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李白
乡愁与明月——《峨眉山月歌》
李白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中国古典诗歌中的那一轮明月,是从《诗经·陈风·月出》篇升起的。“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它圆在汉魏六朝的城郭之上,在刘宋谢庄的《月赋》、齐梁沈约的《八咏诗·登台望秋月》、北周庾信的《舟中望月》等诗中,洒落过它纯美的清辉,而后在从初唐到晚唐的许许多多的诗篇里流光溢彩,汇成了多彩多姿的月意象与月世界。在唐代的“月光晚会”中,诗人们争先恐后登场演唱,李白,是其中最杰出的歌手。
李白流传至今的诗约有千首,与月有关的将近四百篇,月光照亮了他差不多百分之四十的作品。“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古朗月行》),他小时候就是一位铁杆“追月族”,除了上述比喻,如“天镜”“圆光”之类对月的不同称呼,在他的作品中大约有五百种之多。而他专门咏月的最早的作品,则是在故乡四川写的七绝《峨眉山月歌》。
李白出生之地虽有争论,但他身为蜀人却无异议。其故里为唐代剑南道绵州(巴西郡)昌隆县(后避玄宗之讳改为昌明县),五代以后复改为彰明县(今并入江油市)。彰明县原有乡名“清廉”,后改为“青莲”,即李白之故里。开元十二年(724年)春,时当23岁的李白离开家乡四川,外面的世界多精彩,他意图远赴大唐的政治与文化中心,实现自己宏大的建功立业的政治抱负,这既是他在辞乡之诗《别匡山》中所说的“莫怪无心恋清境,已将书剑许明时”,也是他后来所作的《上安州裴长史书》中的自白:“以为士生则桑弧蓬矢,射乎四方,故知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峨眉山月歌》,就是他在去辞蜀国之际,向家乡所作的情深意切的告别辞。
“峨眉山月”,是李白诗中出现得最早的月意象,也是他心中的故乡的象征。山月而谓之“半轮秋”,说明他月夜江行正是初七、初八的月半圆时,“半轮”即半边、半个之意,也就是上弦月,“半轮”比“一轮”更富诗意,它既表现了青山吐月的优美意境,也深层地暗示了诗人离乡时不无遗憾的惆怅之情,而“秋”字虽系因首句入韵而倒置句末,但这一表时令的虚有的名词与“半轮”这一表实有的数量词组合在一起,更觉空灵蕴藉,诗味悠长。“平羌江”,即今之青衣江,源出芦山县北,东南流经雅安、洪雅、夹江等县,至乐山会大渡河而入岷江。诗人所写是月下江行的动景,平羌江江水奔流,照耀着离人的峨眉山月的月影倒映在江水之中,波光粼粼,月光也在随着水光流动。诗的首句写山月,是高远之景,次句则是写江月,是低平之景,上下交辉,在布局上颇见匠心,构成的是一个深远而开阔的艺术世界。“夜发清溪向三峡”,点明月夜江行、登舟解缆的地点以及行船的方向。“清溪”,即清溪驿,也即嘉州(治所即今四川乐山)附近之板桥驿,宋代称平羌驿。“三峡”,此处当指长江三峡,而非嘉州境内之平羌峡、背峨峡与犁头峡,因长江三峡是诗人“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必经之道。“渝州”,唐时属剑南道,即今之重庆市。“君”一语双关,暗指故乡的亲友,明指峨眉的明月。明人唐汝询《唐诗解》说:“‘君’者,指月而言。清溪、三峡之间,天狭如线,即半轮亦不复可睹矣。”清人沈德潜《唐诗别裁》也表示同意:“月在清溪三峡之间,半轮亦不复见矣。‘君’字即指月。”因为舟行渐远,时间与地形变化,峨眉山月已不可复见,而只能在直下渝州的诗人思念之中了。“思君不见下渝州”,“君”与开篇之“峨眉山月”首尾环合,全诗同结句而构成了一个完美的艺术整体,而且有余不尽。
此诗在艺术上的最大特色,就是整整二十八字之中,竟然叠用了多个地名而仍然气韵生动,诗意盎然,而绝无板滞之弊。前人与后人都很难达到这种出神入化之境,故历来被称为千秋绝调。明人早有见及此,王世贞《艺苑卮言》说:“此是太白佳境。然二十八字中,有峨眉山、平羌江、清溪、三峡、渝州,使后人为之,不胜痕迹矣。益见此老炉锤之妙。”王世懋《艺圃撷余》也说:“如太白《峨眉山月歌》,四句入地名者五,然古今目为绝唱,殊不厌重。”杜甫后来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一诗,“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两句流水对中连用四个地名,也是大诗人的手笔,但却是律诗而非绝句。
李白出川之后直到61岁于安徽当涂去世,之间从未回过家乡,但千古名篇《静夜思》曾说“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他晚年作《峨眉山月歌送蜀僧宴入中京》,开篇就是“我在巴东三峡时,西看明月忆峨眉。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可见故乡于他是心中藏之,何日忘之啊!
