起身,对着地上的杏看了半天,然后又眯起眼睛,打盹去了。

我动了动身体,发觉绳子绑得并不紧,不费劲儿就可以解开。不!我随即制止了这个念头——我得保持这个样子,让外婆回来看一看。并且,在心里,我开始预演诉说受虐的全过程。

这时,院墙外传来外婆的声音。她在数落树上的一只鸟今天的叫声太吵,乱了她的脚步。

外婆推门进来,看到被绑在臭椿树上的我,哈哈大笑起来。很快,我那雨点般的眼泪打断了这开心的笑声,她惊慌起来:“小祖宗,这是玩的哪一出哇?”

“是小舅干的!”接下来,我便开始了声泪俱下的控诉。

第二天,趁小舅上早课,外婆去侍弄那些蜜蜂的时候,我抓了一把谷子撒给院子里正在觅食的鸡。在它们悠然享受美味早餐之际,我揪住了老芦花鸡的尾巴,用事先准备好的绳子将它拴了就走。

昨晚我和大舅已经说好,让老芦花鸡到他家暂住些天。我告诉大舅,因为它老和另一只鸡闹矛盾,等两只鸡气消了,再接它回来。

大舅家离外婆家有一段路,在桑梨林的尽头。

说实在的,用绳子拴着鸡走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比用绳子拴狗那么简单。这只鸡走走停停,不时停下来啄一啄地上的石子、树叶什么的。因为想着上午第一节课的测验,我心里有些急。要命的是,你急它不急。我低声训斥着它:“不知好歹的东西!再不走,你就成了小舅练习厨艺的材料,饭桌上一盘美味的佳肴!”谁知,它偏不领情,稍一用劲儿,竟向我怒目而视,甚至发出愤怒的呼叫。

在这尴尬的节骨眼上,偏偏后面来了人。“怎么还不去上学,肖恩?你在这儿干吗呢?”我回头一看,是快嘴快舌的东邻大婶。我嗯啊半天,回道:“我遛鸡呢。”东邻大婶乐得发出一阵母鸡般咯咯的笑声:“有听说遛马、遛鸟的,我还第一次听说遛鸡的呢。”我红了脸,不再理她,一门心思地对付脚下的老芦花鸡。

可怜的老母鸡,被我拉扯着跌跌撞撞地走着,它平生还是头一遭被人拴着绳子牵着走,百般迷惑与不解,不时发出一声声抗议。

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在我一番生拉死拽之后,绳子断了,那只老母鸡如临大赦一般,顺原路狂奔而去。跑了一会儿,它又停下来回头看看我,见我没追,这才放下心来,一边在草棵间觅食,一边慢悠悠地朝着它的悲剧走去。

唉,生死由天吧,测验要紧。我跺跺脚,撒腿向学校跑去。

下午放学时,我才想起那只命运未卜的鸡,这时,心倒是定了,全没了前几天的焦躁与烦乱。

想想这些天,为了这只鸡,我曲曲折折、用心良苦、毫无把握地努力着,我有些心酸,努力对自己笑一笑:你已经仁至义尽了。剩下的,全看它的造化了。

还未到家门口,一阵鸡肉的香味扑鼻而来,我不觉吞咽了一下口水。“到底,”我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让你得手了,小舅。”

我面无表情地进了家门。

外婆一见我回来了就开始张罗着盛饭。再看那个厨子、刽子手,正坐在饭桌旁,一边若无其事地研究着菜谱,一边等着开饭呢。

“你小舅手艺见长,这次用一种新方法烧的,你一准爱吃。”外婆端上一碗鸡肉,放在我面前,“这一碗给你吃,里面有你爱吃的鸡心、鸡肝。”

“我不吃!”想不到外婆一副慈悲的外表下面,竟也藏着一颗助纣为虐的心,这让我非常不满。我端起饭碗,夹了根酱黄瓜,来到院子里,蹲在屋檐下往嘴里扒着米饭。鸡肉的香味一阵阵飘来,刺激着我全身每根神经。不知是这鸡肉的香味搞的,还是我心里依然想着、可怜着那只与我同岁的老母鸡,眼泪竟止不住地流下来,流进碗里。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吸引了我的耳朵,咕——咕咕,我低头一看,是只鸡,确切地说,是那只老芦花鸡,正吃着我掉在地上的饭粒呢!

“外婆!”我跳了起来,一边大声叫着“你们可别全都给吃了啊”,一边向屋里跑去。

外婆意味深长、笑眯眯地瞅着我。再看小舅,头上戴着一顶雄鸡金黄色翎毛做的印第安头饰,漂亮得令人晕眩。哈!是我一直想要的那种。

我伸手就抢了过来,就势戴在自己头上。外婆在一旁忙说:“别抢!本来就是小舅给你做的。”

小舅做着鬼脸,用他发育期的沙哑声音学着我的腔调说:“我不吃!我不吃!”

“行啦行啦!别闹了,快趁热吃。待会儿把锅里的盛了给你大舅家送去,你大舅妈养只鸡怪不容易的。”

我扔了酱黄瓜条,坐在那碗鸡肉前,鼓起腮帮子大嚼起来。那样子,就像一辈子没吃过鸡肉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