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冰裂 Chapter21
谭西晨活到这么大,做过无数重要的决定,决断力倒真是不差,没有让人等太久,已经抬头看向安先生,目光平静无波——只有对自己要做的事坚定不移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眼神。
他先是叹了口气,“你其实不应该让我看那个实验的。”
安先生没明白,皱了下眉。
“在你看来,警察最大的特质是什么?”谭西晨忽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安先生更觉莫名其妙,但毕竟之前不管问谭西晨什么,对方都无比配合,如今立场交换,他也确实不好太不给面子,于是试探着回答了一个词,“嫉恶如仇?”
他倒也真不担心会把天聊死了,不管怎么说,谭西晨已经不是正式的刑警,而他也算不上寻常意义的恶徒。双方不说立场一致,但也没有到楚河汉界的地步。
谭西晨嘴唇动了动,似乎是将那四个字无声的念了一遍,然后还轻微的点了点头,仿佛无比赞同。随即他又问,“那你知道我最痛恨哪一类罪犯吗?”
这一次安先生没再猜了,他紧紧闭上嘴巴,眉心深皱挤出了一条明显的沟壑,整个人看起来无比凝重。
谭西晨自问自答,“玩弄人心的那一种。”
随即,他转过身,不再看安东,反而将视线挪向玻璃墙后的大厅,编号17的年轻人已经不知被推到什么地方去了,此间的工作人员训练有素,空缺的位置替换了一张新的单人床——躺在上面的人依然盖着单薄的被单,看不出男女老幼,更加不知其生平来历。
不过,在这个冰山科技之中,只怕也没人会在意这些琐碎。躺在那里的,只要是人,只要具备思维能力,就足够了,他们只是被编了号的实验品。
谭西晨凝视着那张被替换过的单人床,脑海中反反复复回放的还是之前那个年轻人跌宕起伏的一日经历,尽管完完整整的窥探了其人生,却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谭西晨对着玻璃喃喃低语,“不管有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人心也不该是被玩弄的对象。”
对方说话的语调很轻,大概本意也没有让谁听见,可安先生正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自然捕捉到了那些字眼。
安先生结结实实的愣了半晌,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评语,“谭警官的正义感可真是……”他本来是想说“廉价”的,但又觉得过于刺耳,好歹换了一个——
“没什么实际价值。”
“的确如此。”谭西晨居然很赞同。“不管你是要玩弄人心,还是玩弄人命,我都无力阻止。别说是区区一个我了,哪怕是……”他竖起手指指了指头顶上方,虽然没有直言,但意思还是表达的很清楚,“……都没有办法阻止你。不光是人,就连整个世界都会随着你的意愿扭曲。”
“高层”不是不想阻止安东的野心勃勃,因此才会因为几起失踪案而大张旗鼓,专门召集了一场跨越多省的安全会议,以及后来在国际论坛期间远远超出常规的安保措施……但他们发现这一场前所未有的阴谋时,已然太晚,所有努力都付诸东流。
安东此人,深谙打蛇打七寸的精髓,单拿国际论坛来说,直接上来就团灭了对他有威胁的各国专家。
举办论坛的初衷或许是好的,但反而给了野心家将威胁一网打尽的绝佳机会。
“谭警官看的很透彻嘛。”安先生前一句是夸奖,后一句则是疑惑,“但既然已经知道无计可施,为何还要抗拒?”
“我不是抗拒。”谭西晨缓缓的摇头,“我只是在选择,人即使到了彻底无计可施的地步,但至少还可以选择不去做自己厌恶的事。”
“你……”安先生陷入了沉思。
记忆是种相当奇怪的东西,记住什么,忘却什么,往往都是不由自主。有些时候,刻骨铭心的去记住一个人,却会在某一天某一刻遗憾的发现,竟然连那人的音容笑貌都已经模糊不清;而对于有些事,分明已经用尽全力去遗忘,但它忽然浮现在脑海中,却连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
应该是很多年前的对话了——
经过之前的一番争论,还没有修炼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轻安东早已急的面红耳赤,“邵先生,我真的不明白,‘投影’已经成功了,我们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关闭实验?”
