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班经理(抖森主演同名英剧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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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军方情报人员乔纳森·派因向空军中校奎尔毛遂自荐,前情报官员伦纳德·伯尔立刻打算招募他。但华盛顿方面的不满节节升高,白厅(1)又急于讨好美国国会山里诡谲多变的各方势力。好几个星期来,伯尔都在相当紧绷地处理白厅内斗,最终才把乔纳森收归麾下。

起初乔纳森在计划里的代号叫“特洛伊”,然后又匆匆地改成“帽贝”,因为有些联合小组成员也许不熟荷马的木马屠城故事,但都知道“特洛伊”是美国最受消费者青睐的安全套品牌之一。“帽贝”就没有这些问题。无论多么困难险阻,帽贝都会紧紧黏附在目标上。

乔纳森可说是来得正巧,没有人比伯尔更清楚这一点。从迈阿密来的第一批报告落在他桌上那一刻开始,他就在不断苦思该如何打入罗珀的阵营,什么方式都可以,在所不惜。可是该怎么做?就连伯尔本人的行动权限都摇摇欲坠。第一次试探计划可行性时,伯尔才发现这点。

“伦纳德,说老实话,我的老板有些谨小慎微。”一个叫古德休的官员在机密通话中怯懦地说,“昨天他担心开销问题,今天他又担心会给局势已经很不平静的前殖民地火上浇油。”

周日版报纸曾把雷克斯·古德休称为白厅的塔列朗(2),而且是个没跛脚的。不过,他们一向会判断有误,这次也不例外。古德休表里不一。如果要说古德休有何与众不同,大概就是他的品德,而非城府。在粗鄙的笑容、扁帽和自行车背后的,其实只是一个道德感强烈、热衷于改革的圣公会教徒。如果你能幸运地一窥他的私生活,可能会发现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有深深敬爱着他的美丽妻子和聪明伶俐的子女。

“不平静个屁!雷克斯!”伯尔咆哮,“巴哈马是北半球最好搞的地方。拿骚的大亨有哪一个不是沉溺于可卡因?这岛上鸡鸣狗盗的政客和军火贩子比任何地方都多——”

“不要急,伦纳德。”鲁克在房间另一头警告他。罗布·鲁克是退伍军人,年约五十,一头灰发,下巴布满饱尝风霜的细纹。他会在伯尔发飙时劝阻他,可是伯尔现在没有心情听他劝。

“伦纳德,关于你这前提其余的部分,”古德休勇敢地继续下去,“我个人认为,即便你的形容词用得有点过头,陈述还是相当活泼的。我老板说:‘就像是解读茶叶占卜的结果,另外加入一点恳求的成分。’”

古德休口中的“老板”是他的部长,一个年纪不到四十,为人圆滑的政客。

“茶叶?”伯尔愠怒的语气中还带着些许诧异,“他扯茶叶做什么?那是一份引证翔实、经得起检验的报告,是美国执法机构里某个身居高位的线人的报告。斯特雷斯基把它拿给我们看只能说是奇迹!这跟茶叶有什么关系?”

古德休再次等待伯尔发完脾气,“现在,下一个问题——我老板要问的,伦纳德,不是我,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啊——关于什么时候通知我们河对岸的那些朋友,你有什么建议?”

这次他讲的是伯尔以前的工作单位,也就是现在的竞争对手。他们在南岸阴森的高楼大厦为情报局办事。

“想都不要想。”伯尔余怒未消。

“但我认为你应该通知他。”

“为什么?”

“我老板认为你过去的同僚是讲求实际的人。在一个这么小、这么新,又这么——他竟然说这种话——这么理想化的部门,很容易眼光放不远。所以,如果你请得动河岸旁的那些小鬼,他会觉得心里好一点。”

伯尔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你的意思是,你的老板想再看到有人在开罗某栋公寓里被乱棒打死,是这样吗?”

鲁克站起身,姿势活像指挥交通的警察。他高举右手做出“暂停”的手势,示意对方适可而止。古德休在电话中原本轻松的语气变得严厉。

“你在暗示什么,伦纳德?哎,算了,我看你最好还是不要解释。”

“我没暗示什么。我是要告诉你。我曾和你老板说的那种讲求实际的人共事过,雷克斯,我和这些人共处一室,朝夕相处,也和他们一起招摇撞骗。我了解这些人。我了解杰弗里·达克尔,也知道他搞的什么政府采购研究小组。我知道他们在马尔韦利亚买了房,车库里新添了第二辆保时捷,他们对于自由市场经济充满热忱——只要他们自由,别人来承担经济问题就行。这些我都知道,因为我那儿工作过!”

