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班经理(抖森主演同名英剧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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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这是一段甜美时光,谈心的时间。他们不约而同点了一杯李子酒,冲淡喝下肚的咖啡。

“我的生命中也有个苏菲。”伯尔回忆起来,但不那么真心,“现在想起来,我当时竟然没有跟她结婚。一般来说,我应该会的。我现在的太太叫玛丽,这个名字总让我有点儿提不起劲儿。但反正我们都已经在一起了,应该有五年了吧。她其实是个医生,全科医生,戴着听诊器的教区神职人员。她的社会责任心就像一颗超大南瓜,似乎还做得不错。”

“希望你们白头偕老。”乔纳森顺着他的话。

“其实玛丽不是我第一任太太,也不是第二任。我不知道我的桃花运是怎么回事,不是眼界太高就是太低,再不然就是根本看歪了,从来不曾正中红心。我曾扪心自问,究竟是我的错还是她们的错?”

“我懂。”乔纳森说。但他虽然嘴上这么讲,心里却警觉起来。他无法自在地谈起女人的事。她们就像封缄起来收进书桌抽屉里的信封。这些女人里有他在孩童时期从未有过的朋友和姐妹、未曾真正熟悉的母亲,甚至有他不应娶为妻子的那个女子,以及他应该全心爱慕,而非背叛她的女人。

“我好像总是能迅速挖到她们的真实面,这让她们很讨厌我。”伯尔抱怨着,再次装出对乔纳森敞开胸怀的模样,并希望对方也以相同的方式回报,“但问题是孩子。我们原本各有两个孩子,现在又生了一个。有了孩子后婚姻中的情趣全没了。你有孩子吗?没有吧?你避掉了小孩带来的麻烦,我得说这是明智之举,非常聪明。”他喝了一口李子酒,“多讲一些你的苏菲的事。”他说,虽然目前为止乔纳森一点都没有告诉他。

“她不是我的苏菲,她是弗雷迪·哈米德的。”

“但你跟她上过床。”伯尔淡淡地指出。

乔纳森在卢克索那间公寓的卧房里,月光从半掩的窗帘斜照进来。苏菲穿着白色睡袍仰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她稍微恢复了原本滑稽的模样。她喝过一点伏特加,他也是。酒瓶就立在他俩中间。

“派因先生,你为什么要坐在房间的那一头看我?”

“我想应该是出于对您的尊重。”酒店经理的笑容和语调,小心翼翼地组合成某个陌生人说话的方式。

“但我认为你带我来这里是要安慰我的。”

这次,派因默然不语。

“对你来说,我是不是太残破了?还是太老了?”

派因先生平时说起话总是口若悬河,如今却沉默不语。

“派因先生,我为你的尊严感到忧心……又或者我担心的是自己的尊严。你坐得离我这么远,是因为你对某些事情感到难为情吗?希望那件事不是我。”

“我把您带到这儿,是因为这里比较安全,苏菲夫人,您需要喘口气,想想该怎么办、该去哪里。我想我帮得上忙。”

“那么派因先生自己呢?他什么都不需要吗?所以现在是一个身心健全的人士在帮助一个病弱妇孺吗?谢谢你带我来卢克索。”

“谢谢您愿意来。”在月光下,她的大眼睛直勾勾地定在他身上。她实在不像个对于他的帮忙满心感谢的无助女子。

“派因先生,你的身份如此多重。”她过了好久才继续说下去,“我再也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了。你注视着我,用你的眼神来触碰我。而对于你的触碰我并不是一点感觉也没有。不是这样的。”她的音量稍微转小,然后再次挺起身体,似乎想重整旗鼓,“你原本说了某句话,你是那个人,而我被那个人感动了。但后来那个人不见了,被迥然相异的人取而代之。你又说了什么,我又被感动了。这感觉就像卫兵换班,好像在你心中的每个人格都只能容忍我一段短暂的时间,之后就必须离开一下、喘口气。你是用这种态度对待你的女人的吗?”

“苏菲夫人,您不是我的女人。”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来做童子军吗?应该不是吧。”

讲完后,她又沉默了。他有种感觉,她似乎在思索到底要不要放下伪装。“我希望你那多面的自我中能出来一个,今晚留下来陪我。派因先生,可以请你安排一下吗?”

“当然。我会睡在沙发上。如果您要我这么做的话。”

“不是,我想要的不是这个。我想要你睡在我的床上,跟我做爱。我希望至少能让你心中的一个自我快乐,并且让其他自我因为他而受到鼓舞。我不能让你感到这么难为情。你太自责了。我们都干过坏事,但你是好人,你心中无数的你都是好人。我的不幸不能怪你。如果你是他们中的一员……”她站起来面对着他,双臂垂在身侧,“那么我希望你不是因为羞愧才来到这里,而是有别的理由。派因先生,你为什么坚持要离我这么远?”

