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高适
以萧飒之景写豪迈之情——《别董大二首·其一》
高适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大历三年(768年)正月,流寓四川八年已经56岁的杜甫自夔州乘船出峡,然而战乱未息,道路不宁,他无法返回河南故乡,只得掉船南下,由湖北而飘徙湖南。在两湖境内他仍写了许多诗作,其中就有《江汉》和《泊岳阳城下》。
江汉,就是指长江与汉水之间及其附近的地区,杜甫当时漂泊于湖北江陵、公安等地,故其诗就以《江汉》为题:“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当年冬天十二月,他由江汉辗转而至湖南岳阳,千古名篇《登岳阳楼》是人所熟知的了,在此诗之前,他还写了一首初来乍到的《泊岳阳城下》:“江国逾千里,山城近百层。岸风翻夕浪,舟雪洒塞灯。留滞才难尽,艰危气益增。图南未可料,变化有鲲鹏。”诗人已届暮年,贫病交迫,异乡漂泊,国事蜩螗,但他在萧瑟的秋风中,在既是指垂暮也是写实景的落日里,却不但说自己病体复苏,而且还说自己壮心不已;他在朔雪飘飘的冬天,在前路茫茫的孤舟之上,不但说自己在艰危的处境中意气更加昂扬,而且还要以展翅的鲲鹏自期自许。这,就是以萧飒之景写豪迈之情,相反相成,愈相反就愈见警策和具有打动人的力量。不过,在杜甫之前,高适早在《别董大》一诗中就这样抒发过自己的怀抱了。
高适(约700年—765年),字达夫,渤海蓨(tiáo)县(治所在今河北景县)人,少年时家境萧条,不拘小节而有大志。年方弱冠西去长安而一无所成,原以为可以“举头望君门,屈指取公卿”(《别韦参军》),不料铩羽而归,只得离开京城而东游梁宋并在宋城(今河南商丘)定居。开元二十三年(735年),复至长安应制举,制举是唐代科举形式之一种,由皇帝下诏不定期地举行特别考试,以求非常之才,他名落孙山只得又回到宋城。之后他一度北游燕赵,因体验了东北边塞将士的生活,写出了杰出的七言歌行《燕歌行》。天宝三年(744年),高适在开封幸遇同样江湖漂泊的两位天才李白与杜甫,三大诗人意气相投,临时结盟而同游梁宋齐鲁。三年之后的冬天,已经47岁的高适在宋州遇到了董庭兰,一个是失落而茫然的浪游才子,一个是失意而怆然的音乐高手,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一见如故而同病相怜而低弹高唱。分手之时大雪纷飞日色昏沉,秀才人情纸半张,高适写了《别董大》二首相赠,其一堪称明月之珠,夜光之璧: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董庭兰何许人也?他是陇西人,盛唐时著名的音乐大师,杰出的古琴与胡笳演奏家,诗人李颀《听董大弹胡笳弄兼寄语房给事》,就是对他的高超琴艺的传神写照。唐人喜以同祖父或同曾祖父的兄弟排行称呼对方,董庭兰在诸兄弟中排行第一,故称“董大”。房琯系唐朝的一代名相,董庭兰曾是他的门客,房琯因故被贬出京之后,董庭兰也离开了帝都长安,在宋州和困居于此的高适萍水相逢,高适送别董大的诗原有两首,后一首是:“六翮飘飖私自怜,一离京洛十余年。丈夫贫贱应未足,今日相逢无酒钱。”从此诗自诉贫困看来,高适当时的景况和今日的贫困户大约相去不远。如果高适送行只有艺术上勉强及格的此诗,那也就不足道哉了,幸亏他还有前一首堪称千古名作,也正因为有了前一首,未能后来居上的一首也有了它的另类价值:证明高适于困厄中仍具有不向命运低头与屈服的豪情壮志。
《别董大》的前两句,描绘的是一幅阔大的萧瑟的冬日图景。“曛”,昏暗之意,并非傍晚;“黄云”,阳光照射的冬云呈暗黄之色。暗黄的云,昏暗的太阳,归飞的大雁,纷飞的雪花,这是诉之视觉的视觉意象;北风呼啸之声,雁行的嘹唳之声,这是诉之听觉的意象;斯时斯地的自然景观,只能引起人们情绪低落的心理和生理反应,何况是离人告别之时?然而,殊不知这正是诗人以萧瑟之景,抒发和反衬他的豪迈之情,表现有为之士的积极向上的精神世界。诗的后两句描绘的是两人话别的特写镜头,与前两句构成大景和小景的映照。诗人在笔锋一转之后,留给我们的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千古不磨的警句!清代诗人和思想家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曾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高适此诗,让我们领略到的,正是类似的相反相成的艺术辩证法。
杜甫虽在前述诗作中亦有豪句,但他毕竟已届衰朽残年,三年后就在湘江北去的风雨舟中去世。而高适字达夫,人如其名也如其诗,由于他的才能与机缘,他在安史之乱中初露头角,此后青云直上,最后封渤海县侯。值得一提的是,他任川西节度使时,多次接济了流落成都穷愁潦倒的杜甫,并未像古今许多人一样对故人“一阔脸就变”(鲁迅语)。更值得大书的并非他的官衔,而是他的诗歌创作成就,他是唐代“边塞诗派”的开创者与掌门人,与岑参并称“高岑”。天下谁人不识君?照我看来,这一荣衔比渤海县侯光荣和重要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