“伦纳德,我不想再听你讲下去了,你很清楚我不会再听了。”

“我还知道很多见不得人的事,吃里爬外、暗通款曲、监守自盗,对我的行动或我这部门有害无利!”

“够了。”鲁克冷静地说。

伯尔狠狠甩上话筒,一扇上下拉动式的旧窗扣松脱,整扇窗户就像断头台的刀刃一样落下。鲁克耐心地拿了一个用过的棕色信封,折了几折,然后把窗户抬起来,将信封卡进去,固定位置。

伯尔仍然坐着。他的手压在脸上,透过张开的手指说话:“他到底想干什么,罗布?一会儿要我去阻挠杰弗里·达克尔和他那些邪恶勾当,一会儿又要我跟达克尔合作。他到底干吗?”

“他要你回电给他。”鲁克很有耐心地说。

“达克尔恶棍,这你知道,我也知道,很明显雷克斯·古德休也知道。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假装达克尔是个实际的人?”

不过伯尔还是打了电话给古德休,他的确应该打过去,因为就像鲁克不断提醒他的,古德休是他手中最好的王牌,也是唯一的王牌。

表面上,鲁克和伯尔大不相同:鲁克衣着得体,光鲜亮丽;伯尔则说起话来粗鲁无礼,给人的感觉也不一样。伯尔身上有种凯尔特人的气质,既是艺术家,也是造反者。套用古德休的话:他像个吉卜赛人。每当他为了出席正式场合在穿衣打扮上煞费苦心,结果却往往比不打理还要邋遢。拿伯尔自己的话说,他其实是另一种约克郡人,祖先不是挖矿的,而是纺织工。换言之,他们还能自食其力,不必仰人鼻息。在伯尔长大成人的村庄里,发黑的砂岩建造的房屋建在一座朝南的山坡地上,每间屋子都向阳,家家户户的阁楼窗都向外延伸,好吸收充足的阳光。伯尔的祖先们在自家阁楼奋力织布,女眷则在楼下边聊天边纺纱;男人整天与蓝天为伍,过着单纯的生活。他们的双手日复一日做着粗鄙的机械性工作,思想却自由奔放、不受羁绊。在这个小村落中,诗人、象棋士、数学家的轶事不断。在高阁中工作的漫漫长日里,他们的大脑也逐渐孕育出智慧的果实。伯尔一路念到牛津,仍继续深造,也继承了这群人共有的俭朴美德和神秘主义的信念。

因此,仿佛因缘际会、命中注定,打从古德休把伯尔从河府(3)叫去管理一个经费不足又乏人问津的单位,伯尔就在心中把理查德·翁斯洛·罗珀当成了他个人的异端邪神。

不过,在罗珀之前还有其他人。冷战末期的那几年,古德休根本还没想过要成立新单位,伯尔已经在梦想后撒切尔夫人时代的耶路撒冷,甚至情报局里那些他最受重用的同侪,都开始觊觎别人的敌人和工作。大部分圈内人都知道伯尔最痛恨八十年代那些声名大噪的罪犯。譬如,身穿灰西装、偶尔才现身的亿万富豪“废金属商”泰勒,或那位只讲单音节的字、一律使用公共电话的“会计师”洛里默,或那位惹人厌的安东尼·乔伊斯敦·布拉德肖爵士。这位先生衣冠楚楚,偶尔还担任达克尔所谓的采购研究小组的总决策。他在纽伯里的边缘地带拥有一座巨大的庄园,时常骑着马带着猎狗去打猎,管家则骑马跟随在他身边捧着饯行酒和鹅肝酱三明治。

但据那些观察过伯尔的人所说,理查德·翁斯洛·罗珀确实是他梦寐以求的敌手。伦纳德想用来让自己的费边主义良知做出让步的理由迪基·罗珀不但都有,而且都效力非凡。罗珀过去的生涯中既无艰困,也无不顺。不管是社会地位或特权,但凡伯尔憎恨的东西,罗珀不费吹灰之力都能到手。伯尔谈到他时还会用特殊的称呼,他会以约克郡口音称他“我们这位迪基”。有时想稍微变化一下,他也会叫他“传说中的罗珀”。