在渐渐黯淡的月光中,她提高了音量,模样更像个幽魂。他朝她走近一步,发现他们之间根本不存在任何距离。他顾虑到她身上的伤,带着些许迟疑向她伸出双臂,小心地把她拉近,双手从她白色睡袍的衣带底下滑进去,张开手掌,平贴在她裸露的背上。她一边的脸紧贴着他的脸。他又闻到了那熟悉的香草味,才发现她的黑色长发出乎意料的柔软。他闭上双眼。他们紧紧拥抱彼此,轻轻倒在床上。当黎明到来,她要他拉开窗帘,这么一来,这位夜班经理就不再只能于黑夜中爱着枕边人了。

“这就是我们所有人了,”他轻轻地在她耳边说,“一整个军团,军官、士兵、逃兵、厨子。没有其他人了。”

“我不这么觉得,派因先生。你一定把增援部队藏起来了。”

伯尔仍在等他回答。

“我没有。”乔纳森继续顽强抵抗。

“为什么?要是我就不会错过。当时你有别的女人吗?”

“没有。”乔纳森脸红了,重复同样的答案。

“你想叫我不要管你的闲事吗?”

“是这个意思。”

伯尔似乎很喜欢听人叫他少管闲事,“那就谈谈你的婚姻吧。其实只要一想到你结过婚我就觉得好笑。这让我很不自在,不知道为什么。你现在是孤家寡人,我可以感觉到。我可能也是吧。所以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那时年纪轻,她更小——谈这我也不太自在。”

“她是个画家对吧?跟你一样?”

“我是业余乱涂鸦,她则是真正的画家。至少我那个时候认为她是。”

“你为什么娶她?”

“我想是因为爱吧。”

“你想是?以我对你的认识,我看你娶她是出于礼貌吧。那你又为什么要离开她?”

“因为我不想让自己发疯。”

乔纳森再也无法抵抗汹涌而来的回忆,只好放任自己回想那只剩下怒与恨的婚姻生活,他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一切枯萎死去:再也不存在的情谊、再也不会回来的温存、曾望着旁人开怀谈天的餐厅、凋萎在花瓶里的花朵、烂在果盘中的水果,还有倚着墙的颜料干涸的画架,以及积了厚厚的灰尘的餐桌,他们在桌子两边,用流干泪水的双眼对望。这团乱连乔纳森都无法收拾。是我的错,不怪你。他不断对她说这话,想去碰她,但当她退缩时,他也跟着退缩了。我成长得太快,错过了跟女性相处的机会。是我的错,跟你毫无关系。

此时伯尔非常好心地岔开了话题。

“那么,是什么把你带到爱尔兰的?”他笑着问,“是想借机离开她吗?”

“是一份工作。如果你在英国的部队——如果你受完训练后想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成为有用武之地的、行走的弹药库,就一定得去爱尔兰。”

“所以你那时是希望能有用武之地?”

“你那个年纪时不这么想吗?”

“我到现在都想。”伯尔意味深长地回答。

乔纳森忽视了这个意有所指的问题。

“你那时希望自己阵亡吗?”伯尔问道。

“别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你那时婚姻触礁,又还只是个孩子,认为世上一切罪恶都是你造成的。我只是有点惊讶你那时没有玩得更大,也没去参加外籍军团。你到那儿是去做什么?”

“我们接到的命令是要赢得爱尔兰的民心和认同。所以我去向他们道早安,拍拍孩子的头,到处巡逻。”

“那谈谈巡逻的事吧。”

“很无聊的车管。没什么好谈的。”

“恐怕我不太懂这些简称,乔纳森。”

“意思是‘在车辆管制点值班’,随便找个隐秘的山头或角落,突然从沟里跳出来拦住往来的车。偶尔也会遇到一些好事份子。”

“如果遇到呢?”

“就跳到他们的美洲豹车上,指挥官会告诉你该执行哪种流程:拦车搜车,或挥手让他们通过,再不然就是问他们话,指挥官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除了定点管制车辆外,还有没有其他的工作?”

乔纳森表现出好像在回忆往事的模样,再次露出放空的神情,“有时会坐直升机到处巡逻。每组人都要负责巡逻一块辖地。你得事先安排好山猫号直升机,随身带一只睡袋,在野外打上几夜的地铺,再回来喝几杯啤酒。”

“那对敌经验呢?”

乔纳森露出一个不以为然的笑容,“他们只要用远距遥控就可以把我们炸死在吉普车里,有什么必要出来跟我们面对面?”

