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泡文人泡泡茶(“大家茶坊”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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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图上的记忆

边太阳,西边月亮,一地菜花黄。

那年春天,我在江南的一所小学里,心不在焉地听着我们的老师朗读《悯农》。

学校傍着青山,与之毗邻的是一家茶厂。草长莺飞,杂树生花。茶厂炒青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消融进我想象的那片菜花田。我闻得想喊。

老师手里总是捧着一个玻璃杯,每次给我们上课时,都在屁股兜里插着那本卷成圆筒的语文书,趾高气扬地踱进教室。

他让我们读,使劲地读。他说读完带我们去看菜花田。

他侧身拿起那个玻璃杯,微闭上眼,轻轻呷一口茶。我看得想喊。与文学若即若离的生活方式,在某种程度上正开始与这位老师形成默契。多年后,在漫漫的恍若游丝的流光之中,我看到了文学史上第一首茶诗《荈赋》的作者——杜育。抬头的瞬间,想起那位令人难以忘怀的老师。

杜育念起书来跟我的老师一样,声音琅琅;走在路上,两袖清风簌簌。他的眉毛是黑的,头发也是。一笑起来,让人想起一地菜花。他常微闭上双眼呷茶么?他是晋朝的诗人,但是老师从没给我朗读过他的诗。没有念过的诗对我都有一种距离,而从前又隔着永远回不去的距离。

“灵山唯岳,奇产所钟……厥生荈草,弥谷被岗。”

老师曾告诉我,在长江以南的地方,那里河谷纵横,群山起伏,生长着各种野生植物。那个叫杜育的文人,他一定曾在那座长满荈草的山冈上眺望过天下!高处入云端,天空蓝又远,空气像绿水一般,荈草在若有若无的山风里摇曳。过去的茶树,像百科全书植物图谱上所描绘的一样,它们在南方山岳的顶峰潜滋暗长。

杜育爬上那座灵山的时候,正是初秋农闲时节。春种一粒粟的农夫正在自家的屋檐下喂养着鸡鸭。田园诗歌中,最精彩的生活莫过于农闲时的村庄。当时的杜育是背对村庄而去的,他的内心有一种孤傲。而陶渊明那样的晋朝人,面对村庄,“戴月荷锄归”。文人自古就在出与入的两条路上往来,他们能选择的方向其实也很单调。

唯其单调,所以创造。

一个人上路是孤单的,而几个志趣相投的朋友在一起,就有不同。“结偶同旅,是采是求。”远足之所以让人期待,是因为随时会有新鲜的事情发生。我在春游的时候,喜欢跟在老师的后面。他的后面,也总有一大群的同学。大家其实无心看景。那个时候的老师,他讲一粒粟的故事,后面的队伍就是一锅热水里煮开的米粒。愿少年,乘风破浪。

晋朝的山水间杜育与他的朋友也在起灶生火、煮水烹茗。水从岷江来,取水的人或许便住在岷江边上,他知道江水哪里最清鲜。喝茶的陶器产自东隅,是诗人日常的珍爱之物。他是有备而来的。如同我远足时在包包里偷偷多放的茶叶蛋,那是为老师而暗暗准备的,为的是给他一个惊喜。

谁不会为这样的惊喜雀跃?茶煮开了。茶叶在水里“沬成华浮,焕如积雪,晔若春敷”,杜育带着恍若酒醉后的开怀。

忘记文字,他就是我的老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但令认识他的人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