“他在试探上帝,我们这位迪基,上帝有的罗珀都要双份。瞧瞧,他会死得很惨。”

他的执念有时也会失衡。伯尔在他面积狭小的单位里严阵以待时,总觉得放眼望去都是阴谋陷阱。比方说,若有一个档案卷宗不见,或某个公文被压着不批准,在他看来都是达克尔那班人在背地里搞鬼。

“我告诉你,罗布,如果罗珀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英格兰皇家首席大法官面前持枪抢劫,那么……”

“……那么首席大法官就会把撬棍借给他,”鲁克暗示道,“达克尔会把撬棍买给他。好了,吃中饭了。”

在位于维多利亚街的脏乱办公室里,两人会反复思索到深夜。罗珀的卷宗已经积到第十一卷了,此外还有半打秘密附录,做了各种标记和注释。这些卷宗记载了他们的武器交易,记载了他们如何从一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灰色地带稳稳滑行到伯尔所说的深黑色地带。

不过,罗珀在国防部、外交部、内政部、英格兰银行、财政部、海外发展局、税务机关还存有其他卷宗。为了在不引起圈内人好奇的情况下获取文件(里面说不定有达克尔的眼线),伯尔除了需要低调,也得靠点运气,偶尔还要获得雷克斯·古德休迂回的默许。他得找几个借口,要几份无用的报告,以混淆视听。

不过,档案库还是慢慢成形了。每天一大早的头一件事,就是由一个警察的女儿(名字叫珀尔)推着一台金属的手推车进来,车上载着偷来的各种记录。这些记录用布裹着、拿绷带绑好,活像战时的伤兵,然后伯尔那一小队的专属助理会再次开始工作。晚上的最后一件事,珀尔把车推回它们原来的档案室。那台手推车的轮子摇摇欲坠,在铺亚麻油地毡的走廊上大老远就能听到它的咯吱声。他们都把这车称为罗珀的囚车。

即便如此艰辛,伯尔也从未忘记乔纳森。他通过保密电话催促奎尔:“先不要让他去冒险,雷基。”他焦急地等待着被古德休嘲讽地称作是他老板正式的、最后的“可能答案”,“雷基,他不该去偷传真,或是从钥匙孔窃听人家讲话,他应该沉住气,表现得自然一点。他还因为我们在开罗做的事耿耿于怀吗?除非他确定可以被我们收编,否则我是不会去挑弄他的。我自己也是过来人。”他也对鲁克说:“我谁也没讲,罗布。对这帮人来说,他就是一个无名小卒。达克尔和他的朋友奥格尔维已经给了我们一个无法轻易忽视的教训了。”

为以防万一,伯尔为乔纳森开了一个掩护用的假档案,编了个假名。表面上那是一个虚构的情报员的身家调查,他让这个档案散发出一股暗藏阴谋诡计的气息,希望能因此吸引到其他虎视眈眈者的注意。你是不是想太多了?鲁克曾说。但伯尔一再强调,这是合情合理的防范措施。他太清楚了。达克尔为了整垮他的竞争对手不知道会使出什么手段,就算这对手看起来像伯尔一样不起眼。

同时,伯尔还用整齐的字迹在乔纳森的资料中(这些文件愈来愈多了)加上一条条注解,放进一个无标题档案夹,搁在档案室里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鲁克通过中间人向军方调到乔纳森父亲的资料。彼得·派因中士,他在亚丁因为“在敌军面前展现无与伦比的勇气”,被追授战争勋章,当时他的儿子只有六岁。在一份新闻剪报上可以看到一个仿佛幽魂的孩子将勋章别在蓝色雨衣的胸前,站在白金汉宫的大门前拍照留念。陪着他的是一位流泪的妇人,他的母亲身体状况不佳,无法前来。一年后,她因病去世。

“通常这样的年轻人最喜欢军旅生活,”鲁克简洁地为此事下了结语,“我不懂他为什么半途而废。”

