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行到水穷时
初始,阿季觉得浑身酸痛,头疼欲裂,像在凹凸不平的地里滚了一圈的模样,特别是腹部一块,似有坚硬的东西磕着,她难受地挪了挪身体,甚至还想翻过身来,结果刚动了两下,整个人就如空中坠落一般。
落地的那一刻,阿季彻底清醒过来,才发觉自己刚刚是在马上。
四处是看不见人烟的荒野,除了残雪,就是黄沙或枯草,白马的步子放得很慢,一步一步慢悠悠地往前走,林奕端直地坐在马背上,头低垂着,一动不动,阿季唤了几声:“将军,将军?将军——”
待马走到前面,阿季能完整地看清林奕后背的状况后,她低呼出声,面色紧张起来。
一支短箭插在林奕的左背,以箭矢为中心,晕开了一圈又一圈的血,红得暗沉。
阿季难以想象,透着这么厚的衣物还能看到这么大范围的血,他是一路流了多少。
阿季撑扶着林奕靠着胡杨树坐下来,四处望了望,一筹莫展,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被马驼到了什么地方,而林奕又昏迷不醒。
林奕醒的时候大概是在午后,浑身乏力,腿和手都软得一塌糊涂,刺痛感更是不用言说的。
他看到阿季就在不远处坐着,见自己醒了,又惊又喜地直了腰身,说“你终于醒了”,白马就在近旁,他还看到一条结了厚厚冰层的狭窄溪流,此外,漫天荒芜。
“过来……”只说出两个字,林奕已经累得咬紧牙关,额头沁上了薄薄的一层冷汗,“过来——,帮我拔箭,箭头有毒。”
听到有毒,阿季不敢懈怠,赶忙走至林奕的身后,半蹲。手伸向箭,但迟迟不敢握上去,“这……这怎么拔……这么多血,不会……”
“你就往后扯,”林奕重呼了一口气,攒足力,稍稍移动,将大片后背朝向阿季,“往外拔的那一刻集中力量,就当是在拔萝卜。”
阿季的手握上了短箭,指尖冰冷一片,眼睛所及之处都是血。
“不敢看,就闭上眼睛。”
“啊!”阿季紧紧闭上了眼睛,头撇到一旁,同时手上攒足所有的力气,使劲往外一扯。
林奕猛地往前一倾,吐了一口黑血出来,脸色由苍白变成红紫色,心道:这女人劲怎么使这么大。
阿季手上的箭头还夹着林奕的碎肉,黑红黑红的,阿季赶忙往旁边掷去,然后看向林奕,“怎样?我拔得对不对?怎么吐了这么多血,好像更严重了。”
“没事,”林奕撑着阿季的手,才再次靠回到树上,他缓了一口气,深咽了一口苦涩而腥臊的口水,“中毒之症是这样的。这毒蹊跷,我弄不清是什么,好在中箭之时我就封住了紧要经脉,毒渗不到脏腑,但现在还是全身无力。”
“那……那怎么办?”阿季担忧地看着林奕的后背,又看了看他的脸,红紫慢慢淡了下去,变得虚弱灰白,“你的伤口还在流血。”
“齐小姐,你听着,你沿着那条溪流走,去找两味药,一味药长这样,”林奕说着,皱着脸,咬着牙,从腰间拿出刀,停一会儿,断一会儿地在冻土之上画下一株植物,“它叶子扁……咳……叶子扁圆,你看好,是长这样的,茎根呈红紫色,可止血化瘀,还有一株……嗬……”林奕手一提,再次在冻土上刻刻画画,“叶子细长,像竹叶,不过颜色偏黄,大概有手掌般长,可解毒清热……”
“有了这两株药,将军就可以好了吗?”
“不是,”林奕无力地放下刀,刀砸到地上,溅飞了些许渣土,“病和伤都只能对症下药才会好,但目前我还弄不清中的是什么毒,只能暂时用可以压制大多毒性的药草压一压,不然我要是一直这样使不上力气,恐怕不能安全地使我俩回去。”
“好,”阿季点了点头,“那我现在就去找!”
“齐小姐,”林奕攥住阿季的手腕,阿季赶忙停下来看向他,“记住,一定要沿着河找,回来的时候也沿着河,”林奕看了看天,阴沉沉的压抑,“顺便再找些枯枝回来,冬天黑得早,待会气温就该急剧下降了。”
其实,在这个季节,林奕所知的长在这个地形的好药草多得是,药性比刚刚那两株好的也多得是,只是能长在溪流边的却少之又少。漠北的地形复杂难辨,如若不沿着河,他担心从京师来的闺房小姐会在荒漠里迷失方向。
大约在一个时辰左右,林奕看到阿季的小人影慢慢从远处跑近,她腋下夹着几根枯枝,两手也是满满的,拿满了植株。
跑近,阿季把枯枝丢在近旁,拿出手中的一把植株给林奕看,“将军,我觉得这几株都像,你看看你要的是哪些?”
阿季的手红肿红肿的,葱嫩的掌心还有几条长长的划痕。林奕盯着那手看了一秒,才辨别起阿季摘回的药。
治疗跌伤的一株找对了,但压制毒性的却是错的。
“没事,”阿季来回揉搓着掌心,时不时还放置嘴边,哈一口气,又仔细盯着地上画的草株,记下特征,“我再去找找!将军你且再忍一忍,我马上就回来了!”
