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泡文人泡泡茶(“大家茶坊”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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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贵文章清淡茶

思心灰意冷,怀里揣着《三都赋》来到文学家张华的门前。那天淫雨霏霏,张府屋檐下,滴水成帘。

这个帘子便是晋朝文学新的一幕。左思走进了张府,他将《三都赋》放在张府堂前的几案上,慢慢坐等。

这时,伯乐张华出现了。

张华是西晋文学史上不可替代的一面旗帜,他个人的才华与后来的左思相比,或许不足倾世,但位高权重,此时的他站出来在文学界说一句话,江湖还是要给三分面子。张华读完《三都赋》,转过身来,颔首微笑着对左思说道:“文章非常好!那些世俗文人只重名气不重文章,他们的话是不值一提的。皇甫谧先生很有名气,而且为人正直,让我和他一起把你的文章推荐给世人吧。”

我小时候,父亲曾送我一本《成语典故》。其中有个叫“洛阳纸贵”的成语,说的是晋朝的文学家左思历经十年创作《三都赋》,几经周折后终于在京城洛阳广为流传,人们啧啧称赞,竞相传抄,一下子使纸价昂贵了几倍,原来每刀一千文的纸一下子涨到两千文、三千文,后来竟倾销一空!不少人只好到外地买纸,抄写这篇千古名赋。

我对文字书写的热爱,一定程度上是在左思造成的文字压力下形成的。多年以后,在晋朝文学史上,我看到张华这个名字,便油然将他想象成我那个爱书的父亲。

“发言为诗者,咏其所志也。美物者贵依其本,赞事者宜本其实。”这是左思创作《三都赋》的初衷。洛阳纸贵之前,西晋的文学刚走过魏与晋的楚河汉界,名士开始崇尚玄虚,士族们则爱上醉生梦死。左思《三都赋》相当精彩,在现代人读来,依旧有着汉大赋铺陈的痕迹,但当时却是以内容充实、文风朴实著称的。事实上,我古文阅读能力并不好,并没能将《三都赋》整篇读完,这样说,是在仰赖“洛阳纸贵”这个成语的文字影响力。

文字有时不是万千字词才能穷尽满腔豪情的。一句“洛阳纸贵”,不动声色地将晋朝的文学推到一个高度,而左思也因此改变了自己的人生,从此往来无白丁,谈笑皆仕宦。

西晋的仕宦之家,喝茶是件很时髦的事。名将刘琨是个儒将,《汉书》中说他出身豪门世族,年轻时闻鸡起舞,大唱:“若四海鼎沸,豪杰并起,吾与足下当驰骋中原。”可谓少年有志。刘琨后来出任并州刺史,征战匈奴,英雄气概。他曾有一封写给侄子的家信留传于世,信上寥寥几笔,心思却是文人的缜密:“前得安州干茶二斤,姜一斤,桂一斤,皆所须也。吾体内烦闷,常仰真茶。”晋朝人喜欢把茶叶、姜片、桂皮之类的东西放在一起饮用,取名“茶苏”,名字有如一味中药。刘琨的家书,粗看只是说茶道事,泛泛而谈,但我可以想象刘琨的侄子接到这样一封家信时的心情。这分明是一则家训!刘琨似乎在告诉自己的晚辈,我虽然没有办法时常在身边给你教诲,但你应当知道前辈戎马倥偬,身心憔悴,常需要服用茶叶来养神疗身。晚辈孝顺,就应当懂得我所付出的一切都是为了整个家族。我感同身受。我的父亲,他也常在我在外读书的日子里写信来告诉我,母亲如何如何辛苦,她身体又不是很好,需要时常服用某种我已经记不得名字的中药。他从不在纸上落下“你要好好读书”的字眼,但我接他信后往往就会不知所措,最后只好跑到图书馆孔武有力地掘书三寸,心情方始能够得到平静。

左思内心也烦闷,所以他也饮茶。但他比刘琨幸运,有两个会煮茶的女儿常伴身旁,可以解忧。小女儿纨素,皮肤白皙,额前覆长长的刘海,早晨在妈妈的梳妆台上乱涂一气,画长长的黛眉,点浓浓的朱唇,说话很快,像绕口令;她喜欢读书写字,有点收获就骄傲自满。大女儿惠芳笑盈盈的让人喜欢,知道爱美了,淡妆后在楼边显摆,常常揽镜自怜忘了做事;爱在花园玩,树上的果子尚未成熟就给摘了下来;贪看风雨中的花儿,已来来去去不知多少趟。她们两个都爱喝茶,大概是跑得累了,有点口渴,便急着用嘴去吹那煮茶的炉火……

这一幕是左思在《娇女诗》里的描述。他大概是有一点茫然地站在自家的屋檐下,看到孩子们无忧无虑地玩耍,心底生出一种欣慰。如果能放下文字与仕途的包袱,那一刻,他应该会俯身去跟自己可爱的女儿一起吹炉火煮香茶。

对每个文人来说,文章落到实处都是一种高度。左思似乎是那个时代的明白人,于是他在形式主义盛行的西晋文风中突然一转,写起了自己的日常。令人感到温暖的是,在两个女儿因为弄脏了衣服,要受到长辈杖责的时候,他心下暗自怜惜:“瞥闻当与杖,掩泪俱向壁。”没有这种日常,西晋文学所延续的“建安风骨”不知道会不会就此骨肉相离。

文字如果没有一个关爱的眼神,一种自然的传递,便索然无味了。我至今还会想起父亲递给我《成语典故》时的样子,他也是一个深爱子女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