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与肖恩同岁的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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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童年的菜窖

因为那菜窖,童年变得漫长起来,没有尽头。

家里有个菜窖。

自秀树记事起,它就在那里了。在院子的西南角,木瓜树下面,像口井一样,日夜卧在那儿。窖口是圆的,只能容一人进出,窖很深,有十多米,而越往窖底,越敞阔起来,这样可以贮存更多的蔬菜。

在那一带,每一家都有一个这样的菜窖。它们跟地面一致,不仔细看的话,几乎不能发现它的存在:略高于地面的窖口,防止雨水顺地势倾入;简单、粗陋的木板门,用处不大,仅仅作为那里有一口菜窖的标记。

不同的是,别人家的菜窖都有梯子,顺着梯子,一级一级下到窖底,只有秀树家的没有。母亲说,家里的菜窖原来是有梯子的,可是,一个冬天的晚上,梯子突然不见了,一条上好的熏猪腿挂在菜窖旁的木瓜树上。有人偷走了那把梯子,或者说,用一条熏猪腿换走了梯子。她时常想起那个用熏猪腿换走梯子的人,对他来说,一把梯子远比一条熏猪腿来得重要。

没有了梯子,十一岁的姐姐自告奋勇承担起了梯子的部分职能。

姐姐把一根绳子系在腰上,让母亲一点儿一点儿把她顺到窖底,然后把要贮藏的蔬菜放进一只篮子,顺绳子放下去。这样,地面上的蔬菜就被贮放进地窖,窖里的蔬菜则被运上来。家里采用了这个办法,并且一直沿用至今。姐姐为此而骄傲:她的聪明才智得到了认可,她为这个家所做的贡献让她功不可没,并且,她是现在唯一可以出入菜窖的人,是连接地面与菜窖的光荣使者。每当姐姐雀跃着跟在母亲后面走向菜窖,或者风尘仆仆地从菜窖里出来,她就会看见姐姐脸上焕发着一种炫目的神采:内心的荣耀照亮了她的脸庞。

菜窖静静地卧在那儿,像所有不可知的事物那样,充满了神秘感。当秀树的目光经过那儿,在那个方向,在覆盖着它的那个粗陋的活板门上,会有短暂的、若有所思的停留:那里面会是什么样?会不会像童话里洛克藏身的那个洞,一进去浑身就充满奇异的力量?当姐姐返回到地面,像握一把花束那样拿着刚从菜窖里取上来的一把香菜,汗津津的额头上落了一小片灰尘。而她的精神,像洗过澡一样干净、清爽,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芬芳。秀树凑上去,耸起鼻子嗅着姐姐身上从菜窖里带来的清凉气息。姐姐咯咯笑着,像推一只小狗那样把她推开了。

那天,秀树经过那里,一片金黄的木瓜树叶子,在她眼前蝴蝶般翩翩飞舞着,落在菜窖粗陋的木板门上,好像在那里开了一朵小黄花。她捡起来,拿在手里捻着它的茎旋转着,一个念头涌上心头:她要看看那菜窖。阳光刚刚走到草顶凉亭上,离它走到水井边那口白铁皮水桶上,姐姐放学的钟声敲响,她估摸着还有一段时间。她蹲下身来,试着搬动那个木板门。木板门向一边移动了一下,露出了窖口一片黑黝黝的月牙。一阵清凉、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蹲下来,趴在窖口,轻轻地朝下面喊了一声:“喂——”没有人回答她,菜窖静静地躺在那儿,睡在它温和的睡眠里。她慢慢地摊开手,那片黄叶子像一片亮光穿过黑暗,摇摇摆摆地飘向窖底,完成了她和菜窖最初的联系。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姐姐对菜窖的热情也像天气一样渐渐地降温了。“一人一次,好不好?”姐姐同她商量,说是商量,其实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她看着妹妹,以她那副惯于做决定和永远有理的神态等着她想要的回答。秀树已习惯了姐姐的老大做派和擅作主张,在历经多次的反抗无效后,她选择服从。而这次,这个建议在她心里没有引起丝毫的不快,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受了这个建议。