下游的巨浪——《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李白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一诗,是李白后期诗作中的名篇。如果说李白的生命与诗创作是一条奔腾的大江,那么,这首诗就是下游轰然而起的一个巨浪。
天宝十二载(753年)秋,已过知天命之年的李白,应他在宣州当长史的本家兄弟李昭之邀,从河南梁园(今河南商丘东南,一作河南开封东南)南下安徽宣城,在此逗留了约半年时间,次年春又应友人之约往游金陵。其间他写了不少诗篇,《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是其中最杰出的一首。诗人谢朓,南齐人,字玄晖,与诗人谢灵运同族,人称“小谢”,曾任宣城太守,所以世人又称之为“谢宣城”。李白虽然傲岸不驯,对谢朓却颇为仰慕,“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他诗中多次提到这位前贤,其遗愿甚至提到死后要葬于谢朓曾卜居的安徽当涂的青山。他南下宣城,原因之一大约也是要寻觅重温谢朓的流风余韵吧?
谢朓楼,又称谢公楼、谢朓北楼,在今宣城市内陵阳山上,李白在此楼饯别职务为秘书省校书郎的族叔李云。此诗一题《陪侍御叔华登楼歌》,见于宋代以来许多版本的李白诗集,北宋李昉所编辑之《文苑英华》亦作此题,今日不少学者表示认同。“侍御叔华”,即监察御史李华,他以文章著名,收录于《古文观止》中的《吊古战场文》,就是其代表作。他居官刚直不阿,为奸相杨国忠所排挤,很可能是以监察御史身份出按州县时,与李白相遇于宣城。当然,理解与领略此诗的关键不在饯别对象是谁,而在于李白写作此诗时个人的生活轨迹,以及时代的主要背景。
天宝三载(744年),李白被唐玄宗“赐金还山”而离开了长安,济苍生安社稷的宏伟抱负无从实现,只得又一次漫游江海。八年之后的天宝十一载(752年),51岁的他有幽州之行,原本是想弃文就武,到边塞寻找立功报国的机会,看到的却是受玄宗之宠而坐大的安禄山的反状,唐王朝被蒙在鼓中,浑然不知。此时,他的生命已经进入了晚年,不仅一事无成,而且报国无门,回天乏术,可想而知其忧愁苦闷更甚于往日。有如急水汪洋停滞回旋于崇山峻岭之间,一旦遇到千仞悬崖,便飞泻而成掣电惊雷的瀑布。李白的这首七言古诗,正是如此。
从开篇之“弃我去者”至“对此可以酣高楼”,为诗的第一层。“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诗之发端,是各十一字的对偶句,在章法结构上是惊风骤雨,破空而来,在感情脉络上却是后果前因。“昨日”,既指自己的大好年华,也指唐朝的大好时光;“今日”,既指自己的当下岁月,也指唐朝的好景不长。“弃”,可见诗人的惋惜与愤懑;“乱”,可见诗人的苦闷与忧愁。“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诗人点明与友人相聚的时令是秋天,饯别的地点是当年谢朓所建的高楼。如此点明题目,且引发下文,这种豪横之笔,除了李太白这种超一流高手,谁还能一技在手?
从“蓬莱文章建安骨”至“欲上青天览明月”为诗的第二层。“蓬莱”,原指海上神山,传说仙府之幽经秘录均藏于此,东汉时就以此指国家藏书之处,故“蓬莱文章”指汉代的包括司马迁、司马相如等人在内的文章。“建安”,乃东汉末年汉献帝的年号,其时曹操父子与王粲等七人领文坛风骚,他们的诗作直面现实,辞情刚健,后人誉之为“建安风骨”。李白所饯别的是心意相投的文人朋友,何况又是在以前代优秀诗人命名的高楼之上,所以不免俯仰古今,丽辞泉涌而壮思云飞。“览”,通“揽”,摘取之意,诗人赞美前贤意兴超逸豪放,直欲飞身青天而揽取明月,这是浪漫主义的奇思,不也寄托了诗人自己的梦想吗?