彼得·派因三十三岁时曾在肯尼亚对抗茅茅党(4),也在塞浦路斯境内追讨过格里瓦斯(5),还在马来亚和希腊北部打过游击战。没有人说过他闲话。

“他是军人,也是绅士。”作为反殖民主义者,伯尔以嘲讽的语气对古德休说。

伯尔又把注意力放回这个人身上。他翻出了一大堆资料,提及乔纳森待过军队寄养家庭、民间孤儿院,也曾在多佛的约克公爵军校就读。然而那些资料前后矛盾,很快惹怒了伯尔。这份说他“害羞”,那份说他“勇敢”;一下子是“孤僻”,一下子又是“跟大家打成一片”;有时是“内向的男孩”,有时又变成“外向的孩子”;一会儿“天生的领袖”,一会儿又“缺乏领袖魅力”:简直像钟摆一样来回摆荡。还有一份,上面的评语说他“对学习外语兴趣过浓”,仿佛这是某种病态的特征,最好不要太关注。但最让伯尔光火的还是“顽逆不驯”四个字。

“这是谁给的评语?”他愤愤不平地追问,“十六岁的孩子,居无定所,连父母的爱都没能感受过,他能乖巧到哪里去?”

鲁克拿下口中叼的烟斗,双眉紧蹙,仿佛要投入一场纯属理论的辩论赛。

“‘cabby’这词是什么意思?”伯尔一边专注地读,一边问。

“小聪明,也可以说爱出风头。”

伯尔马上就火了,“乔纳森才没有小聪明,他根本不聪明。他很容易受人影响。‘roulement’又是什么意思?”

“五个月的旅行。”鲁克耐心地解释道。

伯尔读到乔纳森在爱尔兰的记录。他自愿接受了一系列特种训练课程,接着就被派去北爱尔兰满是流氓土匪的南阿马郡,任务是近身观察。

“什么是‘夜鸮计划’?”

“毫无头绪。”

“得了吧,罗布。我们之中就你是真正的军人。”

鲁克打电话到国防部,他们告诉他“夜鸮计划”的机密等级太高,不能让未经特许的单位过目。

未经特许?”鲁克怒气冲天,脸色简直比他的胡子还要黑,“他们究竟把我们当什么了,白厅的某个杂货铺吗?老天!”

不过,由于伯尔太全神贯注,没注意到鲁克反常的盛怒。他盯着照片上这个苍白的孩子,他胸前戴着父亲的奖章,任由人拍照。伯尔已在心中勾勒出乔纳森的模样。乔纳森就是他们要的人,他心里非常清楚。不论鲁克怎么说都无法动摇他的决定。

星期五,他和鲁克一起吃咖喱,郑重其事地说:“上帝塑造了迪基·罗珀,深深吸了一口气,打了个冷战,接着就迅速造出乔纳森来维持生态平衡。”

一个星期后,伯尔日夜期盼的消息终于被他盼到了。他们待在办公室里等回复。是古德休叫他们等的。

“伦纳德。”

“怎么了,雷克斯?”

“我们先统一思想:这次谈话从未发生,懂吗?至少在星期一的联合指导委员会前我们没谈过,好吗?”

“随你便。”

“我告诉你底线在哪里好了。我们得给他们一点甜头,不然他们会生气。也知道财政部的现状。”但伯尔并不知道,“首先,这是执法小组的案子,百分之百。由你全权负责策划和执行,河府提供支援,这一点先不要跟他们杠。我是不是听到欢呼声?我想应该没有。”

“全权到什么程度?”来自约克郡的心思缜密的伯尔提出疑问。

“如果你要用到外面的资源,显然只能有什么就用什么。比方说,你不能指望河府的那些小伙子替你们窃听电话,也不可能指望在他们替你们封好信件时不趁机偷窥里面装了什么玩意儿。明白了吗?”

“明白了。不过我们英勇的美国兄弟会怎么想?”

“弗吉尼亚州兰利总部(6)跟他们泰晤士河对面的对口单位一样,会避免涉入这个魔法阵。他们彼此彼此。这是伦克斯·古德休行动。如果伦敦情报局不准介入,那么那些在兰利的人理所当然也都不准介入。尽管我跟我的老板吵过,但他也听了我的想法。伦纳德……伦纳德?你是不是睡着了?”

“古德休,你真是个该死的天才。”

“第三点——还是第四点?总之,我的老板身为一部之长,名义上会出手支持你,不过他得先戴上厚到不能再厚的手套。因为他最怕丑闻了。”古德休的轻浮语气不见了,换成一本正经的官腔,“因此,你绝对不能直接报告给他,知道吗?伦纳德,接触我的老板只能通过一个方式,那就是我。如果你要我赌上我的名声,你就不准乱来。懂吗?”

“那我的财务预算呢?”

“什么意思?什么财务预算?”

“准了吗?”

