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茶人家
范仲淹是苏州人。大概是因为苏州人爱看昆曲,所以昆曲的传统曲目里就有一出关于范仲淹的戏——《茶访》。也有人说《茶访》其实是《茶坊》,是南戏《寻亲记》里的一出,说的是范仲淹新任河南开封的府尹,微服出访,在一家茶馆里偶遇一个叫张敏的当地土豪,于是跟茶坊里的“茶博士”探问究竟。茶馆里的“茶博士”、天桥头的走脚小贩,从前来讲,一般都是见多识广、博古通今的人物,范仲淹的戏就在“茶博士”细数张敏的罪状中开始。
这出关于范仲淹的戏其实叫“查访”或“察访”都可以,这样说有点像在跟范仲淹斗嘴,苏州人见了,一定不喜欢。苏州人虽然讲话好听,但是他们不怎么好斗。他们在墙角田头抓到两只将军色相的螭壳白,就叫螭壳白斗,自己在边上看着喊。
苏州人不好斗,斗虫之余是吟诗喝茶,所以苏州出了不少文士。范仲淹是北宋龙图阁直学士,诗文之余,喜欢斗茶。北宋斗茶就像是一出昆曲,舞台就是厅堂,地上铺一块红方毯,仿佛剧中的境界。“二三君子相与斗茶于寄傲斋,子为取龙塘水烹之,第其品,以某为上,某次之。”这是唐庚《斗茶记》里的文字,说的就是北宋的斗茶。
斗茶好比歌舞并重的昆曲。舞的部分就是身体的各种动作与姿势,唱到哪个字,身段点到哪。心到、手到、眼到,既紧张又谨慎,一丝不苟又运作自如、潇洒风致,把个茶里的世界表达得变幻多姿。
歌的部分,昆曲里有板眼不同,所谓一板三眼、一板一眼。散板就是没有固定节奏,只在韵处击板。更有赠板,那就复杂了,留与他人说。“年年春自东南来,建溪先暖水微开。溪边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从古栽”,“北苑将期献天子,林下雄豪先斗差”,《和章岷从事斗茶歌》是范仲淹的斗茶曲目。他的板眼数到东南,韵处击在建安。建安北苑,北宋贡茶名乡。茶农斗茶,斗出进贡朝廷的上品。采制的新茶,评出品第,茶价由此确定。范仲淹说,好茶的价格能使“长安酒价减百万,成都药市无光辉”,“胜若登仙不可攀,输同降将无穷耻”。
久而久之,上至帝相,下至百姓,北宋斗茶成风。
斗茶的道具各不相同,舞台却只一个。二三君子齐聚一堂,茶叶是旦角,在下首,君子是生角,在上首。大家轮流唱,乐手是龙塘水,也可是“江上中泠水”。鉴茶辨质、细碾精罗、候汤熁盏,调和茶膏、点茶击拂是情节,每个段落都是静究与熟谙。最关键处是点茶与击拂,最精彩的是汤花的呈现——衡量斗茶胜负的标准,汤花为第一。色泽均匀,汤花鲜白如白米煮成粥后的清汤凝面,“冷面粥”上“粥面粟纹”,谓为上品;汤花散退,盏壁留痕,是“云脚涣乱”,不佳;汤花与茶盏相接,踏雪而又无痕,是为上品。
福建建窑黑釉盏,是斗茶道具中的上品。北宋书法家兼别茶大家蔡襄是福建人,斗茶功夫了得。蔡襄写了《茶录》,记载的斗茶程序里说到汤花:茶若与水分离,便成“云脚散”。好的斗茶人,能使茶与水交融似乳,达到“咬盏”的境界。汤花贵白,黑盏白汤历历分明。这时,福建黑釉盏便成热点,它胎体厚实,水入盏后,热气徐徐散开,观众便如看到昆剧《满床笏》里师氏把龚敬推入萧氏的房内,师氏透过脸上的复杂表情层层扣住观者的心弦,随后,舞台上一切都静下来,再没有声音,师氏一脸茫然地转过身去,水袖缓缓而动,慢慢进入后台,她的身后,天地一片寂静……
蔡襄说,达到这样境界的茶事,衰病万缘皆可绝虑。“善别茶者,正如相公之瞟人气色也,隐然察之于内。”蔡襄是执着的茶人,他在丝丝入扣的斗茶里试图寻找人生。
北宋这个斗茶的舞台,人生难免有狭路相逢的时候。“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中翠涛起。斗茶味兮轻醍醐,斗茶香兮薄兰芷……”范仲淹的这首《斗茶歌》里,汤花是“碧玉翠涛”,蔡襄听了,以行家的口吻说,范公《斗茶歌》文字意境极美,只是“时人以汤色纯白为上,称为绝品,而翠绿色乃是下品”。蔡襄的意思是说,范公你写的这个茶不是好茶。他还建议说:“范公能否将‘绿尘飞’”改为“玉尘飞”,将‘翠涛起’改为‘素涛起’。”范仲淹说:“蔡公说得极是,蔡公说得好。”斗茶这出戏里,蔡襄是那个翩翩的生角,生角、旦角与乐手都好。一个“是”字是一种虚怀,一个“好”字是一种认可。这是范仲淹留在空白处的老成深厚。老成深厚也是一种力量,仿佛人伸出了的拳头,在收回后,前面留出的那段空白,也有一种未知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