最后四句为诗的第三层。“不称意”即不合意、不得意;“散发”,抛弃冠冕而隐居;“扁舟”,小舟。《史记·货殖列传》:“范蠡既雪会稽之耻……乃乘扁舟浮于江湖。”诗人本来神交古人,想象飞腾,但药能医假病,酒不解真愁,他只能从醉乡中回到现实,以“抽刀断水”之喻,比自己之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以只得学范蠡之浮游五湖来收束全诗,留下不绝的余音。当代名诗人余光中在《寻李白》中写道:“在所有的诗里你都预言/会突然水遁,或许就在明天/只扁舟破浪,乱发当风/——而今,你果然失了踪。”当代诗人的歌唱,正是千年后对李白和他的诗歌的回响。
构思婉曲 别开一枝——《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李白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唐朝,是我国古典诗歌的黄金时代。对于唐诗的成就,鲁迅1934年12月20日在致杨霁云的信中曾说:“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大圣’,大可不必动手。”(《鲁迅书信集》)鲁迅此语虽然未免绝对,唐代以后历代乃至当今,仍然有许多好诗,并非“一切”,更非“做完”,但他对唐诗的高度肯定,却无可非议。在鲁迅所说的好诗中,自然应该包括抒写友情的篇什。那些咏唱真挚情谊的诗歌,在姹紫嫣红开遍的唐诗百花园里,确实是风采独具的一枝。
中华民族是一个崇尚友道、珍重友谊的民族。除了“良友”“密友”“益友”“挚友”“契友”等称谓之外,我们的先人还将登山临水的称为“逸友”,将奇文共欣赏的称为“雅友”,将直言规谏的称为“诤友”,将品德端正的称为“畏友”,将处事正直的称为“义友”,将可共生死的称为“死友”。李白一生留下了许多名篇,其中抒写真挚的友情,从一个侧面反映他所处的社会和时代,是他的诗作的重要内容之一。这里,且让我们欣赏他的《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王昌龄,这位盛唐诗坛风华绝代的歌手,擅长七绝,当时就有“诗家天子王江宁”的美誉。明代杨慎称赞道:“龙标绝句,无一篇不佳。”(《升庵诗话》)明人王世贞《艺苑卮言》也把他和李白相提并论:“七言绝句,少伯与太白争胜毫厘,俱是神品。”他和李白同是才华横溢的诗人,在封建时代又同是坎坷不遇,这大约就是他们建立深挚友谊的基础吧?他们曾在岳阳初识,后来于长安再见,李白曾作《同王昌龄送族弟襄归桂阳二首》。天宝八载(749年),任职江宁(今江苏南京)丞的王昌龄被贬为龙标尉,在唐代,龙标县是僻远荒凉的南荒之地,穷山恶水的贬谪之乡,年近五十浪迹江南的李白听到故人的这一不幸消息,就写了上述之诗。
李白现存绝句一百五十余篇,在盛唐诸家中,他是这一体裁的作品存世最多的一位。当年在巴陵,王昌龄和他分别时作的是一首七绝《巴陵送李十二》:“摇曳巴陵洲渚分,清江传语便风闻。山长不见秋城色,日暮蒹葭空水云。”李白现在“遥有此寄”的,也是一首七绝。开篇两句紧扣题目,点明时令,以景寄情。杨花本是飘摇无着之物,杨花已经落完,时令自然已是好景不长撩人愁思的晚春时节。子规一名杜鹃鸟,以啼声悲切、动人愁肠而见称,李白在《蜀道难》中就有过“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之句。而五溪,即今湖南省与贵州省交界处的辰溪、酉溪、巫溪、武溪、沅溪。在高明的诗人笔下,景无虚设,写景即是写情,他因友人被贬边荒而引起的担心与悬念,从中曲曲传出。
如果说,前面两句的抒情还是含而不露的话,那么,后两句就是诗人的直抒胸臆了。诗人遥望南荒,满怀思念而又无由可达,于是便张开想象的彩翼,将一颗愁心寄托给明月,让自己的心和明月一起,随着浩浩天风,一直照耀到友人被贬谪的地方。(诗中所指“夜郎”,在今湖南省怀化市沅陵、辰溪县境,由龙标县分置而出,为唐代三个“夜郎县”之一,其他两处在今贵州省遵义市桐梓县。“龙标”在沅陵、辰溪县西南,故诗云“随风直到夜郎西”。有人因为诗中有“夜郎”二字,妄断为李白晚年咏王昌龄流放贵州夜郎之作,大谬。)这里,诗人虽然点明了“愁”字,但构思却巧妙深曲,无怪乎清人施补华在《岘佣说诗》中要推许这首诗“深得一‘婉’字诀”了。总之,这首诗不仅表现了友人间的绵邈深情,恻恻动人,也反映了封建时代伟大诗人的悲惨遭遇。李白在对友人的深挚慰藉之中,难道不也寄寓了自己身世遭逢的深沉感喟吗?