可恶的英国笨蛋回答:“噢,老天,当然没有,你这傻子!根本就没有准。这些预算都是从牙缝里出来的。我得在三个部里到处拜托才挖到这些,从婶婶口袋里骗了一点出来。既然由我亲自出手窜改账本,可以麻烦你把自己做了什么坏事,花了什么钱都向我解释清楚吗?”

伯尔实在太兴奋,懒得去考究细节。“所以现在是绿灯,可以放手干了。”他对着自己说,也对着鲁克说。

“不过请你注意一下,还有盏黄灯在中间,谢谢。”古德休在那一端骂道,“不准再对达克尔的采购小组大放厥词,也不准再讲什么特勤人员吃里爬外的蠢话。见到美国执法小组时一定要笑脸迎人,就算心不甘情不愿也要笑,不要让我的老板丢了工作或失了颜面。你打算多久报告一次?每个小时一次?还是一天三餐前?记住,要等到星期一那个磨人的审议结束后才可以透露我们这次谈话的内容。公事公办,绝不宽待。”

直到美国的执法小组真的到达了伦敦,伯尔才觉得自己赢了。这批美国警察一来就让各部门间的龃龉烟消云散。伯尔一见到他们就留下好印象,他们也挺喜欢他的,甚至多过喜欢鲁克。鲁克一坐下就摆出军人架势,挺直了腰杆。伯尔直言不讳,不那么官腔官调,更有亲和力。当他们发现伯尔为了争取挫敌的先机,屏弃了情报局令人不敢恭维的旧思维,就更喜欢他了。对他们而言,不论是兰利还是河府的情报局,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情报局的套路是:为顾及别处暧昧不清的利益,对世上最差劲的恶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时进行到一半的任务会没来由地被放弃,上级会撤回已经发布的命令。它同时也代表那些耶鲁出身、西装笔挺、乳臭未干的小伙子。这些人自命不凡,总以为自己能胜过拉丁美洲那些最冷血的杀手,就算干了错事,也有至少六套无懈可击的说辞可推托。

最先到的执法人员是在迈阿密久负盛名的约瑟夫·斯特雷斯基。他是个下颚紧绷的斯拉夫人,美国出生,穿着训练鞋和皮夹克。五年前,当伯尔初次听闻他的大名,他正在华盛顿领导一个目的未明的运动,对抗非法军火贩。这些人也是伯尔的死敌。在对抗这些人的过程中,他正面杠上那些原本应该跟他站在同一阵线的人。匆匆调离现职后,斯特雷斯基加入打击南美可卡因卡特尔(7)及其在美国的附属集团的行动。这些集团包括吃干股的律师、穿着讲究的大盘商、彼此合作又保持着距离的运输业辛迪加(8)和洗钱贩子,还有他所说的那些自称“什么都没看到”的政客和官僚。这些人帮忙打通关节,从中牟利。

现在斯特雷斯基念兹在兹的就是那些毒品卡特尔。无论是在出租车上、走道上,或喝七喜的时候,他一定会说,美洲国家花在毒品上的钱多过花在食物上啊!伦纳德!我们现在谈的是越战整个打下来的代价,罗布,这些国家可是每年在毒品上的花销就那么大啊!还是不含税的!讲完这之后,他会喋喋不休地把热门的毒品价格重复一遍,热情可媲美那些满口道·琼斯指数的股票迷。他会从玻利维亚每公斤一美元的古柯叶开始,说到哥伦比亚一公斤两千美元的可卡因底,再到迈阿密两万美元一公斤的批发价格,最后是一公斤二十万美元的街头交易价格。然后,就好像发现别人已经对他厌倦,他会咧嘴一笑,说这个世上绝对不会有人放着一百美元的利润不赚,反而去赚一美元的蝇头小利。不过笑归笑,却一点也浇不灭他眼中冷冷的怒火。

由于这股永不停歇的怒火,斯特雷斯基的身心似乎一直躁动不安。每天早晚,不论晴雨,他都会去皇家公园慢跑,跑到让伯尔都觉得有点恐怖的地步。

“乔,看在老天的分上,吃点梅子布丁吧,静静坐一会儿。”伯尔半嘲讽半认真地劝道,“每次想起你,我们都会吓个半死。”