那天,当她张着手臂,让母亲把绳子系到她的腰里时,小脸兴奋得都涨红了。她看见阳光透过木瓜树的缝隙,在窖口洒了一地碎金子,在那里闪着光。母亲看着她,又看看菜窖,犹疑地问:“你能行吗?”秀树挺挺胸脯说:“行,行!”手紧紧地抓住绳子,生怕母亲改变了主意。母亲叮嘱着她,又检查了一遍绳子。她双臂一用力,随着她发出的一声轻轻的叹息般的声音,秀树感到腰里一紧,脚下悬了起来。霎时,菜窖湿润的地气裹挟着泥土的清芬气息从小腿漫上来,昏暗和阴凉拥抱了她。她感到自己在一点儿一点儿地下降,下降,进入想象中曾无数次停留的那个神秘所在。

这就是那个菜窖。在一段近乎狭窄的通道下面,菜窖向周围延伸,慢慢地敞阔起来。像一个手电筒,她想。现在,秀树就站在窖底,像一个刚刚降落到月球上的人一样,惊讶地环顾着菜窖。

秀树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菜窖里的昏暗。环绕着窖底,她看到各类蔬菜物品整齐地码放着,一切都在它们应在的位置上,像上帝安排好的一样妥帖、自然。芹菜鲜绿,像是刚刚采摘下来放在那儿的。巨大的冬瓜上布满了白霜。一堆鲜艳欲滴的紫红萝卜,圆滚滚,沉甸甸,水汁饱满,由于菜窖的湿度,又长出了新的绿叶子。一只熏好风干的兔子,像一具标本一样挂在墙上,一转身,差点儿撞到了她的鼻子尖。在她头顶上方的窖壁上,她看到一棵嫩绿的幼树长了出来:一根不知从哪里伸过来,被拦腰截断的树根上,冒出了两片鹅黄的嫩芽。她伸手轻轻地碰了碰,叶片很薄,柔软而透明,像婴儿的手掌一样。

她用挂在窖壁上的一把刀子割了一块熏肉,放进篮子里。又往篮子里放了几个土豆,一瓶西红柿酱,半打酱干,最后,抓了几棵青葱。她极力回想着要拿的东西,跟记忆又核对了一遍,才把绳子的挂钩挂在篮子上。篮子慢慢地离开窖底,升了起来,她这才注意到,挂钩没挂好,滑向了一边,篮子微微倾斜着,晃晃悠悠,向着窖口、母亲和她头顶的那一小片蓝天去了。

她还想在里面再待一会儿,可是绳子到达地面后,很快就卸下了篮子,又晃悠悠地下来了。她想不理它,继续玩自己的。母亲在上面喊着她,一声一声,拖着长音,并晃动绳子催促着。绳子在她眼前鱼儿一样欢蹦乱跳,不时跳上她的脸颊亲一下。她百般不情愿,磨蹭着,又跟绳子玩了一会儿,才把它系到自己的腰上。

自那之后,菜窖成了她的乐园。窖顶上的幼树又长出了一片叶子,它越看越像那棵木瓜树了。前些日子放进来的一筐苹果,现在散发出熟透后醇酒般的香气,盖住了菜窖原来的气味。一次,她还在里面发现了一件神秘的事情:在靠近窖壁的地方,有一些细细的、松软的新土,一只暗褐色的大蜘蛛从上面爬过,它步态庄重,像是和着节拍在走,停下,又向前走,然后拐一个弯……在它身后,留下了一串清晰的符号。那些符号左右对称,简单,妖娆,充满了神秘感。她小心地绕过那些符号,心想她那聪明的姐姐没准能破译它,可是第二天再下来时,那些符号已经消失了,松软的土好像刚撒下去的,看不出一丝痕迹。

她喜欢待在里面,尽可能拖延着不出来。有时母亲在窖口等得不耐烦,走开去忙自己的事情,饭做好了并摆上了桌,她还不想出来。“你就待在里面,以后也别出来了!”母亲板起脸吓唬她,并作势离去。她连声叫住母亲,拍拍身上的尘土,表示愿意重返地面。

转过年来的时候,十二岁的姐姐个头蹿得厉害,已长成了一个长腿细腰的少女。让她下菜窖,对母亲来说已经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了。现在,秀树完全接手了菜窖,菜窖是她一个人的了。

一直到那天,那个潮湿的下午,秀树跟随母亲到市场上去。母亲用粉笔刚刚刷过的鞋边那么白,白过广场上栖落的那些鸽子的胸脯,而她的衣服总是那么合身,散发着一种好闻的香皂的香味。那是一种干净的味道。当她们穿过广场,喷泉的水雾淋湿了她们的脸颊,母亲拉着她加快了步子。这时,另一位母亲带着她的女儿向这儿走来了。