一位尊重前贤而不数典忘祖的诗人,必然会尊重、继承和发扬传统,予传统以创造性的转化,使传统生生不已也新新不已,绝不至于尚不知传统为何物,便装扮出一副“叛逆”的勇士的姿态,好像以前的诗歌史都是一片空白,诗运要从他开始。这种诗作者,似乎也可说“代不乏人”,尤以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某些唯西方现代派诗歌马首是瞻的诗作者为最。但是,一位真正尊重传统而有才华的诗人,必然也不会死守前人的遗产,以为传统是不可发展的凝固物,而顶礼膜拜,而亦步亦趋,不敢越雷池一步。在艺术上,李白这首诗除了构思婉曲之外,还突出地显示了他既善于继承又长于创造的艺术功力,因而它在诗国里才可以说是别开一枝,风华独具。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是清新俊逸匪夷所思的妙句,也是李白这首诗的灵魂。它固然是诗人强烈的挚情的结晶,同时也是继承与创造缔结的良缘。在李白之前,许多诗人就曾写月、写风以寄寓相思之情,曹植有“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七哀》)之句,鲍照有“三五二八时,千里与君同”(《玩月城西门廨中》)之词,那可谓是“远传统”,满腹经纶的李白,不会不熟悉他们的这些篇章。即以离李白较近的初唐与盛唐之交而论,至少有两位诗人的有关作品也不会不给他以极大的影响,那可说是“近传统”:一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那“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的诗句,一定挑动过李白敏感的心弦;一是张九龄的《赋得自君之出矣》,“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张九龄不同凡俗的妙构,也该当挑战过李白的诗心吧?从“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中,确实可以感到前人诗作对李白的启发,以及他在启发之后的创新。我们看到即使天才如李白,也不可能割断他与传统的脐带,不可能生下来的第一声啼哭就是一首好诗。然而,李白的诗又并不是他人的重复,更不是前人的回声,而是语意一新的佳构,是充满生机活力与艺术的新颖感的创造。
南北朝时的庾信《华林园马射赋》中之“落花与芝盖同飞,杨柳共春旗一色”,曾经是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先河。而当代名诗人郭小川《祝酒歌》中的“且饮酒,莫停杯!七杯酒,豪情与大雪齐飞;十杯酒,红心和朝日同辉”,也是对王勃之文与李白“将进酒,杯莫停”之句的推陈出新的化用。王维《蓝田山石门精舍》中的“遥爱云木秀,初疑路不同。安知清流转,忽与前山通”,也曾经是陆游《游山西村》中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名句的先导。而当代名诗人贺敬之《放声歌唱》中的“五月——麦浪。八月——海浪。桃花——南方。雪花——北方”,也是远承了中国古典诗歌中如清人方东树《昭昧詹言》中所云之“语不接而意接”的艺术,如南宋蒋捷的《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如元人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如元人虞集的《风入松·寄柯敬仲》(杏花春雨江南)。在发展新诗的问题上,目空一切高谈阔论,否定传统而全盘效法西方现代派的人,不是出于无知就是出于偏见,或者无知与偏见兼而有之,而李白既继承传统又勇于创新,既珍爱先辈留下的家园,又敢于开拓新的疆土,这,可以做我们当代新旧体诗作者的永不过时的典范。
壮游的典礼——《渡荆门送别》
李白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山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典礼,原为制度与礼仪,后来引申指某种隆重的仪式,如军事上的阅兵典礼,学校里的开学和毕业典礼,纪念性建筑的开工与落成典礼,等等。我借用这一名词,径行称李白的《渡荆门送别》一诗是他一生的“壮游的典礼”,想他会欣然同意吧?