大家都笑出来了。这些执法人员间有一种球员在更衣室里聊天的热络气氛。只有斯特雷斯基的朋友,一个叫阿玛多的美籍委内瑞拉人,一笑也不笑。他们开会的时候他坐在那儿紧抿着嘴,做出很奇怪的表情,红黑色眼睛平视前方。但星期四的时候他突然笑得像个傻瓜,因为他太太生了个女儿。

斯特雷斯基身边另一位看起来有点靠不住的助手,是个身材肥胖、脸上肉乎乎的爱尔兰人,名叫帕特·弗林,来自美国海关。伯尔兴冲冲地对古德休说,他是那种就连写报告都要戴着帽子的警官。弗林可说是个传奇人物。据说,是他发明了第一个针孔摄影机。针孔摄影机俗称电线杆照相机,可以伪装成接线箱,只要花几秒就可以固定在任何电线杆或铁塔上。在水中窃听船只的技术也是帕特·弗林发明出来的。某天黄昏,斯特雷斯基穿着慢跑装,跟一身邋遢的伯尔在圣詹姆斯公园散步,他告诉伯尔,帕特·弗林还有别的绝活。

“帕特的人脉无远弗届,”斯特雷斯基说,“没有帕特,我们绝对无法和迈克尔老兄拉上线。”

斯特雷斯基说的就是他最崇敬、最敏锐的情报来源,那也是他不可侵犯的圣地。除非斯特雷斯基主动邀请,否则伯尔绝不可能踏入。

如果说执法人员之间关系越发紧密,那么情报局的官员也不会甘于继续当次等公民。双方头一次交火发生在斯特雷斯基漏了口风的时候。他说他的情报单位打算把罗珀关起来,还兴致勃勃地告诉这群人,说他早就看中了一个牢房,“我心里早有了合适之选。伊利诺伊州有个叫马利安的小地方,犯人单独关在一间牢房里,一天关上二十三个半钟头,不许探监,连放风都要戴着手铐脚镣。食物是从牢房一条细长的开口用推盘推着送进去,底层的牢房看管最严,没有窗户,顶楼好一点,但是气味最糟。”

透露的想法遭遇了冷冰冰的死寂。从内阁办公室来的一个律师以尖酸刻薄的语调打破沉默。

“你真的认为我们应该讨论这种事吗,斯特雷斯基先生?”他用一种法庭上的傲慢语气问,“就我个人认为,一个大家公认的恶棍如果能逍遥法外,反而对社会有更大的用处。只要他没有被关起来,你想怎么利用他都可以。譬如,揪出他的同党,揪出他同党的同党,监听他,跟踪他。一旦你把他关起来,就得再找个新的人重新开始玩这些游戏。除非你可以把这类事统统消灭。这里都没人想过这个问题吗?没有吗?”

“先生,依照我的看法,你们基本上可以采取两种方式。”斯特雷斯基露出充满敬意的笑容作为回应,仿佛一个专心听讲的学生,“你可以利用他,或者把他给抓起来。如果要利用他,那后续就有得玩了。这就像是征召你的敌人去抓另一个敌人。之后征召一个敌人,去抓下一个敌人,不停歇地继续下去。依法逮捕,这就是我们想用来对付罗珀的方法。他是逃避司法管辖的逃犯,依我的标准,你们应该逮捕他,并根据国际武器贸易条例起诉他,把他关起来。如果你们只一味地拿他作饵,利用他,到最后你们必须自问,被利用的到底是谁?是那个逃犯?是公众?还是司法?”

“斯特雷斯基是个特立独行的家伙。”古德休站在人行道上,跟伯尔并肩撑着伞,喜形于色地对伯尔说,“你们两人物以类聚。难怪那些搞法律的人会惴惴不安。”

“我?我才担心那些搞法律的人呢。”

古德休将这条被雨淋湿的街道左右各扫视一遍。他现在心情正好。前一天,他女儿才获得南汉普斯特德学校的奖学金,儿子朱利安也收到了剑桥大学克莱尔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伦纳德,我的老板得了严重的哮吼,他又在到处找人谈话了。他原本害怕的是丑闻,现在却更怕自己像恶霸。有人认为他正在煽动某个庞大的阴谋,让两个大国的政府对付一个只身对抗经济不景气的英国贸易商,所以他非常生气。如果按照他心中对公平竞争的看法,他认为你们这么说太不合理了。”

“恶霸吗,”伯尔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想起罗珀那整整十一卷的卷宗,还有他是如何拿数以吨计的精密武器对付纯朴的民众的,“到底谁才是恶霸?我的上帝。”