两位母亲停下来寒暄。她们谈论天气,市场上的物品,以及一些出错的事,说错话、干错事的人。那个女人嘴巴不停地说着,脸上的表情夸张而生动,当她想告诉母亲一件秘密的事时,她的上身使劲儿地向前倾着,几乎要凑到母亲脸上。母亲静静地听着,用微笑鼓励她说下去。在晚饭的饭桌上,母亲会把这些听来的消息像道菜一样端上来,讲给父亲听。

两个孩子面对面站着,互相看着对方,耐心地等待谈话的结束。女孩子穿着一件小得不能再小,几乎是婴儿时期的一条裙子,胳膊和腿露出了长长的一截,而她的眼神让人感觉她的年龄比婴儿服里紧紧包裹着的身体要大。现在,她正眨巴着这双大眼睛,倾听着大人的谈话,她的脸上表情丰富,时而惊讶,时而愤怒,跟她母亲的表情保持绝对的一致。

这时,女孩忽然把脸凑近秀树,学着她母亲的样子,神秘地压低声音对她说:“知道吗?我们那里有个女人,特别喜欢打牌。为了不让她两岁的爱哭的孩子影响她打牌,每次总是把孩子放进菜窖里。一天,孩子哭着哭着睡着了,一条小蛇——”她伸出右手的小指头,探进她的一只鼻孔里,“从这儿,钻进去了……”秀树张大嘴,愣愣地看着女孩,被她讲的这件事给吓住了。女孩热切地看着她,观察着她,好像对她的反应感到还满意。她晃了晃细细的脖颈上花萼般的脑袋,继续说道:“每次把孩子放进菜窖时,那孩子总是哭闹,指着菜窖的方向说,有虫虫,有虫虫……”

她正想问问后来呢,那条小蛇钻进孩子的鼻孔后怎么样了?可是,两位母亲的谈话已经结束,她们交换完各自贮藏的信息和思想,正心满意足地微笑着互相道别。女孩子意犹未尽地冲她眨眨眼睛,被她母亲拉着走了。

秀树和母亲继续往前走,穿过人渐稀少的广场和长长的街道,在街拐角的裁缝店里,她听话地伸着胳膊,让那个秃脑门的裁缝量尺寸。她从裁缝不规则的胳肢窝缝隙里,望着窗台上一盆紫色的九月菊,那繁复的花瓣精致、俗艳,好像纸做的丧花一样。

母亲叮嘱裁缝要把衣服做得大些——小孩子长得快,穿一两年就不能再穿了。裁缝面面地笑着,答应着,不知说了句什么可笑的话,惹得母亲笑起来。秀树没有笑,站在那儿,摸着案子上的赭色粗纹桌布。夕照的余晖从窗口射进来,照在一捆捆布匹上,灰尘在光影中飘浮。她眼前掠过穿婴儿服的女孩那张表情丰富的脸,她学孩子说“有虫虫”时微微翘起的嘴唇。灰尘在光影中飘浮,就像她的心一样不落实。她不知道,在那时,一颗不安的种子已经在她心中悄悄埋下了。

那天,秀树和母亲回到家里,天已经擦黑了,整个院落像个阴谋似的在暮色中沉寂着。经过院子里的菜窖时,她没有朝那个方向看,把母亲丢在身后,加快步子,嘴里大声喊着屋里的姐姐,以此抵抗那一股股涌上心头的不安。

再下地窖时——秀树当然还会去的,她从来都是个好孩子,乖巧,听话,对于父母的指令很少违拗——已是两天后的事了,母亲让她到菜窖里去割块腊肉。母亲用围裙擦着刚刚洗过菜的手,急匆匆地走向菜窖,边走边唤着她的名字。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窖口的木板门拉开了,黑洞洞的菜窖在等着她。她努力克制不断翻涌上来的不舒服,不去理会那些不良的情绪,并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脚一触到窖底,她飞快地环视了一下菜窖,在微弱的光芒照射下,一切都还是老样子,起码在她目力所及之处,没有发现那可怕的、细细的、能钻进人的鼻孔里的……蛇。

她连身上的绳子都没解,径直走到墙边,取下挂在窖壁上的那把锈迹斑驳的刀,使劲儿地割起那半扇腊肉来。风干的腊肉像石头一样坚硬,刀子打着滑,她用了半天劲儿,才把刀子插进肉里。蜂蜜色的油顺着刀子流下来,有一滴滴在她的手腕上。她把割下来的腊肉放进篮子,片刻都不想停留,摇晃着绳子,仰头冲上面大声喊着母亲,让她把自己拉上去。