“是啊,为什么呢?”伯尔总是把王牌摆在最后。他啜了一口饮料,摇着头,露出微笑,好像这是某种机智问答,“那么,你负责的都是什么类型的特种任务?”他问,“你接受的那些特种训练有哪些?我光是读一遍就会被烦死。说老实话,每次看你拿起汤匙和刀叉我就觉得恐怖,好像打算把我串起来似的。”

仿佛一辆突然减速的车辆,乔纳森不太情愿地开口说道:“有个叫近身观察组的组织。”

“那是什么?”

“每个军团里都有一组资深成员,特别组成的。”

“里面都是什么人?”

“任何想参加的人。”

“我还以为只有精英才能参加。”

他的句子都简短利落。伯尔注意到这点。讲的时候字字斟酌。眼皮低垂,紧抿着嘴。

“你受了训练,懂得观察,你判断得出谁是好事分子。你知道该藏在哪里,在黑暗中四处穿梭,在阁楼、矮树丛或壕沟待上好几晚。”

“他们都给你们什么武器?”

乔纳森耸了耸肩,意思好像是说:谁会在乎?“乌兹冲锋枪、黑克勒手枪、霰弹枪。他们全都会教,你可以自己选。对外人来说听起来很刺激吧?可是一旦踏进来了,这就只是一份差事。”

“你选了什么武器?”

“黑克勒成功率最高。”

“那就让我们来到了夜鸮行动。”伯尔表示。他的嗓音完全没有异样。他往后一坐,观察着乔纳森脸上也完全没有异样的表情。

乔纳森在沉睡中说着梦话。他的眼睛是睁着,心却在另一个国度。他从没想过,不过一顿午餐,就让他在一生中最糟的几个时期走了一遭。

“我们事先得到密报,说有几个好事分子正越过边界,要进到阿马来,更换武器的藏匿地点。是RPG(1)。”这次,伯尔并没有问这几个简称代表什么,“我们藏了几天,终于等到他们现身。我们揪出了三个,整组人欣喜若狂。到处都有人小声说着‘三个’,并且对着爱尔兰人竖起三根手指。”

“什么?”伯尔似乎没有听懂,“你说揪出三个是指把他们杀了吗?”

“没错。”

“人是你处理的吗?我的意思是亲手去杀?”

“当然,我也参与了。”

“你在射击组?”

“狙击组。”

“多少人?”

“一组两人,我和布莱恩。”

“布莱恩。”

“他是我的同事,一等兵。”

“那你是?”

“下士,代理下士。我们的任务就是在他们逃跑时去抓他们。”

伯尔发现他的脸拉长了,下颚周围的肌肉一抽一抽。

“完全是运气好。”乔纳森说。语气简短压抑,还有一些漫不经心。

“大家都想过要杀恐怖分子,而我们逮到了机会,只不过是运气非常非常好。”

“你和布莱恩——你们杀了三个人。三个。”

“是。我刚说了,那是运气。”

伯尔发现他的语气有些僵硬——他想佯装轻松,却显得更僵硬了;想要轻描淡写,却更让人注意。

“是你杀两人、他杀一人?还是他杀两人你杀一人?谁杀得多?”

“我们各杀一人,再联手杀一人。起先我们还为这发生争执,后来就同意一人一半。在那种杀得眼红的时候往往很难判定谁赢过谁。”

突然之间,伯尔不需要再刺探,他就全部说出来了。感觉就像是乔纳森第一次下定决心把事情全盘托出……说不定这真是他第一回说。

“那时边境正好就有个破旧的农舍。农舍主人是个接受津贴补助的养牛户。他来回走私同一批牛、运过边界,同时向两边申请补助。他有一辆沃尔沃、一辆全新的奔驰,外加他那个破旧不堪的小农场。根据情报,酒吧打烊之后可能有三个好事分子从南面通过边境上来,连名字都有了。我们埋伏等他们来。他们把武器藏在一间谷仓里,我们躲进矮树丛,距离谷仓有一百五十码(2)远。上级给我们的命令就是躲在藏身处观察他们,但不能被他们发现。”

伯尔听他讲到这里,不禁心想:他喜欢做这种事——在无人注视的地方注视着别人。

“我们那时要让他们进那个谷仓去拿他们的玩具。当他们走出谷仓,我们打算以信号通报他们的方向,同时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另一队会在五英里外设下一个路障,在那儿临检,装成瞎猫碰上死耗子的情况。这么做是为了保护线人。结束后,他们就会把这些人干掉。唯一的麻烦在于:那些好事分子并不打算把武器运到任何地方,只是要把它们埋在距离我们藏身之处只有十码的地方。他们早已在那里埋了一个箱子。”