著名诗人余光中在《寻李白》中说过:“至今成谜是你的籍贯/陇西或山东,青莲乡或碎叶城/不如归去归哪个故乡?”李白身世如谜,但现在一般认为其祖籍为陇西成纪(今甘肃静宁县西南),先祖因故迁居中亚碎叶(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托克马克城),李白于武后元年(701年)降生此处。5岁时随父亲李客迁居绵州昌隆(今四川江油)青莲乡。在24岁之前,李白在蜀中读书习剑,行游访学,24岁始“仗剑去国,辞亲远游”。虽然终其一生写了许多怀乡之作,烫痛历代许多读者嘴唇的《静夜思》即其中之一,但他却不知何故始终没有回过故乡,这个谜团,现在也已无法请他解答了。
李白在《春夜宴诸从弟桃李园序》开篇就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人生不满百年,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次旅行,何况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本来就是一位不逊于明代徐霞客的大旅行家,更何况他有志不伸、坎坷不遇,一辈子东漂西泊。他年轻时怀抱强烈的建功立业的愿望,对未来充满早霞丽日般的美好憧憬,离开多山的蜀国,奔出层峦叠嶂的三峡,一望无垠的平野摊开在他的眼帘。故乡在后面,他乡在眼前,人生的征程与壮游于斯开始,于是,他笔舞墨歌,写下《渡荆门送别》一诗,有如庆贺与纪念的典礼。
北魏郦道元《水经注》说:“江水束楚荆门、虎牙之间。”荆门山,在湖北宜都市西北、长江之南,虎牙山在江北,隔水相峙。此地为楚国西南之门户,也是楚蜀交界之处。全诗开篇即顺势破题,亦称“开口咬题”,也就是从题目与题面写起,“荆门”点明送别地点,“渡远”交代舟行之来龙,“楚国游”则预示远游之去脉。一出荆门,蜀地的莽莽群山便宣告集体失踪,入眼的是浩阔的原野与浩荡的江流,诗的颔联正是写舟行长江之上所见的尽景:一句咏“山”之有尽,一句叹“江”之无穷,而“平野”与“大荒”之阔大景象,表现的也正是青年李白的壮志与豪情。南北朝时齐朝谢朓《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有“大江流日夜”之句,但景仰他的李白之“江入大荒流”却有出蓝之美。杜甫《旅夜书怀》有“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之壮语,心仪李白的杜甫不知是否从他的“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取过经?李杜的佳句前后辉映,惹得后代许多诗评家虽想评点高下却好不为难。
在颔联描状昼景之后,颈联继之抒写了夜景。一写水中之“月”,一绘天上之“云”。李白对“月”情有独钟,他现存之诗约有千首,将近百分之四十的作品写到月亮,是痴迷的“追月族”。此诗第五句将倒映水中的月轮喻为从九霄空降的“天镜”,是他诗中五百个左右对月的比喻中的一个。第六句则由下而上,由水中之月而天边之云,云气因为光线的折射而变换成城市与楼台。诗人在抒写极目远望中的景象之后,尾联收束上面六句,并由远而近,进一步点明题目中的“送别”。清代诗话家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曾说:“诗中无送别意,题中二字可删。”李白是诗坛的顶尖级国手,他怎么会文不对题?或者说题目有“送别”二字而作品却离题万里,留下重大的失误让后生晚辈去“斧正”?在李白的心中,故乡是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尤其是初出蜀地,单枪匹马出来闯世界,对故乡更是频频回首,充满眷眷之情。他移情于物地拟人,“怜”为“爱”之意,将可爱的“故乡水”想象为可亲的“送行人”。“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水亦有情,“万里”与首句的“远”遥相呼应,其中的“送”字可谓诗眼,这不就既明白又含蓄地表现了“送别”的题旨吗?