当她重新回到地面,像终于得到拯救一样,她长长地舒了口气。

秋一天一天地深了,秀树在秋千上的时光也渐渐变长。有时,她会沿着那条既腐朽又清新的护城河到广场上去。她坐在花坛边的台阶上,看清风把喷泉吹成了烟,在阳光下变幻成彩虹的颜色。白色的鸽子在广场上悠闲地、绅士般地踱着步,忽然,一阵洪亮、辽远的钟声响起,呼啦一声,那些鸽子拍动着翅膀飞上了天,空气中顿时弥漫起一阵鸢尾花与橡皮的味道。

那天,她经过钟楼,看到一个人拿着刷子正往布告栏上刷糨糊,在他另一只手里,风正把报纸大小的一张写有黑字的白纸吹得树叶般哗哗直响。空气中充溢着甜甜的糨糊味和隐约的油墨香。她停下来,看着那人一下一下地刷糨糊,她知道,在那张旧的征兵布告上,很快就有一张新的布告来覆盖、代替它了。

秀树站在新的布告前,为自己是第一个读到它的人而高兴。新布告字迹未干,白纸黑字,非常醒目地贴在布告栏里。她仰着头,辨别着上面的字,以她目前的识字量和阅读经验,她隐约知道了些上面的内容。那是一个宣判告示:一些坏人,做下了坏事,受到应有的惩罚。偷盗,拐卖儿童,杀人……这些陌生的词语,在她心里引起了不小的震撼,那是一个跟她的秋千、识字卡片及图画书完全不同的世界,即便在饭桌上母亲的谈话里,也少有涉及。

她心里很难过,为这些人,也为这个不仅仅有清风与阳光,刚刚还向她展露出另一面的世界。当她读到布告的最后一栏:一个女人,为了达到和一个男人结婚的目的,竟然杀死了自己的两个孩子——她把孩子们关在地窖里,活活给饿死了。秀树的心一点儿一点儿往下沉,沉到了冰冷的水底。

在她身后,人越聚越多,而且,有更多的人朝着钟楼这边来了。她还不想离开,把这个她首先占领的有利地形给让出来,而且,她是这么难过,难过得都走不动路了。那些神色凝重的大人,无声地、嘴角翕动或自言自语地读着布告,神情严肃、惊讶,不时有人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一个抱孩子的胖女人把孩子从左手移到右手,指着告示,惊讶地张大嘴巴说:“天啊,我见过这人,她还买过我的包子呢!要知道这样,我宁愿把包子喂狗,也不卖给她!”

一个新媳妇模样的女人摇着头,对周围的人说:“我认识这人,她跟我娘家住在同一条街上,听说,孩子被锁在地窖里,饿得吃棉衣里的棉花。尸体被发现时,孩子棉衣的两只袖子已经吃空了,嘴里还有没咽下去的棉花……”

“这种臭女人,真该千刀万剐,判死刑真是便宜了她!”一个男人冲布告上就是一拳。然后,他带着这只被字迹染黑的拳头挤出了人群。

天黑了,广场上的人渐渐地散了,秀树一个人抖抖瑟瑟地回家去。

屋里,饭菜已经端上桌了,房间里弥漫着干米饭和莴笋的香味。全家人正在等她。这屋里的人,桌上的饭菜,以及屋里飘着的热气和饭香,一切好像都没变。只有她不一样了,再也不是下午去广场之前的那个她了。她没洗手,就坐在饭桌前,心还在广场上的布告前没有回来。

“整天就知道到外面疯玩,吃饭都不知道回来。洗手去!”姐姐把碗啪的一声放到她跟前。一根粉皮泥鳅一样从碗里跃出来,在桌上打了个滚儿,不动了。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谁家孩子呜呜咽咽的哭声,声音传得很远,像谁在这夜里断断续续地吹着哨子。不知怎么,她也跟着哭了起来,伤心地,不由自主地。仿佛谁按了一下开关,她身体里的积聚已久的难过与伤心突然喷涌而出。先是抽抽搭搭,后来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大声,几乎盖住了那个孩子的哭声。她闭着眼睛,对着眼前的空气,自顾自地号啕大哭着。