他那时正匍匐在南阿马山坡上某块柔软的青苔上,透过枪上的夜视镜注视着那三个绿色的小人使劲地拉着三只绿色的箱子,试图越过一片凹凸不平的绿色地表。左边那人的脚尖缓慢离地,箱子从他手中松脱;他以优雅的姿态转了一圈,伸出手臂,仿佛要被钉上十字架。深绿色的墨水就是他的血。那时,我揪住了他,这个傻子都没有吭一声。乔纳森是先感觉到手中的黑克勒响了一声,才发现自己已经下了判断。

“所以你把他们杀了?”伯尔问。

“如果掌握主动权,就要好好利用。我们各自射杀了一名,然后再一起杀了第三人。前后历时不过数秒。”

“他们反击了吗?”

“没有,”乔纳森笑着,笑容仍是僵硬的,“我想我们是运气好。一枪命中,马上可以打道回府——你想知道的就是这种事吗?”

“之后你回去了吗?”

“爱尔兰?”

“英国。”

“没有,两个地方都没有。”

“离婚怎么办?”

“在英国就办好了。”

“谁去办的?”

“她。我把公寓、我全部的钱和我们共同的朋友都留给了她。而她称之为一人一半。”

“你也把英格兰留给了她。”

“是的。”

乔纳森讲完了,但伯尔还在继续听。“乔纳森,我想,我真正想知道的……”他停顿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说出口,但用的是他在两人大多谈话中的那种淡漠语气,“是你想不想再试一试?我说的不是婚姻,是你的国家。”他听着自己将话说出口,但获得的反应就和对着花岗岩墙壁说话没两样。他招手买单,数了几张瑞士纸币放进一只白色碟子,一边想:管他呢!有时最糟的时机反而是最好的时机。所以,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说了。他的个性本就如此。

“假设我要你抛下目前为止人生中的一切,换一个更好的人生呢?”他提议道,“也许对你而言不见得更好,但对你我乐见的‘公众的利益’绝对是更好的。这是一项至高无上、不容置疑的事业。我保证你能改善人类的生活,也薪水颇丰。挥别旧日的乔纳森,走进全新的生活。全部结束后你可以重新安顿,有新的身份,有一笔钱,照样过日子。一定有很多人觉得这项提议很诱人,搞不好也会呢。老实说,如果我这么做,除了对不起玛丽,其他的都没什么问题。然而,你除了自己外还需要对什么人交代?就目前我所知,你不需要对任何人交代。如果你接受,就要天天在生死边缘徘徊,面对大风大浪,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然而,你就跟你父亲一样,为了报效国家才这么做,不论你心中对爱尔兰或塞浦路斯有什么看法。这么做也是为了苏菲。跟他说我需要收据好吗?名字是本顿。一顿两人午餐,我得付多少小费?再付五块钱吗?其他人可能会要你签一纸合同,但我不会。好了,我们走吧。”

他们沿着湖边走。雪已经消融了,午后的阳光在水汽蒸腾的马路上闪耀,吸毒的青少年裹着昂贵的大衣,盯着逐渐融化的雪发怔。乔纳森把手伸进大衣口袋,仿佛在耳中听到苏菲的声音,赞美着他是个温柔的伴侣。

“我那位英国丈夫也非常温柔。”她边说边爱怜地用手指划过他的脸,“我一直害怕失去贞操,不让他碰我。他花了好几天才说动我别坚持这种想法,迎接更美好的人生。”然后,她好像突然有了什么预感,一把将他拉近,像是寻求保护般挨着他,“要记得,你还有前途,派因先生,不要再放弃了。不要为了我,也不要为任何人放弃。答应我。”

他就这么答应了她,人们恋爱的时候凡事都愿意允诺。

伯尔正在谈正义公理。“如果我来统治世界,”他对着烟气蒸腾的湖水大声说,“我要再搞一次纽伦堡审判。那些军火贩和狗屁的科学家、那些为了做生意赚钱、在疯子背后多推一把的油滑商人,还有满口谎言的政客、律师、会计师和银行家,我要把他们都抓起来,让他们站上被告席,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你猜猜这些人会说什么?他们会说:‘我们不做也会有人做。’你知道我要怎么回吗?我会说:‘噢,我懂了。就算你不强奸那个女的,也会有人强奸她。你们就是用这种借口让强奸合理化。’然后我就要拿凝固汽油对付他们,滋滋燃烧。”

“罗珀干过什么事?”乔纳森问,语调既愤怒又挫折,“除了……哈米德之外还有吗?”