如果以武林喻诗坛,李白是超一流的武林高手,乃宗师级人物,十八般武艺无一不精,古体诗与绝句更是他的独门绝技。相较而言,律诗似乎是他的弱项,他的性格喜欢更为自由的天马行空的艺术,而不耐烦束缚颇多的规行矩步。然而,即使如此,他的七律有《登金陵凤凰台》《鹦鹉洲》等超凡脱俗之作,五律的名章俊句则更多,如“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之《金乡送韦八之西京》,“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之《送友人》,“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之《送友人入蜀》,“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之《与夏十二登岳阳楼》等。上述这首《渡荆门送别》,不仅是李白壮游的典礼之作,也是他五律的代表之篇。我所收藏的唐诗宋词演唱磁带碟片之中,就有歌唱家引吭高歌的这一首。每当乐声乍起,歌韵初扬,我早就心醉神驰,仿佛已经穿越千年的时空隧道,和李白在荆门的长江上把臂同舟并游了。
友谊地久天长——《送友人》
李白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中国人重视友情。“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早在《诗经·秦风·无衣》篇中,就有对于友谊或者说战友之谊的歌唱了。军人相称曰“同袍”,相互之间的友情名为“袍泽之谊”,一致对付共同的敌人叫作“同仇敌忾”,这些词语其源就出自《无衣》。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咏唱友情的篇章如恒河沙数,其中不乏至今仍动人情肠的作品。李白就有许多抒写友情之诗,《送友人》即其中的一首。
开元二十五年(737年),李白36岁。十年前他在湖北安陆娶故相许圉师之孙女为妻,作为倒插门的女婿,虽然其间也曾外出游历,求取功名,但他基本上是生活在岳家的故里。当代研究李白的专家安旗在《李太白别传》中,称之为“酒隐安陆,蹉跎十年”。次年春天,李白出游南阳(又名南都,即今河南省南阳市),作有《南都行》《南阳送客》等诗。因为诗人有如此游踪,加之南阳城东有水名“白水”,今称“白河”,他有一首诗就题为《游南阳白水登石激作》,而在另一首《忆崔郎中宗之游南阳遗吾孔子琴抚之潸然感旧》中,也有“忆与崔宗之,白水弄秋月”之句;而且南阳城北有山名“独山”,所以李白的《送友人》一诗,可以推断为写于南阳。至于送别的友人为谁,有人认为就是他的好友崔宗之(崔宗之是前宰相崔日用之子,杜甫《饮中八仙歌》中的人物),但也不必过于坐实,因为此诗所营造的是一种普遍性的情境,提供给欣赏者的是广阔的想象空间,读者不必拘泥或探求具体的人事。
李白喜爱交游。上至将相王侯,中至文坛名士,下至百姓平民,他的诗文中指名道姓者就有四百多人,颇有“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之概。他最重情谊而又天性潇洒豪放,所以他的送别诗尤其是早中期之作,其特色就是情真意挚而意兴飞扬,不喜抒缠绵悱恻的悲苦情,不屑作扭摆弄姿的儿女态。“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他28岁时送40岁的年长友人孟浩然,其《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一诗,不就是如此吗?中年时游安徽泾县,“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他的《赠汪伦》也是一派天机云锦,一汪潭水深情。他的《送友人》同样如此。不过,前者的体裁是他所最擅长的七言绝句,后者则是他不耐束缚而写得不是很多的五言律诗。
首联十字,共包括四个地名与方位。“青山”是指南阳城北之独山,“白水”是指南阳东城之白河。“北郭”即北城之外,古时内城曰城,外城曰郭。这是一联工整的对句,此为地名与方位相对,但有“青”与“白”的形容词色彩对照,有“横”与“绕”的动词一线贯穿,虽然整饬却不板滞,有生意盎然飞动流走之妙。它不但点明了送别的地点,而且暗寓了诗人的行踪,在背景的点染中扩大了诗的境界。次联的“为别”即“作别”之意,点明题目中的“送”字,而“孤蓬”即孤单的蓬草,以比喻状写友人的远游。杜甫后来在《赠李白》一诗中,也说“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运用的也是“蓬”这一传统的诗歌意象。这一联并非对仗而是一气流转的散行,应视为诗人为更自由地表达心中的情思的破格。“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是诗中的也是传诵千年引用千载的佳句。游子之意,飘若浮云,故人之情,唯悲落日。浮云是流动不居的,落日是依回留恋的,所以清人王琦注《李太白集》时说:“浮云一往而无定迹,故以比游子之意;落日衔山而不遽去,故以比故人之情。”从这里,也可见不可缺少的比喻在诗中的妙用。“班马”为离群之马,《诗经·小雅·车攻》有句云“萧萧马鸣,悠悠旌旗”,诗人巧用于结尾,不仅在用典中加深了全诗的历史文化意蕴,而且手挥五弦,目送飞鸿,也使全诗有了悠然不尽之余音。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让我们同声歌唱友谊地久天长”,灯下品诗,独酌千古,恍兮惚兮中,我最终以苏格兰民歌《友谊地久天长》之题做了这篇小文的题目。