母亲听到哭声,急急从屋里出来。姐姐张着手,看看她,又看看母亲:“我没说什么啊,我没说什么啊,我只是让她去洗洗手。”

秀树大哭着,胸脯一起一伏,身体里汹涌着巨大的、不可名状的委屈。她哭那个死在菜窖里的孩子,哭自己这个下午在广场上所受的惊吓和内心的不安,哭她这个年龄所有不明白的让她惶恐、让她不能接受的事。当她撇下她们回自己房间时,她哭得连门都找不到了。

她对菜窖的美好感情已经荡然无存,恐惧占领了她的心。她开始想尽一切办法逃避菜窖。每当看到母亲走向菜窖,或者掀开厨房里的那只蔬菜筐,望着里面自言自语,筹划下一顿饭的内容时,她会一溜烟儿跑到街上,一直到吃饭时才回来。她还学会溜进厨房查看蔬菜的存余情况,一旦发现那只草编筐里的蔬菜所剩无几,她就开始忐忑不安,一大早就溜出了家门,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闲逛,有时一整天都不回来。

那天吃完午饭,她刚想出去玩一会儿,就被母亲叫住了:“别走远了!待会儿下去拿棵白菜上来。”天空一下子阴沉下来。她站在那儿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走进厨房,卷起袖子帮母亲洗起碗来。母亲进来,在她身后诧异地说道:“咦,怎么想起洗碗了?”她没有吭声,埋头洗着碗,洗得很仔细,像个真正有用的乖孩子那样,小心地不把水溅到地上,把碗在清水里洗第二遍,再用干毛巾揩干。

粗陋的木板门被推到一边,黑乎乎的窖口露出来,一阵阴凉的气息从那里漫了上来,好像地狱的入口。秀树低头看着窖口,愣怔着,这时就听母亲在催促她。她听话地举起胳膊,让母亲把绳子系在她的腰上。秀树抬起脸,泪汪汪地看着母亲:“等我长大了我会孝敬您,买好多好多的榴梿酥饼……”母亲喜欢吃榴梿酥饼,每天能吃上一两块榴梿酥饼是她最大的心愿。母亲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小女儿这些日子的不对劲儿让她感到疑惑,百思不得其解。一直到没入窖口之前,她都在眼巴巴地望着母亲,在心里恳求她:“别丢下我,别把我一人丢在下面!”

她把要拿的东西一样一样放进篮子里,整齐地摆放好,并且,母亲没有想到的,她也替母亲想到了——昨天她溜进厨房,发现橱柜里的干黄酱已所剩无几。她把一瓶干黄酱放在篮子的最上面,放在母亲一眼就可以看到的地方。最后,她把绳子打个漂亮的结,不偏不倚,正好系在篮子把手的中间。一切都做得像一个懂事、能干的孩子做的那样无可挑剔。

她看着篮子慢慢地升起来,晃晃悠悠向窖口去了,母亲倚靠着蓝天,一下一下往怀里拉着绳子。最后,一个停顿,母亲和篮子都不见了,消失在窖口后面,只留一口蓝色的天空寂寥地在那里。

秀树蹲下身,轻轻地啜泣起来。

“从现在起,我就要在这地窖里了。”她这样想着,泪眼模糊地环顾着地窖,在心里估摸着这些东西能吃多久。先从这里开始吃吧,她朝角落里那筐苹果点了点头,那甘醇的香气让她心里感到一阵温暖。豆腐皮也是她爱吃的,可以拿葱蘸着黄酱卷起来吃。她的眼睛越过她一向讨厌吃的冬瓜、山药,落在墙边的那一个醉枣坛子上。那还是夏天的时候,她和母亲一起泡的,在清水里洗净,用干毛巾擦干,再一个一个放进一只盛酒的坛子里。那时,她们那么快乐,一边干活,一边轻声哼唱着那首《红莓花儿开》……这些母亲想必已经忘了,否则,她怎么把小女儿丢在菜窖里,一去不返了呢?现在,她已经顾不上那可怕的,让她不安的“虫虫”了,一种新的、更大的恐惧产生了,席卷并吞并了她原有的不安。

忽然,她感到头被什么碰了一下,她停止哭泣,抬起头来,她看到那根绳子在她眼前晃荡着,它的另一头,正握在她亲爱的母亲手里!她紧缩成一团的心立即松开了,像一匹顺滑的锦缎哗的一下展开来。她跳起来,抓住绳子——那根理所当然要下来搭救她的绳子,把它系在自己的腰上。