“不要扯到上帝,拜托了。我需要强而有力的反驳。星期一一早就要。要简短,短到一张明信片就写得下,形容词也免了吧。另外,转告你的好伙伴斯特雷斯基,就说我景仰他的歌喉。啊,我们得救了!巴士来了。”

白厅虽是弱肉强食的丛林,但丛林归丛林,它还是有几个饮水的地方,让整日相互厮杀的动物得以在落日余晖中,以互相猜忌、忐忑不安的心聚在一起共饮。“提琴手俱乐部”就是这种地方。它坐落在泰晤士河堤岸一栋建筑的二楼,名字源于以前位于隔壁叫“提琴手的手肘”的酒吧。

想雷克斯应该拿了外国政府的钱,你说是不是,杰弗里?”从内阁办公室来的律师对达克尔说。大家不约而同从摆在角落的小桶里拿出一品脱酒,然后在一张账单上签字,“你说是不是?认为他拿了法国佬的钱来削弱英国政府的力量。干杯。”

达克尔短小精干,很多像他这样大权在握的人都长这样。他两颊凹陷,深沉的双眼中透出坚定神情,他穿着鲜蓝色西装,裤脚折了好几折。今晚他穿的是咖啡色的小羊皮鞋,为他肃杀的笑容添上些许相互较劲的意味。

“罗杰,你怎么这么想?”古德休刻意挤出愉悦的表情,似乎决定不把嘲讽当一回事,“我都揩油揩了那么多年了,哈里,你说是不是?”他顺势把问题丢给哈里·帕尔弗里,“不然我怎么买得起那辆金光闪闪的新自行车呢?”

达克尔脸上仍挂着笑。但他实在没有幽默感,那笑感觉起来似乎带着一点邪恶,甚至有点疯狂。八个人和古德休一起围坐在狭长的桌边:一位外交部官员、一位财政部要员、一位内阁办公室的律师、两位身着晚礼服的来自保守党中间议席的议员、三位情报官。其中达克尔的官阶最高,而哈里·帕尔弗里则最无人问津。屋里空气污浊,烟味弥漫。这地方没有可取之处,唯一的优点是对于三方人马——白厅、下议院,以及达克尔在泰晤士河对岸那座坚不可摧的王国——而言都很方便。

“如果你问我,我会说雷克斯在一边搞分化,一边拿权力,罗杰。”一位保守党议员这么说。他把很多时间都花在秘密委员会上,所以常常被当成政府公仆,“权力狂最喜欢从本质下手。他是故意从内部开始挖墙脚、搞破坏的,是不是,雷克斯?你就承认吧。”

“一派胡言,真是谢谢你。”古德休不温不火地回应,“我的老板只想把情报业务推向新纪元,帮他们卸下长久以来的重担。你应该对他心怀感激才是。”

“我不认为雷克斯老板,”那位从外交部来的官员反驳,但一讲完就笑了,“有人见过这个可怜虫吗?一定是雷克斯自己捏造的。”

“说到底,我们为什么一讲到毒品就要发火?”财政部的要员抱怨道。他细长的指尖合拢起来就像一座竹编桥,“那只是一种服务业,有人愿买、有人愿卖。对第三世界来说这是多大的利益!还是会有些利润是拿来用于正经事的,一定会有。烟草、酒、污染、天花,我们都不排斥,那为何只对毒品这么假正经?如果有人要下订单买数十亿元的军火,即使他的钞票上沾到一点可卡因,也不在乎。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

说笑之间,一个含糊的声音插了进来。是哈里·帕尔弗里。他是河府的一位律师,目前被永久借调给达克尔的采购研究小组。“伯尔是来真的。”没有人逼他这么说,但他用沙哑的声音发出警告。当时他正喝着一大杯苏格兰威士忌,而且不是第一杯了,“他说到就能做到。”

我的天!”那位外交部官员恐惧地喊,“那我们不就要受到严厉的处罚了吗?杰弗里,是这样的吧?”