月光下的独舞——《月下独酌》
李白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唐代不仅是中国诗歌的黄金时代,也是文学艺术全面繁荣的时代。书法,被称为“纸上的舞蹈”,而举手投足都风吹衣袂飘飘举的舞蹈,也被许多唐代诗人记录留影在他们的诗篇之中。李白,是中国诗史上少有的伟大诗人,同时,他也是另类意义上的杰出舞蹈家。他的《月下独酌》,写的就是月光之下醇酒之中他的单人独舞。
李白与月结下的是不解之缘。人称李白“明月魄”“玻璃魂”,在中国诗人之中,没有人比李白于月更情有独钟的了,没有人比李白咏月更多姿多彩的了。在他现存的近千首诗中,有月光照耀的共三百八十二首,约占他诗作总数的百分之四十;而他诗作中如“金魄”“圆光”“瑶台镜”“白玉盘”等对月的专门美称,也多达五百个。李白爱月,也嗜酒,他的诗作写到饮酒的约有一百七十首,约占全部作品的百分之二十。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说:“李白斗酒诗百篇。”晚唐诗人郑谷《读李白集》更将美酒、明月与诗歌三者合一来赞美李白:“何事文星与酒星,一时钟在李先生。高吟大醉三千首,留著人间伴月明。”
李白饮酒的方式,有两人的对饮,如“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山中与幽人对酌》);有三人聚饮,如“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将进酒》);有多人群饮,如“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金陵酒肆送别》)。李白《赠内》诗写道:“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估计他自斟自酌的“独饮”之时也不少,其五古《月下独酌》就是代表。
《月下独酌》是组诗,总共四首。宋蜀本此诗题下注曰“长安”,乃写作地点。诗的写作时间,研究者一般认为是天宝四载(745年)的春天,即李白被唐玄宗“赐金还山”之前。天宝元年(742年)秋,由于他人的推荐和自己的名气,41岁的李白接到唐玄宗李隆基的诏书来到长安,进入宫廷,充任翰林供奉。怀抱济国安邦的青云之志的布衣李白,一厢情愿地以为可以实现自己的宏图伟抱了,开始也曾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著名的《清平调》三首就是写于这一时期。然而,唐玄宗始终只是把他作为一名文学侍从之臣,也就是御用文人,吟风弄月,点缀升平,并没有授予实际的官职和给予政治上的重用,这与李白的抱负与希望相差太远。同时,“谗惑英主心,恩疏佞臣计”(《答高仙人兼呈权顾二侯》),“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玉壶吟》)是李白这一时期的境况写照。可能是玄宗的驸马、翰林学士张垍及高力士、杨贵妃等人的谗言诋毁,李白在长安宫中的处境就更加艰难,内心也愈加郁闷,于是只好对月兴叹,借酒浇愁。月是解忧的清凉方,酒是诗的催发剂,于是我们就读到了《月下独酌》这传诵千古的诗章。
月下独酌,幻出三人,全诗飞扬的是奇幻的联想与想象,充分表现了李白诗的浪漫主义特色。“花间一壶酒”,是布景也是道具,“独酌无相亲”,点明题目中的“独酌”。在酒精的催化之下,诗人想象飞腾:“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明月于焉出场,题目中的“月下”有了着落,而“三人”也即月与影的拟人化,既说明一时已没有独酌的孤寂,也自然地展开了随后的想象和描写。“徒”,只、但之意;“将”,与、共之意。“月既不解饮”至“醉后各分散”八句,是全诗的主体部分,愈是写月与影和诗人“醒时同交欢”的热烈场景,愈是反衬出诗人内心的孤独、苦闷与寂寞。“无情游”,月与影实际上均无感情,不解人事。邈,遥远。云汉,高空、银河。“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诗人由地下而天上,由人间而宇宙,想象自己羽化飞仙,和明月永以为好,相约相会在永恒的九天之上。如此收束全诗,想象虽然天马行空,抒情却仍然扣紧题旨。
清人沈德潜《唐诗别裁》说此诗“脱口而出,纯乎天籁”,我要说虽是天籁,但遣词造句也可见大匠之心。诗中“影”字四见,“月”字四出,且安排在诗句中各不相同的位置,铿锵和鸣而又错落有致,不就是匠心独运而颇具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音乐之美吗?