她重新回到了地面,就像逃过一劫,重新获得生命一样。她挣脱开身上的绳子,向阳光下的秋千跑去。一转身,她就忘了那些痛苦和害怕,就仿佛它们从来没有发生过,从来没有在她心中停留过一样。

秀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长大!她羡慕姐姐,长胳膊长腿,体重足够重,而且被大人重视,最重要的是,她已经服完童年菜窖的劳役,成为一名少女。等长到姐姐这么大时,她就可以不用再下菜窖了。而童年那么漫长,那么漫长,仿佛没有尽头,她都感觉活不到长大的那一天了。

秀树亲眼看到了那个女人。

那天,秀树在街上遇到穿婴儿服的女孩。她手里拿着两毛钱,正若有所思地走着,琢磨着怎么花掉它。“我请你吃酸梅糕。”她扬了扬手里的两毛钱,指着旁边一个摊子对秀树说,就仿佛她们不是第二次见面,而是已经认识好多年了。她们一人举着一块酸梅糕,爬到广场中央的台子上,耷拉着两条腿,小口小口地吃起来。“看到没?我的家在那儿——”她指了指蜿蜒的护城河。河面上漂着一层绿醭,在阳光下散发着微微的臭气。“走到头,再拐一个弯。”秀树的眼睛跟随着“婴儿服”的手在绿色的水面上行走,在河的尽头,目光不能抵达的地方,拐了一个弯。

然后,她们就看到了那辆囚车。

在一辆呜呜鸣响着的警车后面,它沿着护城河旁的那条马路朝这边开过来,围观的人群跟在车后,簇拥着囚车,河水一样缓缓流淌,并且,越来越多的人向那里拥过去,汇入那条河流。她们站起身,朝那边瞧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个男孩嗖的一下从她们眼皮底下跑过去,一会儿就像一滴水那样消失在人海里。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边骑边扭回头去看,差点儿撞到一棵树上,他索性掉转车头往回骑。一个女人手里攥着一把瓜子,急匆匆地朝那边走着,身上的肥肉犹如一张水床波动不已。很快,秀树和“婴儿服”就超过了她,像两条小鱼一样向囚车游去。

囚车在一块广场的空地前停下了。眨眼的工夫,这里就搭好了台子,安了喇叭,拉起了标牌:宣判大会。那些犯人被腰板挺直、荷枪实弹的武警押着从车上下来,五花大绑,头低得看不见下巴。

“看,一个女的!”“婴儿服”指着那些犯人。

她是唯一的女犯人,在那些清一色的男人中,格外地扎眼。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女人胸前挂着个木牌子,上面写着:杀人犯王淑女。名字上被狠狠地用红笔打了个。人群中,有人大声念着这个名字,紧接着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呸,还淑女呢!”这名字更加激起了人们的愤怒。

“她杀死了自己的孩子,在地窖里……”一个女人对周围的人说。人们将惊诧的目光从女犯人身上收回来,在那女人的脸上逗留片刻后,又回到女犯人那里。“婴儿服”抓了抓秀树的手,凑近她,悄声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她杀死了自己的孩子,在地窖里。”

秀树张大眼睛看着台上的女人,她知道这就是那个布告里的女人。在她的想象中,那女人应该长着一副魔鬼的面孔:青面,獠牙,头上长着犄角,一张嘴就呼呼吐出蛇芯子。可是,她居然,居然长得跟人一模一样!这让她又惊讶又愤怒。

秀树看着台子上的那个女人,那个杀人犯。秀树离她那么近,只有几米远,脸上皮肉的纹路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她的脊背直挺挺的,栗色的头发在发梢处向外微微翻卷着,耷拉着眼皮,眼睛看着她面前的空气。意志和残忍依稀可见。

这时,女人朝上翻了一下眼皮,眼睛扫过前排的秀树和“婴儿服”,眼神好像冰凌的闪光,尖利,寒冷。秀树一激灵,浑身哆嗦了一下。她和“婴儿服”都禁不住后退了一步。这时,她感到两腿间一热……她尿裤子了。

小便顺着秀树的裤管流下来,流进了鞋里,裤子湿答答地贴在身上,她满脸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那样的惨沮不舒,让她多少年后依然记得:混杂着恐惧、羞耻,以及只有自己才闻得到的微微的尿臊味,是她八岁这年的那个下午。她从“婴儿服”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小声地说了声再见,挤出了人群。

