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乌云笼罩下,湖边的苏黎世仿佛紧紧蜷缩起来,在彻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我叫伦纳德,”伯尔在奎尔的办公室里,费劲地从椅子抽身,仿佛要在别人的争吵中插一脚,“我净干些坏事。你抽烟吗?来一根,毒害一下自己。”
他把这件事讲得好像某种令人愉快的阴谋诡计,乔纳森一听到就立刻照办。虽然乔纳森平常很少抽烟,抽了以后也总是后悔,但他还是伸手把烟接了过来。伯尔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当着乔纳森面前替他点烟。
“你一定认为我们让你失望了,对吧?”他直接点出最严重的问题所在,“离开开罗之前,你和奥格尔维之间还算有点交情,我没猜错吧?”
我认为你们是让她失望了,乔纳森几乎要脱口而出,不过他已经升起了警觉心,因此不动声色地露出酒店经理惯有的笑容,说:“噢,没什么太严重的。真的。”
对于这个瞬间,伯尔事先细细地考虑过了,因此决定以攻击作为最佳防御手段。先别管他是否对奥格尔维在这件事里的作为产生了疑窦,现在不能让他发现伯尔背后的情报单位其实已经各有想法。
“我们领国家的薪水不是单来看个热闹,乔纳森。迪基·罗珀正打算私下将一些高科技的玩意儿运给巴格达的贼头,其中甚至包括一公斤武器级的铀——从某辆俄国的卡车后面‘掉’出来的——弗雷迪·哈米德正在组织运送补给品的车队,想把它们从约旦偷运出来。不然我们该怎么做?归好档后就把这事忘了?”说到这里,伯尔欣慰地看到乔纳森脸上露出那种叛逆中又带着顺服的表情,就像他自己,“就算没有人指着你的苏菲说是她泄密,还是有数不清的方法可以把这件事抖出去。如果她没有对着弗雷迪大吹大擂,那现在还能活得好好的。”
“她不是我的苏菲。”乔纳森回得太快了。
伯尔假装没听到。“问题在于,我们要如何逮捕那个家伙。如果你有兴趣听,我对这件事倒是有几个想法。”他露出和煦的微笑,“这就对了。我看得出来你已经注意到我只是个平凡的约克郡人,而我们的好朋友理查德·翁斯洛·罗珀先生,他可不一般。算他活该吧!”
乔纳森出于礼貌笑了笑,伯尔则暗自庆幸自己没有介入苏菲遭杀害的事件,“好了,乔纳森,我请你吃午餐。雷基,你不介意吧?但我们的时间有限,懂吗?你这个侦察兵做得挺称职的,我会在大家面前为你美言几句。”
匆忙之间,伯尔没注意到他的烟仍在奎尔的烟灰缸中继续燃烧。乔纳森把它给捻熄后带着歉意告别。奎尔喜欢虚张声势,个性有些扭曲。他的衣袖里藏着一条手帕,不时以侍者的姿态抽出手帕,点一点嘴巴,或是莫名其妙从某个免税的花格纹罐里取出饼干招待你。在等待回音的那几个星期里,乔纳森已经对他们这种话题不着边际的诡异会面产生依赖。起身告辞后他才顿悟,而且发现雷基·奎尔也有同样的感受。
“谢了,雷基,”他说,“谢谢你多费心。”
“好家伙!这是我的荣幸!祝你一路顺风,先生,多保重!”
“多谢,你也一样。”
“有交通工具吗?你开车吗?还是叫辆豪华四轮马车?非常好,穿暖和点,后会有期,不见不散。”
“你总是为别人做了他们的分内事向他们道谢吗?”他们走到人行道上时,伯尔问道,“你应该是在你那一行学到的吧。”
“我喜欢礼貌一点,”乔纳森说道,“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
只要在执行任务时与人接触,伯尔的行动就会格外小心谨慎。他事先找好餐厅,在前一天晚上到现场勘查。这是坐落在城外湖边的一家小餐馆,不太可能吸引迈斯特那班人的注意。他也选好了一个位于角落的位子,并以约克郡人的谨慎个性多付十块法郎给服务生领班,同时使用工作用的名字“本顿”来订位。无论如何,他不愿冒险。
“乔纳森,你一定知道有种叫‘墨菲定律’的规则吧。如果撞见了什么人,是你认识而我不认识的,千万不要说明我的来历。如果你非得说清楚,就说我是你在肖恩克里夫军营里的老战友,然后把话题转去谈天气。”他说,再一次假装无意间让乔纳森知道,他对他的过去做足了功课。
“最近还爬山吗?”