“他现在在干什么比较重要。”

“如果他今天起金盆洗手,他有多坏?到目前为止他犯下的罪到什么程度?”

他想起罗珀无意识地用肩膀抵着他。屋顶有藤架,尽头是海景。他还记得杰德说的话:世上最美的地方。

“抢劫。”伯尔说道。

“抢谁?在哪里犯案?”

“到处都抢,逢人就抢。如果一桩买卖有利可图,那家伙就会中途杀出,再叫科尔克兰去签字。他有一个表面上很干净的公司,还有铁牌:风险投资、荒地买卖、各种矿石、拖拉机、柴油引擎、生活用品、油轮什么的。但暗地里他干的是巧取豪夺、吃人不吐骨头。他的公司设在拿骚最清白的区域,精明能干的年轻人梳着马桶盖头,整天敲键盘。这就是你在传真里读过的部分,也是最麻烦的部分。”

“恐怕我没读过。”

“你应该要先读的。他去年的营业收入烂透了,今年还会继续烂下去。股票价格从一百六十元掉到七十元,三个月前,他大胆地投资了白金,结果白金价格跌到谷底。现在的他不是忧心忡忡,而是狗急跳墙,”伯尔吸了口气接着讲,“在他那家铁牌公司的大伞底下有各式各样见不得人的肮脏事。加勒比海有五种典型的赚钱法:洗钱、走私黄金、偷运翡翠、砍伐热带雨林的树木,还有军火交易。他跟心术不正的卫生部长勾结,贩卖各种假药,假的急救品;也跟无良农业部长勾结,贩卖假肥料。”伯尔话中的怒意像一阵渐渐增强的风暴,也因为这阵风暴迟迟未爆发,才更显危险,“不过军火还是他的最爱。他管它们叫‘玩具’。如果你热衷权力,那么最能满足贪婪的无疑是军火了。不要听别人说什么那不过是另一种商品、那只是一种服务产业这种屁话。军火就像迷幻药,而罗珀已经上瘾。军火产业最大的麻烦在于大家都认为它永远不会衰退,其实不然。拿伊朗来说,两伊战争中,军火贩子大发利市,他们以为这场仗永远打不完。但从那之后市场一直走下坡。太多军火制造商,太少战争。市场上太多零散的武器倾销。太多和平地区,太少硬性货币。我们这位朋友当然也参与了塞尔维亚和克罗地亚的战争。他通过雅典卖军火给克罗地亚,再通过波兰卖给塞尔维亚。但军火的数量在他控制范围外,要争食这块大饼的人又多。古巴那边的生意没得做了,南非也一样,他们的军火都是自己弄的。爱尔兰那边的生意又不值一顾,否则他一定也会去经营。秘鲁,他在那儿也有生意,他供应武器给光明之路的那些人,还设法怂恿菲律宾南部的叛乱分子。我可以预言他这次可能会拼得头破血流。”

“谁让他这么做的?”乔纳森冷不防一问,伯尔有些措手不及,“有像你这样的人随时紧黏在旁,他要小心的可多了,是不是?”

有那么一瞬间,伯尔挣扎着是否要反驳。其实问题一样,那见不得人的答案也一样。是河府纵容他,他很想说,是白厅纵容他,是杰弗里·达克尔和他的采购研究小组的人。是古德休的老板掩耳盗铃,放他去乱搞。只要他卖的武器是英国制造,所有人都不会管他。不过他运气好,勉强岔开了话题——

“该死!”他边叫边抓住乔纳森的手臂,“爸人呢?”

一个年约十七岁的女孩在男友的注视下卷起牛仔裤的裤管,小腿上出现一块块很像蚊虫叮咬的痕迹。她把针头插进小腿,身体连缩也没缩一下,但伯尔反倒颤抖了一下。因为心生反感,伯尔陷入了沉默,两人因此相对无言地走了好一阵子。在这段时间中,乔纳森暂时忘了苏菲,反而想起杰德用那双像婴儿一样娇嫩的纤长玉腿沿迈斯特富丽堂皇的楼梯走下,以及她和他四目相对时脸上的笑容。

“那他是什么来头?”乔纳森问。

“我已经说过了,他是个混球。”

“他有什么背景?靠什么发迹的?”

伯尔耸耸肩,“他父亲是个游走各郡的二流拍卖商、估价人,母亲是当地一所教会的重要人士,有一个兄弟,读的是普通父母供不起的私立学校——”

“伊顿吗?”

“为什么猜伊顿?”

“听他讲话就知道了。没代词,没冠词,还吐字不清。”

“我只窃听过他打电话。不过也好,因为他的声音是我一听就想吐的那种。”

“罗珀是哥哥还是弟弟?”