这时,她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回头一看,是母亲。她站在人群外,花坛的台阶上,正朝秀树招手。她刚刚洗过头,栗色的头发披散开来,发梢向外微微翻卷着——和杀人犯王淑女的一模一样!秀树被这个突然的发现给吓了一跳,后脑勺不由得一阵子发冷。她没有停下来,就像不认识那个呼唤自己的人一样,匆匆地离开人群,向广场后面跑去。母亲在身后还在喊她:“秀树!秀树!”尿湿的裤子冷冷地贴在身上,她浑身发冷,哆嗦着。她恨台上的那个女人,并通过那个女人质疑着自己的母亲和这个在她面前即将展开的世界,以及这个世界她目前还没有能力接受的那一部分。

恨,在她截至目前的生命里,她终于第一次使用了这种感情。

窗外,依然是鸽子灰的天空,而从树隙间望过去,会变成清澈晶莹的蓝,像不规则的湖的碎片。把天空分割成两片的是根电线;雨来临之前,空气会变得潮湿,上面停满了拳头般大小的雨燕。

现在,秀树很少去广场了,又像以前那样,把那些长长的下午交给秋千。日头从清风中簌簌摇曳的油绿的草顶凉亭,移过那棵低矮的白胡椒树,一步一步追上秀树的红绒鞋的鞋尖。她的头极力向后仰着,身子几乎平躺在秋千上。她看到被电线分割成两半的鸽子灰的天空,那个锈迹斑斑的压水井,扣着的白铁皮水桶现在站立着。秋千荡到最高处,越来越接近那棵木瓜树的顶端,在空中有一刹那的停顿——在明亮的天光映照下,她看见阳光给那座尖尖的像巫婆的帽子一样的教堂屋顶镀上了一层金色。

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些发生在她内心中的若隐若现的恐惧、惶惑与不安,那些不确定的、隐秘的怀疑……像树枝在月光下缓缓飘浮过碧蓝的天空,在地上投下了长长的影子。如果你忽略它,就有本事当它不存在,或者当它从来没有发生过。

可是,那天,当母亲在院子里喊她,让她到菜窖里割块熏肉时,她透过窗户,看见母亲站在菜窖边,手里拿着那根绳子,因连喊几声没人应声而紧锁着眉头。阳光下,她栗色的头发微微翻卷着,像刀片一样闪着光。秀树身体里又涌起那种惨沮不舒的感觉:湿冷、恐惧,伴随着一阵又一阵涌上来的恶心。她又挨了一会儿,才出去——没有人来救她;天使收拢起翅膀,躲在什么地方睡着了。

她刚走到外屋,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着这边来了。她的心一下子揪起来:母亲来找她了。她慌里慌张迎了出去,脚下差点儿被门槛绊到。透过门上的玻璃,她看见母亲正朝屋里走来,手里还拿着那根绳子,眉头皱得更紧了。明晃晃的阳光照得她眼睛睁不开,她感觉四肢无力,身体像碗水一样晃荡着,一种大祸来临的念头涌上心来。她摇摇晃晃地迎上去,还没走上两步,就倒下了。

贫血。医生告诉母亲,造成她的小女儿昏倒的主要原因是贫血。贫血?母亲嘴里念着这两个字,掂量着它可能对一个生命所造成的危害程度,焦虑的目光始终在两点之间运行着:一会儿低头心疼地看看女儿,一会儿又抬起来,央求地、信赖地看着那个医生。医生面无表情地安慰着她,在处方单上开了方药,并在母亲的一再要求下,答应让她在医院里再观察两天。

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让秀树难受。这让她想起医生白净、修长的手指,凉沁沁的药棉擦拭过的地方,一阵恐惧的痉挛后,是像命运一样无法摆脱的一刹那的疼痛。在她家那条街上,靠近裁缝店的地方有一个小诊所,每次经过那儿,她总是屏住呼吸,紧跑两步。

她每天躺在病床上,看着同屋的病人,以及那些进进出出的家属和探望者。靠门边的床上是一个小男孩,他的肾坏了,要换一个新的;这就像一个门把手坏了,再换上一个新的一样。他那么小就长了一张愁苦的脸,每次他母亲打饭回来,他总会问花了多少钱。他很少吃零食,床头柜上总是空的。有一次别人给他一块糖,他吃了一半,另一半留给了他的母亲。正对着秀树病床的,是一个高中生,她看上去已经够大的了,不知为何还住儿童病房。她总是嘟着嘴,谁都不理,好像全世界都欠她似的。要不,就是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她得的是胃病。

