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暄琐话 负暄续话(张中行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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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杨丙辰

我上北京大学时期,杨丙辰先生像是在校内教德文。可是因为自己不听德文课,对他的印象几乎一点也没有。毕业以后,看到温源宁所著英文本《一知半解》(Imperfect Understanding,1935年上海别发有限公司出版),其中有一篇谈杨丙辰,说:“如果但丁现在还活着并重新写他的《神曲》,他就要为杨先生创造一个新的处所:因为杨先生既不属于天堂,净罪所,地狱,又不属于天堂与地狱之间。”下面解释这样说的理由,是:放在地狱,嫌人太好;放在天堂,嫌人太世间气:所以他属于他自己的王国。这样一位怪人,我自然很感兴趣。说来也可算幸运,后来真就有机会认识了他。

杨先生是通德语的老前辈,翻译德文著作不少,现在记得的还有《费德利克小姐》和《火焰》,都编入商务印书馆的《世界丛书》。他名震文,但名很少用,在学校,在社会,著作,译书,总是用杨丙辰。他生于清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按干支说是丙申,为什么不用丙申而用丙辰呢?我没有问过他。他是河南南阳人,据说因为天主教的什么关系,年轻时候留学德国。他朴实,用功,德文造诣不坏。有一次他同我说,他德语会话很好,连德国人听了都表示惊讶。这大概是真的,因为他爽直、诚实,想来不会因夸耀自己而说假话。

我学过一阵德语,长久不问,忘了,因而对于杨先生,所知的零零碎碎都是德语以外的。四十年代及其后,我见到他的次数不少,但没有深交,因而所知都只能说是印象。他身材中等,偏于粗壮,面红黑,永远穿一件其中像是还可以装许多东西的深色长袍。看外表,有些像河朔的乡下佬,但又不全像,因为面上多一些沉思气。如果引用小说中的人物相比,那就近于《儒林外史》的马二先生,但也不全像,因为举止少一些拘谨气。这或者就是温源宁觉得无处安放的原因。四十年代前期,他在某大学教德文。他资格老,大家都尊重他;但又觉得他迂阔,简直呆头呆脑,惹人发笑。因为觉得他可笑,所以背后就常常流传他的故事。

现在还记得的是有关他和他夫人的关系的。其时他已经年近半百,可是夫人却相当年轻,大概三十左右吧,据说原来是唱京韵大鼓的。他原来有没有夫人,为什么找这样一位年轻的,现在都不记得了。他住在沙滩以南马圈胡同,我去过,见到他的夫人,不但年轻,而且喜欢装饰。这样一来,一堂一室之内,枯藤老树与桃之夭夭并列,就更显得不协调。也许就是因此,在夫人身上,杨先生费尽心思,有时还难免捉襟见肘。大家都见到的是每月领薪金,钱拿到手,端端正正地坐在休息室的一个书桌前,面前摆一张纸片,一面写数字一面把钱分成几份。有人问他这是做什么,他说,怕报假账露了马脚,所以必须先算清楚。问他为什么要报假账,他说,每月要给穷朋友一点钱,夫人知道恐怕不高兴,所以要找些理由瞒哄过去,目的是不惹她生气。他这样解释,郑重其事,听的人禁不住转过身暗笑。

四十年代后期起,有十年八年没有看见他。五十年代初期,听一位李君说:“杨丙辰还是那样不通人情世故,解放战争就要胜利了,他的同乡某人拉他加入什么党派,他觉得无所谓,答应了。解放以后,因此而找不到职业,相当困顿。”这之后三两年,在老北京大学第二院的附近遇见他,问他的境遇,他说,早已搬到景山东面三眼井住,没有固定职业,只是给某处翻译些德文,一个月可以收入几十元,勉强能度日。我想到爱装饰的那位年轻人,仍然安于不协调,一起度日吗?我怀疑,或者说担心,但是有各种顾虑,所以没敢问。

一晃就到了五六十年代之间,获得食物难了,有一天,在景山附近的食品店遇见他,正在排队买高价点心。他看见我,把我拉到一旁,小声说:“要设法买这个吃。不能不活着,身体要紧。”我为他态度的恳切而感动,说谢谢他的好意。但是没有照他的善意办,因为家有老小,不能不活着的不只我一个人。

此后就没有再看见他,只从住在他附近的蔡君那里间或听到一点他的情况。总是很简单,不过是,仍然穿肥大的深色长袍,呆头呆脑的。大概是六十年代中期,蔡君告诉我,看见杨先生的住处像是有丧事,一问,果然是杨丙辰死了。其时正在“文化大革命”的暴风雨中,我忙乱之余,想到他的朴厚,他的迂阔,心里不免兴起一阵老成凋谢的哀伤。如果这也可以算作悼念,我就以这一点点无声的哀伤来悼念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