邵仲庭满面倦色,不完全是因为连续熬了两个通宵的缘故,他的心血早已被投影压榨干了。本来,为了实验不管付出多少都心甘情愿,但到头来竟然发现“投影”的走向与初衷完全背道而驰,这简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可依然没能纾解沉郁,胸口依旧沉甸甸的堵得慌,“或许算是成功了,但它却并非我想要的结果。”
安东更急,也不管对面的那位既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更是自己崇拜的对象,扑上去直接抓住对方肩膀,“怎么能说‘算是’成功呢?分明就是了不起的大成就!邵先生,你是太醉心研究了,都没有好好设想过‘投影’的前景,它已经不局限于一个技术,而是创造,我们正在创造一个新世界……”
邵仲庭摆摆手,打断了对方兴奋的长篇大论,“不,我设想过了。正是因为思量过实验的前景……或者说可能在全世界掀起的剧变,我才觉得可怕,这是一头将会吞噬全人类的怪兽,它根本不受我们的控制。”
他的确仔细设想了,想了整整两天两夜,即使将近五十个小时没有合过眼,依然不困,恐惧仿佛一针另类的兴奋剂,使他从肉体到灵魂都为之颤抖。
安东下意识的往周围看了一圈——他们并非处于封闭的空间。
开放,历来都是实验室不成文的规矩,身为负责人的邵仲庭最反感秘密主义那一套,他认为一个实验要取得成功,每一个环节都至关重要,哪怕部分人员只是做着最基本的工作,但他们手中得出的基础数据才是成功的根基。
在如此观念之下,连带邵仲庭本人在内,也没有享受特权给自己弄一间单独实验室。
敞开的环境中,实验室的许多成员本来都在按部就班的做着自己手中的事,谁也不曾料到邵先生竟然会与后起之秀安东吵起来,大家都有些傻眼,也忘了要回避。
能进入这个实验室的,无一不是聪明人,旁听了一小会,几乎都明白了争吵的原由,而他们每个人对此都有不同的看法。
而安东观察的正是这些人的表情,比起后天学习的人机交互知识,察言观色似乎才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一圈环顾下来,他竟然对每个人的心思揣摩了七七八八……
一个有些疯狂,但又颇具诱惑力的念头在安东心头缓缓生根——如果……他是说如果在此与邵仲庭彻底决裂,甚至导致实验室分崩离析,他也不会沦为孤身一人。
有了底气的安东,忽然不再担心,问出了那个一直想问的问题,“接下来邵先生准备怎么办?”
“销毁所有实验数据。”尽管答的斩钉截铁,但邵仲庭的脸上还是浮现起浓烈的痛苦——当初与大学女友分道扬镳,他似乎都没有这般不舍。实验的所有数据,不仅仅是他的孩子,更像是他身上的血肉,销毁它们,与割肉剖骨也没什么不同。
不过,想到孩子,邵仲庭倒是忍不住微微走了个神,他的孩子,女友分手之后居然还给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如果是亲生骨肉的话,或者可以托付?
安东倒是没留意到对方刹那的心不在焉,他此刻脑子正在飞速运转,渴望找出挽回的办法——实验并非邵仲庭一个人的,他怎么能如此独断专行!
“销毁的任务,交给我吧。”安东主动承担。具体的办法还没想好,不过只有参与进来,他才有动手脚的余地。
“不。”邵仲庭自己都不知为何要拒绝,明明安东的能力毋庸置疑,删除数据而已,他完全可以胜任。
拒绝之后,邵仲庭发现对方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对此他也歉然,实验告终,不仅是他一个人的失败,而是所有人的失败。于是邵仲庭尽可能温和的解释,“销毁这件事做起来太痛苦了,我想独自完成。”
独自完成,岂不是连半个字节都不剩——安东在心底冷笑。不过嘴里却恭恭敬敬的答道,“我明白了。不过邵先生,即使要销毁,也不急在今天,你的状况看起来很糟,还是先睡一觉再说。”
大概“下决心”这件事过于消耗意志力,邵仲庭也发现自己实在撑不住了。可他万万没想到,仅仅只是一闭眼,又一睁眼的功夫,周遭世界已经大变,他的头上已经被扣上了“学术造假”的罪名……
谭西晨倒是真没料到,他的一句话竟然勾起了安先生的前尘往事。他认为自己表明了态度,也彻底断绝了后路,眼下已没有什么值得做的事了,他连开口说话的兴趣都没有,只是静静的看着安先生。
不管怎么说,这实在称得上是无比新奇的体验,死到临头,谭队长居然前所未有的品尝了一回“我为鱼肉”的新奇滋味。
“既然如此,我只好成全你了。”安先生满脸的痛心疾首,看起来倒像真的遗憾一般。
谭西晨默默看着,所见的最后一幕便是对方将手臂重重挥下……
这一刻的安东成了他一直标榜的那样,化身成了宣判他人生死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