“爬过几次。”
“哪里?”
“主要是去伯尔尼高地。”
“看到了什么壮观的景象吗?”
“如果你喜欢雪,冰封的韦特洪峰很不错——为什么这么问?你也爬山吗?”
就算伯尔听得出乔纳森回答中的玩笑意味,他也打定了主意不理会。“我是那种连到二楼都要搭电梯的人。你也开船出游吗?”伯尔在窗边瞥见灰色的湖面烟雾弥漫,仿佛沼泽。
“在这附近而已,那纯粹是孩子玩的地方。”乔纳森说,“图恩湖不错,就是冷了点。”
“画画呢?你画水彩对吧?还偶尔玩票,是吗?”
“我不常画。”
“但偶尔会画。你的网球打得如何?”
“不算好,但也不算坏。”
“我是认真问的。”
“我想应该够格加入俱乐部吧。”
“你在开罗应该曾经赢过一些比赛吧?”
乔纳森有些不好意思地脸红了,“那只是打着好玩的,不能当真。”
“我们先把棘手的问题解决如何?”伯尔提议。而他的意思是:我们先点些东西,边吃边谈,“你也会做菜,对吧?”当他们各自藏在那份超大菜单背后时,他趁机问道,“多才多艺,我很欣赏这种人。这种什么都会的通才已经很少见了,现在满地都是专家。”
乔纳森拿着菜单,从肉类翻到鱼类再翻到餐后甜点,心里想的不是吃的,而是苏菲。在开罗绿意盎然的郊区坐落着马克·奥格尔维的豪华司长官邸,他站在奥格尔维面前,宅邸里都是工程部搜刮来的仿十八世纪家具,还有奥格尔维夫人收集的罗伯茨版画。乔纳森穿着晚礼服,在他心里,这件衣服上仍然沾了苏菲的血。他大吼大叫,但自己的声音听在耳里就像声呐的反弹。他不住地诅咒奥格尔维去死,汗水顺着衣袖内侧流出。奥格尔维穿着睡衣,那是一件鼠棕色的衣服,袖子上还有军乐队长衣服上的那种金色饰扣。奥格尔维太太忙着冲茶,这样才能偷听他们的对话。
“你说话小心点,老弟。”奥格尔维边说边指着那盏水晶吊灯,示意他小心藏在灯内的麦克风。
“我为什么要说话小心?你杀了她,你听见我的话没有?你原本应该保护你的消息来源,怎么可以让她被人打死?”
闻言,奥格尔维决定摆出干他这行唯一的标准答案:他从一个银盘中抓起一只水晶玻璃瓶,轻轻用了一下力,塞子便应声而开。
“老弟,喝一点吧,你恐怕找错对象了。这件事跟我们或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凭什么认为她只告诉过你?她也许还跟她十五个好友讲过。你也知道那句老话怎么说的:两人之间可以存在秘密——只要其中一个是死人。这里是开罗。所谓的秘密就是大家都知道,唯独你被蒙在鼓里。”
奥格尔维太太在这个时候拿着茶壶过来插话。“亲爱的,他可能只是觉得发泄一下会比较好,”她的语气十分谨慎,“人在气头上时要是喝点白兰地,就会莫名平静下来。”
“不同行为就会产生不同结果,老弟,”奥格尔维边说边递了一杯白兰地给他,“人生第一课。”
一个跛脚的男子一瘸一拐穿过餐厅里的桌子,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他两手各拄着一根拐杖,旁边有个年轻的女子搀扶。他的缓慢行进让客人们都无心进食。一直到他安稳地走出了视线范围,大家才终于恢复正常。
“我想,你应该只在我们这位好友到达的那晚见到过他吧?”伯尔说,把话题转到罗珀暂住迈斯特的事情上。
“除去那晚,只有早晚问候而已。奎尔叫我别轻举妄动,我就什么也没做。”
“但他离开之前你还跟他闲聊过一次。”
“罗珀问我滑不滑雪,我说我滑。他又问去哪里滑,我说米伦。然后他问我今年那儿的雪如何?我说蛮好的。他说:‘可惜我们没时间去那里逗留几天,我的女伴很想去,想得都快发疯了。’我们就这样结束了那次谈话。”
“他那个女伴也在场?她叫杰迈玛,还是杰德?”