“弟弟。”

“他上过大学吗?”

“没上过。大概是一心想搞垮这个世界,没空念吧。”

“他哥哥呢?”

“有——你在耍小聪明吗?他哥哥在他家的公司任职。那家公司在经济不景气时倒了,现在他在养猪。不过这又如何?”他斜眼怒视了乔纳森一眼,“你是想为他找借口吗,乔纳森?”他出言警告,“就算罗珀上过伊顿和牛津,每年净赚五十万英镑,他还是会把这个世界捣得一团乱。他是个恶棍,你最好认清楚,恶魔真的存在。”

“我知道,我知道。”乔纳森边说边安抚伯尔。苏菲也说过同样的话。

“所以,如果你想知道他做过多少坏事——他做的坏事可是罄竹难书,”伯尔再度开口,“有高科技、一般科技、低科技和根本称不上科技的东西。他讨厌坦克,因为坦克的保修期长,但如果卖的价格好,他也可以变通。还有军靴、军服、毒气、集束炸弹、化学品、即食餐,还有惯性导航系统、喷气式战斗机、信号控制装置、光束武器、红磷、手榴弹、鱼雷、订制潜艇、动力鱼雷艇、灭蝇器、导航器、脚镣、流动厨房、铜扣、奖章、军团佩剑、摄影用梅兹闪光灯,还有鸡笼状的间谍实验室。轮胎、皮带、绝缘套、美俄通用的各种口径的炮弹、红外线导弹、某种像刺针飞弹的肩背式发射器,还有尸袋。或许该说这都是过去式了——因为现在我们也只能谈谈供大于求的市场、国家破产,还有某些政府——他们提供的条件甚至连本国的骗子都望尘莫及。你应该看看他的仓库。台北、巴拿马、西班牙港、格但斯克都有。过去他的雇员都在千人上下。而他雇这些人只是想在价格上涨时叫他们把存货打理干净。但价格永远都是往上涨的,不会掉下来。现在他的雇员已经减到六十人,价格也完全跌破了。”

“那他有何对策?”

现在轮到伯尔闪烁其词了,“他正在准备最后一笔买卖,这是他要咬下的最后一口苹果。他打算用这次交易为所有交易划下句点。他要让‘铁牌’翻身,然后金盆洗手。我有件事要问。”

乔纳森到现在都不太习惯伯尔突然转换话题的谈话方式。

“那天早晨在开罗,弗雷迪打了苏菲,后来你带着她开车兜风。”

“怎么了?”

“你不觉得会有人开车跟踪你、看到你和她在一起,然后拿来做文章?”

乔纳森问过自己上千次同样的问题。夜晚的时候,当他为了要逃离自己的内心,在只属于他的黑暗国度中漫步时,他会这么自问;白天的时候,当他无法成眠,把自己放逐到山间林中或扬帆航向未知时,他也会问自己。

“不觉得。”他回答。

“你确定?”

“我非常确定。”

“你没有再带着她冒过别的险吗?到某个可能有人认出你们的地方?”

乔纳森发现,为了保护苏菲而说谎给了他某种神秘的愉悦感,即使现在为时已晚。

“没有。”他斩钉截铁地说。

“这么说来,你是个了无牵挂的人了。”伯尔说,下意识又想起了苏菲。

仿佛被下了沉默的咒语,两人只是一起在这座老城的某家咖啡屋啜饮苏格兰威士忌。这里的白天黑夜没有界线,总有富裕的女士戴着呢帽吃着奶油蛋糕。有时候瑞士这国家对天主教的虔诚会令乔纳森着迷。在这夜色中,他总觉得瑞士人似乎将整个国家漆上了深浅不一的灰色。

伯尔开始讲起那位优秀律师阿波斯托尔博士的某件趣事。起先说得断断续续,感觉像是不经意脱口而出,好像这些思绪是擅自从他脑中窜出来似的。他一开口就知道了:他根本不该讲这件事。不过,当我们酝酿重大秘密的时候,其实什么也顾不得了。

他说,阿波沉迷于酒色。这件事他以前也说过。他说,阿波不管见到什么女人都要沾一沾,不要被他拘谨的举止骗了,他就是那种个子虽矮、但一心一意想证明世上所有高个子的鸟加起来都没他大的人。那些秘书、别人的太太、各个应召站里成打成打的妓女都是他的猎物。

“然后某一天,坏运找上他女儿,她自杀了——而且死得很不漂亮,也不是说真有漂亮的死法。她真的是视死如归。她吞了半瓶漂白剂混五十颗阿司匹林。”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乔纳森恐惧地问道。

“阿波买了一只金表给她当十八岁的生日礼物。价值九万美元,在巴尔港的卡地亚精品店买的。世上不可能有比它更好的手表。”

“送她一只名贵的手表哪里不好了?”