然而,杰弗里·达克尔却只是注视着全场动静,露出阴郁的微笑。

那晚在提琴手俱乐部里的人中,只有那位少有人问津的律师帕尔弗里对古德休这场征战的范围略微知情。帕尔弗里相当颓废。在英国每个机关部门,总有一个像他这样一路沉沦,并把沉沦变成某种艺术的家伙。哈里·帕尔弗里简直是河府里的优秀样板。无论他在前半生有过何种杰出表现,在后半生他都会系统地把它们全部毁掉。被他毁掉的包括他的律师生涯、婚姻,以及他还保有的那么一点自尊。也只有在他带着歉意的微笑里才看得出这最后一点剩余的自尊。达克尔为什么留他?或者说为什么会有人留他?其实说穿了也没有任何神秘之处:哈里·帕尔弗里一败涂地。任何人跟他比起来都算成功。对他而言,没有什么事情太过卑微,让他不屑为之,也没有什么事情过于卑劣、让他下不了手。只要有丑闻,帕尔弗里就会自愿充当代罪羔羊。如果你杀了人,帕尔弗里就会拿着水桶和抹布,先把血迹清洗干净,再替你找三位证人做不在场证明。通晓腐败智慧的帕尔弗里对雷克斯·古德休的故事了如指掌,仿佛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一样。就某种程度而言,的确如此。毕竟多年前他跟古德休有同样的感觉,即便他根本没有胆子得出同样的结论。

所谓的故事,就是在白厅掌舵二十五年后,古德休心中有某个东西悄悄绷断了。也许是因为冷战结束,只是古德休羞于承认。

所谓的故事,就是在某个星期一早晨,古德休一如往常一觉醒来,没有多想,便认为他假借自由之名,为了图个方便而无视良知与原则已经太久。而今,他没有理由这么做了。

但冷战时养成的恶习现在已经没有借口或理由可当托词。如果不走回正途,灵魂就会毁坏。门外的威胁如今不存在了。它们撤退了,消失了。

但要从何处着手?当他在危险的车阵中骑了一趟自行车后,终于得到问题的解答。二月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二月十八号,雷克斯·古德休永难忘怀的日子——他骑着自行车从自己在肯地奇镇的家出发,一如往常前往白厅上班。一路上穿梭于繁忙的车流中,而他在那时默默体会到何谓悟道。他要剪断仿佛八爪章鱼的秘密组织的触角,要把权力下放给底下的单位,让他们分担责任;他要解构权力、去集权化,实施人性化的管理。他要先拿最腐败又纠缠不清的三股势力开刀:情报局、威斯敏斯特(9),以及见不得天日的武器交易,而最后一项的主使者就是河府的杰弗里·达克尔。

那么哈里·帕尔弗里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古德休身为基督徒,遵循特定礼仪与习惯,曾邀请帕尔弗里在夏天到肯地奇镇的家中过周末,在花园里喝皮姆酒,和小孩子玩蠢兮兮的板球。古德休把帕尔弗里粗鄙的笑容看在眼里,心里很清楚他其实处于窘迫的境况。晚餐后,古德休让帕尔弗里和太太单独相处,让他对她倾诉心事。这么安排是因为他知道,一个放荡成性的男人最想要的,莫过于对高洁善良的女士吐露自己的忏悔。

经过这处心积虑又大费周章的招降举动后,帕尔弗里终被收服,自愿成为古德休的线人,为他打探河府里特定几位胡作非为的要员暗地里进行了哪些阴谋诡计。


(1) Whitehall,伦敦市内的一条街。连接议会大厦和唐宁街,因附近有国防部、外交部、内政部、海军部等政府机关,故被用作英国行政部门的代称。

(2) Charles Maurice de Talleyrand-Périgord(1754—1838),法国主教,也是著名的政治家与外交家,曾被派驻英国。

(3) River House,指代英国秘密情报局,即“军情六处”。1987年,英国政府批准英国秘密情报局在泰晤士河畔、靠近沃克斯豪尔桥的新址建造情报局大楼。该代称可能取自于此。

(4) Mau Mau,肯尼亚反英国殖民统治的爱国武装组织。

(5) Georgios Grivas(1898—1974),拥有塞浦路斯血统的希腊军官,通过地下“埃奥卡”组织开展游击战争,以推翻英国人的统治,实现与希腊的政治合并。

(6) 即美国中央情报局。

(7) cartel,指通过统一价格,防止竞争来增加共同利润的企业联盟。与下文的“辛迪加”一样,是垄断组织的形式之一。

(8) syndicate,指同一生产部门的少数大企业通过签订关于销售商品和采购原料的协定而建立的垄断组织。

(9) Westminster,英国伦敦威斯敏斯特特区,为英国议会大厦、唐宁街及许多政府机关所在地。这里指代英国议会和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