乔纳森假装搜寻着自己的记忆,却默默在心中赞许她注视他时平静如水的眼神。派因先生,你是不是真的这么擅长滑雪呢?
“我想他是叫她‘杰兹’。复数。”
“不管是谁他都有小名可叫。这是他收买人心的方式。”
那一定棒呆了。她说,脸上的笑容足以融化艾格尔山的冰雪。
“他们说她非常漂亮。”伯尔说。
“如果你喜欢她那型的话。”
“什么型的女孩我都喜欢。她是哪一型?”
乔纳森装出无所谓的模样,“我不知道。她的身材很匀称……会戴着松垮垮的黑色软帽,有钱人家的孩子……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然而伯尔似乎不清楚,或根本不在意她的来历,“某个高级应召女郎吧。念尼姑学校,经常骑马打猎。但不管怎样,你和他谈得来,他不会忘记你的。”
“他谁都不会忘记,服务生的名字他全牢记在心。”
“但他可没有逢人就问他们对意大利雕像有何看法,不是吗?我觉得这倒挺鼓舞人心的。”究竟鼓舞到谁,又或者为什么这算是鼓舞,伯尔并没有说,乔纳森也没打算细问,“他还是把那座雕像买下来了。这世上恐怕还没有人能阻止罗珀买下他想要的东西。”他塞了一大块牛肉到嘴里,继续说,“谢谢你,谢谢你执行了这么多困难的任务。你给奎尔的报告里写到你对他的观察,我至今没见过比那更精辟的分析。譬如,你说他用左手使枪,表戴在右手,吃东西时会两手交替使用刀叉,我得说,真是厉害。”
“弗朗西斯·英格利斯,”乔纳森念诵着,“澳大利亚珀斯来的体能教练。”
“他既不姓英格利斯,也不是澳洲珀斯来的。他是英国籍的前任佣兵,名叫弗里斯基,他这条小命可是有价位的。就是他教伊迪·阿明(1)的手下如何用电动赶牛刺棒套口供。我们这位朋友爱英国佬,更爱那些干过伤天害理之事的。没办法操控的人他是不会要的。”他边说边小心地把小圆面包从中间切开,涂上黄油,然后拿刀指着乔纳森,继续说,“你只不过上个晚班,却连他的访客名单都拿得到。是怎么办到的?”
“那几天不管是谁要上塔楼套房都要先签名登记。”
“你一整晚都在大厅巡逻?”
“是迈斯特先生交代的。我到处巡逻,只要有想知道的,就开口问。我像个幽魂,所以才能来去自如。”
“他的访客里都有些谁,说来听听。”伯尔说,“你提到了那个‘奥地利人’,他上塔楼套房找了他三次。”
“那是基佩尔博士,维也纳来的,穿着绿色罗登呢大衣。”
“他既非奥地利人,也不叫基佩尔。是个谦卑的波兰人——如果波兰人知道谦卑怎么写的话。他们说他是波兰黑社会新崛起的沙皇。”
“罗珀为什么会跟波兰黑社会扯上关系?”
伯尔露出一个有点后悔的笑。他原本没打算让乔纳森知道这件事,只想逗他一下,“那位穿着闪亮灰西装、灰眉毛、自称拉森的矮胖瑞典男人又是怎么回事?”
“我只知道他是瑞典人,名字叫拉森。”
“他是俄国人,三年前还是苏联国防部的要员。现在呢,他经营一家生意兴隆的职业介绍所,专门替东欧集团的物理学家和工程师拉皮条。一个月两万美元的高薪,有些人就这么加入了。你这个拉森先生两头都赚。除了正职,他还兼走私军火。如果你要从俄国后门买两百辆T-72坦克或来点飞毛腿导弹,找拉森准没错。如果情况特殊,他也卖生化弹头——那两位看起来像军人的英国人呢?”
乔纳森想起了那两位身手矫健、穿着英国运动装的男子,“他们怎么了?”
“他们的确是从伦敦来的,但名字不叫福布斯和卢伯克。他们驻扎在比利时,专为这世上首屈一指的疯子提供军用教练机。”
布鲁塞尔男孩,经过伯尔的刻意提点,乔纳森慢慢跟上了他的思路。鲍里斯士兵。那么下一个又会是谁?