秀树来的那天下午,高中生就出院了。那张病床没有空多久,就来了个新病人。这是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头发直直的,像绸缎一样闪着光泽。女孩打量了一下病房,一转头发现了她,冲她微微一笑。秀树那么快就喜欢上了她。五分钟后,她们已经一起坐在床边,耷拉着腿,头挨头地看一本图画书了。“我这里,出了点儿小问题。”女孩指着自己的心脏,“医生在那里看到了山峦般的阴影。你呢?”女孩热切地望着秀树,渴望和她交流所有的一切。秀树把刚知道的那个词告诉她:贫血。对于这个,她再不能说出别的什么了。不过,她很快就找到了新的话题。“我讨厌菜窖。”她小声告诉那个女孩。秀树第一次同人说起菜窖,还有她的感受,说完,自己先吓了一跳。接下来,她忽然变得轻松起来,咯咯地说笑,不停地讲着话,像是换了个人。母亲同邻床的病人家属说着话,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她,为小女儿的变化感到迷惑和惊讶。

不早不晚,女孩在她生命中来得正是时候,她在这里遇到秀树,仿佛就是为了让濒临绝境的她说出那句话:我讨厌菜窖。然后生命霍然晴朗起来。

姐姐来看过她,给她带来了一块流星石,还有一把驴头小刀。因为女孩和她带来的新鲜事物,秀树已经对那些玩意儿没有多少兴趣了。不过她仍是很高兴,姐姐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大方过,很像个姐姐的样子,也许是因为两天不见的缘故,况且她又生着病。她把流星石和驴头小刀放在枕头下面,想等女孩散步回来给她看。可是,还没等秀树拿给她,女孩就被转到了其他病房,一个更高级的房间。她的家人认为她需要更高级的治疗。

秀树仍然会看到女孩,有时隔着窗户,她看到女孩在院子里散步。她手上总是拿着一本书在看,或者坐在花坛边吹一只小口琴。遇到熟人,女孩有礼貌地打招呼,声音清脆,微笑总是比语言绽放得更早。那样子,就仿佛她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有一个很好的将来,为了这个将来,她正在好好准备着。她那么优雅,快乐,美好,没有一丝灰暗的东西敢接近她。秀树喜欢她,不知不觉地在学习她。

事实证明,后来好多年,秀树一直在追随着她。

母亲请了假,一门心思在医院里照顾她。每天除了变着花样做她喜欢吃的饭菜,母亲还一反常规给她买了好多零食。她在母亲心中重新变得重要起来。那天,母亲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地喂她吃鸽子粥。她好像又回到了婴儿时期,当那一勺子的宠爱还走在半路上时,她已经乖乖地张开嘴巴在那儿等着了。

那个问题一直在心里,只是,秀树从没想过要将它说出来。它像罪过一样隐秘,像阴霾天一样灰暗潮湿,只适于埋在心里。她看到橘色的阳光从四方形的窗棂间射进来,照在母亲身上,在她那里又转化成无边无际的爱,带着太阳的体温和味道普照着她。她咽下口里的粥,犹疑地、小声地问:“你会不要我吗?像那个女人一样……把我也丢在地窖里?”母亲轻轻地笑起来,就像她每一次做了傻事,或者说出孩子般的傻话那样。“傻丫头,怎么会?疼你都疼不过来呢!”

没过多久,秀树就出院了,才不过几天,她就感觉离开了家那么久。她四处瞧一瞧,摸摸这儿,摸摸那儿,一切都是那么新奇而陌生。她走到院子里,秋千还在那儿,在阳光下等着她,当她坐上去,锈迹斑斑的绳索咯吱吱地响着,快要禁不住她了。她这才发现,在草顶凉亭的旁边,多了一座新菜窖。它像一座小房子那么大,很深,很宽敞。并且,有一个青石铺成的台阶,顺着台阶,可以一直进入菜窖里面。

原来的菜窖消失了,它被填平了,在它原来那个地方,褐色的新土未干,一棵小木瓜树在那里扎下了根。一阵清风徐徐吹过,木瓜树绿色的叶子簌簌响着,仿佛在为新的生命欢欣地鼓掌。

终于,她结束了漫长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