第一个九级浪——《行路难三首·其一》
李白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李白的诗歌,是一条波翻浪涌的浩荡的大江,他的《行路难三首》,是大江中的第一个九级浪。
这一九级浪轰然而至,究竟起于何时,历来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写于天宝三载(744年),诗人被唐玄宗赐金还山放浪江湖之时;一种认为作于开元十九年(731年)春,李白初入长安后因壮志不酬复离开长安而远游之时,此时诗人已趋而立之年。我取后一种说法。《行路难》是组诗,题下共有三首,虽然失望与希望交织,沦落与奋起同奏,但其主旋律还是昂扬奋发的,对未来仍然充满信心,因为诗人只是仕途初挫,他还正当三十而立的好时光,来日方长。而《行路难三首·其二》一开篇就说“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篇中历述他在长安的种种困境,这与他天宝元年(742年)被唐玄宗召入长安供奉翰林的上苑风光颇不相符。如果这一组诗作于天宝三载,其时李白已经40多岁,作为超一流的伟大诗人,他的诗创作的第一个高潮来得未免过于迟迟了。
开元十二年(724年)春天,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离开四川闯荡大唐的江湖,希图仕宦而至将相,实现自己安邦定国的宏大政治抱负。开元十八年(730年)春夏之间,他由寄居的湖北安陆启程,来到长安,希冀有一跃龙门的机会。君门九重,历时一年,其间既无慧眼爱才的权力在握者援引,又备受他人如宰相张说之子当朝驸马张垍的冷遇,李白愤而离开伤心之地长安,作《行路难》组诗。
《行路难》,乃乐府旧题,宋人郭茂倩编《乐府诗集》列于“杂曲歌辞”,并引《乐府解题》云:“《行路难》,备言世路艰难及离别悲伤之意。”今存最早的这一旧题的诗作,是南朝鲍照的《拟行路难》十八首,对李白颇有影响。在李白之前,唐诗人卢照邻、崔颢等人均有同题诗作,但均不如李白之作洪波涌起、江声浩荡。
此诗的题材是七古,即七言古诗。因为诗人内心郁闷,情绪愤激,同时仍百折不挠地与不公的社会与命运抗争,具有强大的自信与自强的精神,所以全诗在艺术结构上呈现出百步九折、波澜动荡的特色。正如元人杨载《诗法家数》论李白的七古时所说:“如江海之波,一波未平,一波复起;又如兵家之阵,方以为正,又复为奇,方以为奇,忽复见正。出入变化,不可纪极。”如果按照现在英美新批评对字词与结构的精分细析,全诗的开合动宕由四个层次或者说四道波澜构成。“金樽美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这是第一道波澜。“金樽”说酒杯之精美华贵,“斗”为古代盛酒之容器。曹植《名都篇》云:“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李白《将进酒》云:“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斗十千”形容美酒昂贵,如今日之茅台、五粮液然。“羞”为“馐”的本字,“珍羞”,珍贵的山珍海味也。“直”同“值”,“万钱”则与“十千”相对成文。诗人开篇极力夸饰美酒美食,然而盛筵当前,却停杯投箸(zhù,筷子)而罢席,拔剑四望内心迷茫不知何去何从。其间之“停”“投”“拔”“顾”四个动词所描状的动作,既表现了落魄英豪的外在形象,也传达了他内心激烈的矛盾冲突。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这是第二道波澜。如同“停杯”“拔剑”之句是从鲍照《行路难》之“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化出,“欲渡”“将登”两句,也和鲍照《舞鹤赋》的“冰塞长河,雪满群山”有某种血缘关系,只是后出转精,李白有出蓝之美。我要特为拈出的是,“欲渡”而“黄河冰塞川”,“将登”而“太行雪满山”,一句之中极具转折跌宕,遥启了后来顾况《悲歌》的诗思:“我欲升天天隔霄,我欲渡水水无桥。我欲上山山路险,我欲汲井井泉遥。”走投无路,诗人想到隐居,学未遇周文王之吕尚在磻溪(今陕西宝鸡东)垂钓,然而他又心有不甘:伊尹未得商汤聘请之前,曾梦见乘船经过日月之旁,自己也会如此吧?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这是第三道波澜,诗句也由较为舒缓的七言一变而为急促的五言,繁音促节,扼腕叹息与彷徨询问兼而有之。最后两句是第四道波澜也是全诗的最高潮。南朝梁沈约《宋书·宗悫传》:“悫年少时,(叔父)炳问其志。悫曰:‘愿乘长风,破万里浪!’”诗人化用典故,提炼出千古不磨的励志警句,成为历代有志者的座右铭。
在初入长安之前,李白已有一些名篇佳句,但组诗《行路难》才是他第一个撼人心魄的潮头,宣告了他诗创作应具有的大家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