“这个人有没有让你想到什么?你没怎么讲到他,最起码没有用那么多的篇幅。但我们这位朋友在一楼会议室见的那些西装笔挺的人中,应该也有他吧。”
伯尔边说边从皮夹里掏出一小张照片,递给坐在对面的乔纳森。照片中的男人四十来岁,嘴角紧闭,目光忧郁,黑色的头发卷得很不自然,脖子上挂着一条很不搭的金色十字架。拍照的地方阳光很烈,从照片中的阴影看来,太阳应该是在正上方。
“有。”乔纳森说。
“有什么?”
“他的个头只有其他人的一半,但那些人都对他唯命是从。他提了一个黑色公文包,对他来说有点太大了。他还穿了内增高。”
“瑞士人?英国人?给个答案。”
“比较像是拉丁美洲之类的,”他把那张照片还回去,“都有可能,阿拉伯人也有可能。”
“不管你信不信,他叫阿波斯托尔,简称阿波。”那么,他的全名就应该是阿皮太提斯吧。乔纳森边想边忆起当初科尔克兰少校对他的老板讲的悄悄话,“他是希腊裔,第一代移民美国的,以优异成绩获得密歇根大学法学博士,十足的恶棍。他在新奥尔良、迈阿密和巴拿马城都开设法律事务所,名声无懈可击,地位崇高——这些你一定都知道了。记得兰伯恩勋爵吗,那个桑迪?”
“当然记得。”乔纳森回答,想起那位一脸垂头丧气、扎着马尾的美男子和他乖戾的太太。
“他也是个该死的律师。严格说,是罗珀的专属律师。阿波和桑迪·兰伯恩向来联手,接的案子全都获利丰厚。”
“我明白了。”
“还早呢,不过你至少有个轮廓了。噢对,你的西班牙语说得怎么样?”
“还可以。”
“我想绝对不仅仅是还可以,对吧?你在马德里的丽思酒店待过一年半,以你的天分,西班牙语应该讲得呱呱叫了。”
“现在没那么灵光了。”
伯尔往后靠在椅子上,让侍者清理碗盘。在这个空当,乔纳森发现自己再一次有了兴奋的感觉,不禁有些惊讶:那种一步一步,慢慢朝着机密的核心逼近的感觉,那种久违的蓄势待发的感觉。
“你不会不吃甜食吧?”侍者递给他们一人一张塑封好的菜单,伯尔以尖锐的口吻问道。
“老天,当然不会。”
最后,他们点了上面淋着鲜奶油的栗子泥。
“还有科基,就是那位科尔克兰少校,你的战友,他的办事员。”伯尔说,一种最好的当然要留到最后才揭露的语气,“你觉得他怎样?你笑什么?”
“他很有意思。”
“除此之外呢?”
“就如你所说,他是个打杂的,负责处理一切杂事,还负责签名。”
伯尔听到“签名”时突然变得激动起来,好像整顿饭就是在等这两个字,“他在什么东西上面签名?”
“登记入住的表格,账单。”
“不仅如此,但凡各种账单、信函、合约、弃权证书、保证书、公司账户、载货单、支票,”伯尔兴奋地说着,“运货单、运货证明,还有一大堆文件,上头都会这么写:不管他的雇主有何疏漏,都跟理查德·翁斯洛·罗珀一点关系都没有,一切都是他忠心的仆人科尔克兰少校干的。科尔克兰少校真有钱,名下有好几亿的存款,不过呢,他都签字让渡给罗珀了。罗珀没有做过任何一笔肮脏交易,都是科基在上面签了字。‘科克斯,你过来!你不用看,只要在上面签字就好!非常好!好小子,你替自己在兴格–兴格监狱又赚了十年牢饭呢!’”
伯尔中气十足地描述了这个场景,又用他刺耳的嗓音模仿罗珀讲话,让原本轻松的谈话有点变了调。
“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书面证据,”伯尔边说边将自己那张苍白的脸凑近乔纳森,“即使往前追溯二十年,除了教会捐献单外大概再也找不出任何一张有罗珀本人签字的文件。好吧,我真恨他。我承认。你也应该恨他,毕竟他对苏菲干出了那种事。”
“喔,我心中没有什么芥蒂。”
“你没有吗?”
