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府之国的陈年茶事
司马相如是中国汉代文豪,他小时候,父亲很爱他,给他起名犬子。我怀疑现在中国人谦称自己的儿子为犬子,是从司马相如的父亲那里延承来的。司马相如年轻时读《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他爱慕蔺相如的才智,便自己改名相如。从此,这个犬子就以司马相如的名字出现在中国文学史上。
司马相如曾先后在四川各地生活,成都一带,据说还可以找到他当年抚琴的地方。他喜欢自弹自唱,创作的诗赋感动了一位富家的千金。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的故事从四川一直绵延至整个华夏,与之相辅的便是那首艳丽的汉赋《凤求凰》:“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日登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愁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
“有艳淑女在闺房”,“何缘交颈为鸳鸯”。青年司马相如让人觉得有点疯狂。《凤求凰》的文辞艳丽而又声色俱备,稍稍有点浪漫情怀的女子读了,都会心头小鹿乱撞。要知道,即使现在,一个文人想要以一部作品来赢得一份爱情,也是极其不容易的。因为白纸与黑字的灿烂,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
司马相如做到了。琴挑卓文君当夜,他便带她私奔。
我虽然年轻,读《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看到文君义无反顾地跳上马车与相如趁夜而去的背影,也觉得这样总有不妥。卓文君到了司马家,果然,他家穷得一文不名。
“女至不材,我不忍杀。不分一钱也。”卓王孙显然比我更觉得文君处事的欠妥。他是个爱慕风雅的有钱人,却也不能接受“风”、“雅”里的故事居然发生在自己女儿的身上。为了惩治她,他决定一毛不拔。
贫贱夫妻百事哀。为了生存,司马相如后来在卓王孙的地盘上临街开了一家酒垆,“令文君当垆”,而他自己,穿起裤衩当起了伙计,以此示志。
“借问扬子舍,想见长卿庐。程卓累千金,骄侈拟五侯。门有连骑客,翠带腰吴钩。鼎食随时进,百和妙且殊。披林采秋橘,临林钓春鱼。黑子过龙醢,果馔蝓蟹蜡。芳荼冠六清,溢味播九区。人生苟安乐,兹土聊可娱。”
西晋一个叫张载的文人作了这首《登成都白菟楼》诗。张载是风度翩翩的文人,史书上说他性情闲雅,博学多闻。他登楼信手拈来的诗歌,起首便提到扬雄与司马相如,他们是西汉两大赋家。显然,张载意识中对汉文人的生活有一种倾慕之情。
诗歌里的司马相如与扬雄,于张载是一种精彩,更精彩的是他无意识地记录了西汉文人的生活状态。“芳荼”即是茶,“芳荼冠六清”,我不知道汉时的“六清”是哪六清,单就词义理解,能冠于“六清”之首,可见茶叶在汉文人心里的地位。相如在文君当垆后不久,得到了卓王孙的一笔厚金,他的《子虚赋》也得到汉武帝的赏识,从此衣食无忧,茶钱已不在话下。
司马相如应该是喜欢饮茶的。在《凡将篇》里,他记录了当时的二十种药物,其中“荈”就是茶。《凡将篇》是一部字书,与他的成名作《子虚赋》相比,不是歌赋,却更显出歌赋的力量。那些生活琐事,司马相如并没有做成诗赋来咏唱,他选择了记录,这让我觉得,喝茶与写茶的那一刻,相如是实实在在的成熟文人。药物就是药物,他当它只是一种日常的用物。因为,汉时茶的性质,本来就是一种日常。
扬雄作《方言》,记载各地方言,其中说到茶,他也只是记录。或许这就是汉文人的精彩,诗赋是他们追随大汉朝的责任,也是文人的“大我”,而“小我”便是诗赋以外那些简单的细节。
“人生苟安乐,兹土聊可娱。”唐朝人陆羽比较务实,他说名家饮茶“汉有扬雄、司马相如”。相如与扬雄都是蜀人。
有一则故事说西汉资中人王褒去成都应试,在安志里与一个寡妇发展出一段恋情,后又买下了情人的奴仆便了。他在记录与这个奴仆所订的契约《僮约》里,巨细无遗地罗列了奴仆的工作执掌,从“晨起早扫,食了洗涤”一直写到“夜半无事,浣衣当面。奴不听教,当笞一百”。其中一句是“牵犬贩鹅,武阳买荼”。“武阳”即现在成都彭山县双江镇。这个可怜的奴仆要走那么远的山路买回茶叶供王家饮用,事后还要“烹荼尽具”。由此可见西汉蜀地连奴仆都懂得烹茶,而且武阳一定已有了固定的茶叶市场,要不然,他大可不必翻山越岭,要知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蜀地交通的不便,并未能阻止茶味溢达九区。一定程度上,西汉的文人是茶叶真正的传播者。像司马相如这样的文豪,他在茶史上的定位,也不过只是懂得欣赏文字之美的一介喝茶男子,或是一个亲手倒茶的汉代文豪。但从现在往过去看,他与文君小室轩窗吟赋啜饮的剪影,已使整个汉文人与茶结缘有了确凿的资证。以至于像资中人王褒那样的读书人,他们端起茶水品饮的安逸姿态,与那些从门帘外探头窥看文人生活的家仆已有了天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