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一人』
这是靖康二年的上京城,公元1127年七月的黄昏,一道斜阳,像松松垮垮的水流一样漫进了徽宗皇帝赵佶的窗户。皇帝正在颁布他这一生中最后的几道口谕,臣子曹勋已经泣不成声。皇帝要曹勋逃回临安,并让他把一件自己穿过的衣衫转交给高宗。此刻,徽宗皇帝正噙着泪水将衣衫抖擞着,衣衫上写着:“你快来援救父母。”群臣悲泣不已。皇帝转身哭着叮咛曹勋:“切记要转告高宗:不要忘了我北行的痛苦。”说着取出一块白纱手帕拭泪,而后将手帕也交给曹勋,道:“让皇上知晓我思念故土而哀痛落泪的情景。”
曹勋噙泪接过衣衫,上京城的斜阳已把一切浸没了,此刻的徽宗像一支断箭,不知要射向何方。
宋徽宗的悲惨生活应该是在他被金兵押送北上时开始的。在这之前,他风流得可以为了名妓李师师在宫苑到镇安坊李家的路上修起一道三里多长的夹墙,还可以在延福宫的茶筵上亲手表演点茶的手艺,这还像个天子?他耽于花木竹石、鸟兽虫鱼、钟鼎书画、神仙道教之中,连佞臣章惇也看得出来:“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
徽宗似乎天生就是艺术家。天下本不属于他,皇兄的病逝却把他推到天下人面前。年轻的徽宗似乎也曾有赤子之心、少年豪情,在他签名花押“天下一人”上,后人还可以隐约看到他当年踌躇满志的神情。
“这个官家,才俊过人,善写墨竹君,能挥薛稷书;通三教之书,晓九流之典;朝欢暮乐,依稀似剑阁孟蜀王;爱色贪杯,仿佛如金陵陈后主。”《宣和遗事》里皇帝给人的印象,与南唐后主李煜有着惊人的相似。倘若大宋王朝的天下有另一个徽宗,那么他自己的艺术修为很有可能在“宋四家”之上。因为他大可以和那些文人一样,遇见多舛的世道,躲进自己的世界,饮茶以及哭庙。从古代文人的生活习性判断,我怀疑他们练的可能都是聚集精气的内功。而内功强的,外力侵扰就会显得无关紧要。
君明则臣正,君暗则臣佞。徽宗登基后,继续练他的内功。他的身边多了六个佞臣,二十年间把持朝政,行奸固权,钳制着这个天子,这使得徽宗在天下人的眼里无比昏庸。但他的功力确实不同凡响,很快,他能把这昏庸自我粉饰过来。大观年间,徽宗御笔亲书《大观茶论》,巨细靡遗地论述了北宋茶叶的栽培、采制、烹饮、品鉴以及茶之水、火、色、味。末了,他说:“本朝之兴,岁修建溪之贡……而壑源之品,亦自此盛,延及于今,百废俱举,海内晏然。”皇帝说了,正是太平盛世,修身当以饮茶为首要。于是大宋二百年家国、数千里河山,掀起一阵饮茶的风潮。这股潮水有多澎湃?徽宗皇帝欣慰地说:“近岁以来,采择之精,制作之工,品第之胜,烹点之妙,莫不盛造其极。”他相信他仍然是“天下一人”的太平天子。
徽宗的天下,臣民有一亿之上,备兵百万,他若点兵,投鞭足以断流。但他治国的手法却远远没有他点茶论茶那么精明。他说点茶要有静面点、一发点乃至七汤点。但是北宋的江河似乎还不如他黑釉盏里的茶汤。对待金人,他如同在谨守茶礼,从“奉之如骄子”,“敬之如兄长”,再到“事之如君父”,直至国亡。他又怕又急,拉着一个大臣的手说:“没想到金国人这样待我。”
“以堂堂大邦,中外之兵数十万,曾不能北向发一矢,获一胡,端坐都城,束手就毙!”
也许,是宋朝的天下太大了,就像那个臣子蔡京劝慰皇帝所说的那样:“人主当以四海为家,太平为娱,岁月几何,何必良苦?”徽宗以为他是深得其理的。还记得宣和二年的冬天,十二月间一个寒冷的上午,徽宗在延福宫宴请王公大臣,殿外寒风习习,殿内暖风熏得人醉,皇帝正在大堂上表演点茶技艺,他还取来了最爱的建窑兔毫盏,亲自动手煎水调膏,注汤击拂。这位“天下一人”的点茶皇帝得意万分,他将点好的茶水分赐给了大臣,并对他们说:“这是朕亲手赐予的茶。”
《大观茶论》对徽宗而言,就像一条偈语。它是徽宗的帝命与文人思想的陪衬。是它在有宋一代,替皇帝撞开了虚无缥缈的文学之门。在徽宗的眼里,书画与天下之间,的确存有一扇宫门的。这道宫门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跨得过去,于是皇帝最终的流亡便充满了悲剧的色彩,他是那样的屈辱和悲凉。
公元1127年,金人的马蹄毫不留情地踏进了梦幻之都汴京,皇家的珍藏被掳掠一空,街头尸横遍地,皇帝连同他的爱妃、宗室百官数千人被押往北方。他们在被押途中受尽凌辱,每过一个城池,皇帝禁不住掩面长泣,真是嗟哭一路!然而金国的都城才是皇帝受辱的开始,他被命令穿着丧服去谒见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牌位,金帝又辱封他为“昏德公”,意为宋朝的皇帝一昏再昏。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
臣子曹勋后来并没有能够给这位被囚禁在上京城的皇帝带回任何好消息。1135年清明过后,一个潮湿的黄昏来临了,徽宗从病榻之上抬头望见窗外,此刻,斜阳正散乱地铺照在五国城的西方,飞鸟从窗前掠过,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当年一样站到了汴的宣和殿前,春风摇曳,祥云缭绕。他的眼角湿润了,如果当年皇兄没有离去,此刻的自己应该还在汴梁城里吟诗作画才是。
夕阳慢慢地西沉,春风正从城外卷土而来。徽宗端起了案上的茶杯,微微仰头,将那杯苦涩的茶水一口喝干。次日,五国城的侍者禀报金帝:“昏德公赵佶归天了。”北宋最后的一幕终于落下了。
如同我们手上的茶水,
那悲哀与喜乐是从无所来而来,
向无所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