“没有。”
“好吧,那就继续维持下去。我去去就回。东西看好。”
伯尔理了理裤带,起身离席去洗手间,乔纳森留在那里,内心莫名得意。他恨他吗?目前为止,他并没有沉浸在仇恨的情感中。他可以去生气,当然也可以去悲痛。但恨意就像欲望,除非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否则就是一种下等的情绪。罗珀,加上他手中的苏富比目录,再加上那位美丽动人的情妇,算不上什么高尚的理由。但“恨”这个念头因为苏菲的横死而变得高尚,同时,似乎也转变成了某种报复的想法,并频频对乔纳森招手。它像是一份对于遥远的强烈的爱情的承诺,而伯尔让自己成为催生他践行这份承诺的人。
“为什么呢?”伯尔回到座位后很自然地继续说,“这就是我一直在问自己的问题。他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像乔纳森·派因这种杰出的酒店经理会冒着丢工作的危险,偷拿传真、打这位贵客的小报告?先是在开罗,如今到了苏黎世依然故我。尤其是在你跟我们闹得不愉快之后。是吧?但我也跟自家人闹翻了。”
乔纳森装出是第一次想到这问题的模样,“总之我没想什么就做了。”他说。
“不对,你不会。你又不是动物,做什么都出于直觉。你是下定决心后才做的。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这么做?”
“可能有什么催化剂吧,我想。”
“什么样的催化剂?这个催化剂什么时候消失的?要怎样它才会再生效?”
乔纳森吸了一口气,但一时之间还是讲不出话。他发现自己怒火中烧,却说不清原因,“如果有人私自向某个埃及恶棍兜售军火,这人是英国人,你也是英国人,你看到一场战争正在酝酿,这个英国人却为你的敌人效劳……”
“而你自己也当过兵……”
“所以想也没想就做了。”乔纳森再次说,觉得自己的喉咙哽住。
伯尔把他面前的空盘子推到旁边,整个人俯身到桌上,“那些拼命往上爬的人都是怎么说的?喂那只老鼠?不就是那只在我们心里啃食的老鼠要我们去冒险的吗?我想你那只老鼠应该是挺肥的,你父亲不也是为了这只肥老鼠才去从军的?他也跟你一样是卧底对吧?这点你很清楚。”
“抱歉,恐怕我并不清楚。”虽然乔纳森觉得胃在翻搅,但还是很有礼貌地回答道。
“他被一枪打死后,他们得让他穿回军服。那些人难道没告诉你?”
乔纳森的职业微笑毫不动摇,他的职业语调温和得不真实,“没有,他们没告诉我。真的没有。真奇怪。你觉得他们会告诉我吗?你真的那么认为吗?”
那是政府官僚顾左右而言他的沟通手段,伯尔听了只能摇摇头。
“我是想说,你刚有些成绩就急流勇退,退得太早了。”伯尔以理性的态度再次开口,合情合理,“不是每个人都会在二十五岁时为了当上夜班的小员工放弃前途无限的军旅生涯,放弃上山下海和各种海外活动的。你到底为什么选择酒店业?你有太多的行业可以选了,为什么偏偏选这行?”
为了认输,乔纳森想。
为了放下那一切。
为了让脑子休息。
所以你别他妈的多管闲事。
“我不知道,”他一边坦承,一边露出并非自我否定的笑容,“我想大概是为了过平静的生活吧。如果我够诚实,我应该会承认自己私下有点贪图享乐。”
“嗯,说老实话,我不相信你,乔纳森。这几个星期来,我一直关注着你,并且深度分析过你这个人。我们再多谈一点部队的事如何?我读过你军旅生涯的一些事迹,印象很深。”
真是太好了,乔纳森想,他的思路变得很活跃。刚才我们谈起了苏菲,所以就说起了仇恨;谈到仇恨,就谈到酒店业;谈到酒店业就谈到部队。非常合逻辑,非常合情合理。
尽管如此,他还是挑不出伯尔的破绽。伯尔说话真诚,这是他最可取的地方。他也许聪明,也许熟悉耍阴斗狠之道;他有一双慧眼,能看穿人的强与弱。但他仍然真诚。古德休知道这点,乔纳森也能感觉到。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愿意让伯尔在他的私人领域横冲直撞,也是因为这样,伯尔那股使命感才会像隆隆的战鼓声般在乔纳森的耳中作响。
(1) Idi Amin Dada(约1923—2003),乌干达的独裁暴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