说着,不等林奕答话,就跑开了。
小小的身影在林奕的视线里慢慢变小,消失在河的尽头。
被阿季放在沙土之上的植株绿红黄参杂,有几根茎叶上,还沾了点点血丝。
阿季拉紧了棉袄,缩了缩脖子,一会儿走,一会儿小步跑着,同时左右注意河的两岸,比刚刚还走出几里远,然后在河的另一岸,她眼尖地看到相似的植株。于是阿季兴奋地朝对面去,但由于冰面太滑,她的速度太快,所以在冰上走了没几步,就重重地跌下来,与冰层来了个亲密接触,砸得额头、鼻子、裸露出来的手都乌青起来,疼得她龇牙咧嘴,团在原地起不来,好一会儿,痛感过去了,才手脚并用地爬起来。
好在第二次找的药对了。
林奕接过药时,眼神放在阿季青肿的脸上良久,低声道了句“谢谢”。
药草被他塞进嘴里,嚼了十几下,然后他提刀切下中衣长长的一条,将药吐在了布条上,递到了阿季身前,“还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阿季接过布条,看着林奕艰难地伸出手解开衣襟,在她面前褪去衣物,裸露出上身,阿季下意识低下眼,林奕难得开了句玩笑,“无碍,本将许你看。”
阿季抬起头,入眼的便是无数条新旧相陈的刀疤,她紧了紧手中的布条,绕到林奕的身后。
从军之人大概身体都是这般吧,骨骼分明,体魄健壮,每一寸肌肉都透着力量,但却沟沟壑壑,每一块肉皮都有伤。
阿季轻叹了一口气,将药贴上还没有化脓的伤口,一边绕向肩头,一边伸进腋下,接着,她又转到林奕的前方,将布条拉到前方,又缠到后面,如此固定了两圈后,又绕到了前方,将布条尾梢打上结。
打结的时候,阿季就近在林奕的面前,阿季是半跪勾腰的,比坐着的林奕要矮一些,林奕不需要努力地去看,就能清清楚楚地看清阿季青肿又脏兮兮的脸,几缕发丝从她束好的发髻中散落,在她额前飘来荡去,在光线的作用下,略显淡黄。她的眉毛很细,却很黑,像柳叶般弯翘得厉害,眉的尾端与眼梢淡红的梅痕相交,倒真似花与叶般相得益彰。其实阿季长得并不妩媚,甚至还可以算得上是清淡的,就算京师随便一家闺秀都可比了下去,但这眉尾与眼梢的巧妙之处,放眼天下,只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位了。
“好了,”阿季十指交叉,放在嘴边哈气,“将军快穿上衣服吧,天太冷了,小心冻伤!”
“齐小姐,”林奕把衣服给穿上,恢复了一些体力的他现在做什么动作也不再如之前那般费力,“你去马上的包袱里找一下取火石,现在需要把火升起来,不然,到了傍晚,仅凭身上这几件棉袄,我们是挨不过的。”
天边吐着鱼肚白,灰沉沉的,乌云一片连着一片。
“取火石?”
“对,”林奕想起阿季出身世家,又娇养着,只怕不知取火石是何物,便解释道,“两块石头,跟球差不多形状。”
阿季在马上找到了包袱,搜出了两枚圆滚滚的小石子,她朝林奕的方向举起,“是这个吗?”
“呜——呜——呜——”
一阵大风吹起,呼天抢地的,吞没了阿季的话,带动起地上的渣子拍打起来,阿季散落的发丝在风尘中乱颤,衣领上的裘毛也往一边倒去,阿季用手死死捂住了脸,才避免渣子刮伤脸庞。
林奕也抬起手臂遮住了脸庞,但上方仍留了一条小缝,他往阿季的方向看去,只能看见灰蒙蒙、黄橙橙的一片。
风静下来是在一分钟后,阿季抖了抖身上的沙土,小步跑向林奕,拿出两块石头,再次问道:“这个就是取火石吗?”
“是,”林奕看着摊在阿季小小掌心里的圆石,点头说,“你现在把刚刚捡的枯枝架起来……不是,中间需要留下空心的位置,不要那样架实了,不然火是燃不起来的……你再把左脚旁的那几根木头往上搭一点……行,别再往上了!那些细小的木棍加上去,地上散落的枯叶也加上去,往搭起来的木材中心也加一下……对,现在对着枯叶打击取火石。”
阿季弯下腰捡起放到一旁的取火石,直起身后,看准枯叶最密集的位置,上下打击了两块取火石,她抬眼朝林奕看去,“是这样吗?”
林奕简直哭笑不得,“你需要靠近枯叶,近一点……对,就这个距离……慢了,要迅速打下去,小心冒出来的火花!”
阿季来回打了几下,几朵火花终于成功点到枯叶,冒起了稀稀拉拉的白烟。
“不要停,继续打,”林奕盯着阿季的动作,“这点火星是燃不起来的。”
暮色逐渐降临,城门内,几匹马,几个穿着便装的人从各个方向聚在了一起,过了两个时辰,城门即将要关上的时候,一个人说道:“约好的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将军都没有出现。将军从不食言,怕是遇上了其他情况。”
“那现在怎么办?城门马上要关了,军营那边还等着消息,要是见不到将军安然回去,恐怕各种惶惶猜测都要出来了。”
“关中的线人至关重要,与军中的联系断了也难免令人猜测纷纷,现在正是人心不稳的时候,此刻将军也不知道碰见了什么没有准时到达,不管如何,在没有摸清情况之前,将军不见了的消息不能往军营带,要不然这样,”说话的人道,“一人回军营道明暂时不能按期回去,一人继续留在城门口等,其余人分头去寻找将军。”
“我看行!”
“行,只有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