“没有哪里不好,只是,他在她十七岁生日时就送过她同样的表,但忘了。我想,那女孩一心一意认为父亲心里没有她,那只表正好是最后一根稻草。”他没有停顿,径自继续,没有提高音量,也没有转换语调。他希望可以把这故事说完,愈快愈好,“你刚刚说‘是’吗?我没有听到。”

然而乔纳森想要继续追问阿波斯托尔的事,伯尔隐隐感到不自在。“那他怎么处理的?”他问。

“阿波吗?他跟所有的父亲一样。他重生了,信了耶稣,数次在鸡尾酒会上痛哭落泪、泣不成声。乔纳森,现在我们到底是要雇用你还是不用考虑你?我一向不是个死缠烂打的人。”

乔纳森又看到那个男孩的脸了。绿色(但其实是鲜红)的液体随着每一声枪响喷溅出来。当他们打死苏菲时,她的脸再次被打得面目全非。他母亲过世的那一晚,她歪斜着脸,下巴大开,直到夜班护士来为她合上嘴,拿了薄纱棉布绑好。还有罗珀的脸,不断迫近,甚至侵入了乔纳森的私人领域。

伯尔也陷在自己的思绪中。他谴责自己不该让乔纳森对阿波斯托尔如此印象深刻。真不晓得自己何时才能学会管好这个大嘴巴。

他们在乔纳森位于克罗斯巴赫街的小公寓中喝苏格兰威士忌和海尼兹矿泉水,但这饮料没有为两人带来任何益处。乔纳森坐在室内唯一的一张扶手椅上,伯尔则在屋里四处晃荡,搜寻线索。他翻了翻登山用具,研究乔纳森那几幅以小心翼翼的水彩笔触勾勒的伯尔尼高地。现在他站在一处凹室,开始着手研究乔纳森的书。他累了,对自己和对乔纳森的耐心都快被磨光了。

“看来你是哈代迷,”他说道,“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我从英国被放逐?某种思乡之情。”

“思乡?哈代?少来,哈代老把人写成卑微的老鼠、把上帝写成无情无义的浑账。噢,瞧瞧,还有哪本书?阿拉伯的T. E.劳伦斯上校他本人。”他拿起一本灰黄色书封的薄书,像挥舞战利品的旗帜似的挥了挥,“这位孤独的天才只想做个平凡人,他被自己的国家遗弃——重头戏来了——这本书由一位在他过世后才深深爱上他的女子执笔。这是你的英雄是不是?意料之中。他的禁欲主义、努力不懈——虽然有其缺陷——还有他遭到的错待,但他有天分。难怪你会接受埃及的工作。”他看了看扉页,“这是谁的名字缩写?应该不是你的。”但问题一出口他就知道了答案。

“是我父亲的。这是他的书。可以请你把它放回去吗?”

伯尔注意到乔纳森的口气变得尖锐,转过身。“我踩到你的痛处了吗?应该是吧。我从没想过士兵会读书。”他刻意戳了乔纳森的伤口,“我以为书是军官等级的玩意儿。”

乔纳森堵在伯尔面前,把他困在凹室。他脸色苍白,像石头一样没有血色,本能地举起双手,准备有所行动。

“如果可以,请你把书放回架上。那是我的私人物品。”

伯尔从容地把书摆回去,跟架上其他书摆在一起。“再说点别的吧。”他说,又一次大方地改变话题,一面悠悠然走过乔纳森身边,来到房间中央,仿佛两人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你在你工作的饭店里经手过现金吗?”

“有时经手。”

“哪些时候?”

“如果深夜有人要退房,付现钞,我们就得处理。前台在午夜到清晨五点不开放,因此夜班经理必须暂时代班。”

“所以你必须把现钞从柜台拿出来,放到保险箱去?”

乔纳森弯身坐进扶手椅,两手在脑后交叠,“有可能会。”

“假设你偷了钱,最快要多久才会被发现?”

“月底。”

“我敢做此假设,你可以在结账日时把钱放回去,这天之后再把钱偷出来,对吧?”伯尔若有所思地说。

“迈斯特在管理上很严格。非常瑞士人做派了。”

“我正在帮你编织一段传奇故事,你发现了吗?”

“我知道你在搞什么鬼。”

“不对,你不知道。我要让罗珀对你印象深刻,乔纳森,我相信你可以。我要你把他引到我这里,否则我永远都逮不到他。也许他已经走投无路,但他依旧不会放下戒心。我可以在他的屁股装个麦克风,安排颗人造卫星在他头顶飞,读他的信、窃听他的电话;我可以嗅到他的气味,听到他说话,监视他;我可以把科尔克兰关上五百年,但我怎么也动不了罗珀。你还有四天才会回迈斯特上班。我要你一早跟我到伦敦去见我朋友鲁克,亲耳听听这个安排。我要从头开始改写你的人生,等我改造完毕,你会爱上你自己。”

伯尔把一张机票丢到床上,站在老虎窗前,掀开窗帘,望着外面的晨曦。外面的雪更大了,天空阴暗低沉,“你不需要花时间考虑这件事。自从你抛下军队和国家,除了大把时间外你什么都没了。你当然可以拒绝,更可以挖个掩体躲在里面度过余生。”

“需要多久?”

“我不知道。如果你不想做,就算一个星期都嫌太长。还要我继续说教吗?”

“不用了。”

“你需要几个小时后再打给我吗?”

“不需要。”

“你考虑到哪个阶段?”

没有什么阶段不阶段。乔纳森一边想,一边打开那张机票,看了里面的起飞时刻。这世上没有什么决定不决定,从来没有。只有运气好的时候和不好的时候。你无论如何要往前走,因为后面什么都没有。你一定要跑起来,因为要是一直站着,你就会跌个狗吃屎。如果不动,就是停滞不前。过去驱使着你向前,军队里的牧师总是说教,说什么懂得服从才得以自由,还有那些抱怨你无情无义的女人,然而她们没有你却活不下去。有座监狱,名叫英格兰;有个被我出卖的女人,她叫苏菲;有个手无寸铁的爱尔兰男孩,在我一枪轰了他的脸的时候,就那样一直看着我;还有一个护照上写了“女骑师”的女孩,我几乎没跟她说过话,却对她愤怒不已,好几个星期以后还是气愤异常。还有一位我永远无法与之相比的英雄,他必须重新穿上军服才能入殓。还有一个汗流浃背的约克郡来的吹笛手,他在我耳边轻声叫我再干一票。

雷克斯·古德休斗志高昂。他先花了半个上午成功拿伯尔的想法说服上头,另半个上午则用来在白厅研讨会中拿滥用保密措施大做文章,最后以和河府来的一个年轻保守分子大声争执画下句点。那孩子年纪之小,恐怕连一个谎都没有撒过。现在,卡尔顿花园里大家都开始用午餐了。太阳低低地照着白色建筑物的表面,他最爱的雅典娜神庙就在几步远的距离之外。

“你那手下伦纳德·伯尔太张扬了,雷克斯。”内政部的斯坦利·帕德斯托露出焦虑的笑容,排到他旁边,“说老实话,我其实不太了解你为什么要我们也加入。”

古德休说:“噢,你这可怜虫。你所谓的张扬是怎么回事?”

帕德斯托和古德休是同一个时期进入牛津的,但古德休对他唯一的印象是他对朴素一点的女孩照顾有加。

“也没什么大不了,”帕德斯托试着轻描淡写,“就是拿我底下的人查档案。说服那位登记员帮他撒谎。把高级警官带去辛普森餐厅吃了三小时的午餐。在他们退缩时,要我们替他担保。”这整段时间他都注视着古德休,却一直无法与他目光交会,“不过无所谓,对吧?只是,毕竟对于这些人,你永远也说不准,不是吗?”

他们暂且停顿,走到身边的一群修女听力范围以外的地方。

“的确,斯坦利,这的确说不准。”古德休说,“不过,我寄了一份详细的书面确认书给你,最高机密,不可外传。”

帕德斯托佯装出轻松的语气,“还有英国西南部那些邪恶的玩闹,总之全部都会提到,对吗?不过你的确认书上似乎没把这点清楚点出来。”

他们抵达了雅典娜神庙的台阶。

“对而言说得够清楚了,斯坦利,”古德休说,“我记得是在第三段,已经把西南部的那些玩闹彻底讲清楚了。”

“不排除杀人吧?”他们步入神庙时,帕德斯托急切地压低声音。

“哦,我觉得不包括。只要没人受伤,就不需要杀人。斯坦利,”古德休的声音一变,“这应该算是特别协议,对吧?”他说,“对河府那些人一个字都不要提,除了伦纳德·伯尔,谁都不要说。还有,如果你怕有麻烦就找我好了。斯坦利,这总可以吧?这么要求不算过分吧?”

他们没有同桌吃饭。古德休点了一份牛排和腰子派、一杯俱乐部的红葡萄酒。帕德斯托飞快地吃着,仿佛每一口都要跟时钟竞赛似的。


(1) 指扛在肩上的火箭筒。

(2) 1码约等于0.9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