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月晦之日,灶神亦然
到月底最后一天,灶神也会将世人善恶向天庭禀告
月晦之日,灶神亦然(到月底最后一天,灶神也会将世人善恶向天庭禀告)
此一节,言人之一家,动静居处,皆有鬼神鉴察也。“月晦”,月尽也。“灶神”,号曰司命,以其司人一家良贱之命也,于人朝夕罪恶,无微不察。月终奏闻阴阳二景[1],记之黑簿。呜呼!灶神明察如是,职主奏告又如是。世人行事,但知取快一时,岂复问家有灶神,记其过犯,每到月尽,大小皆奏天曹乎?恐惧修省,一刻不敢懈矣!
这一节是在说明人们家中所在之处,一切的动静情况,都有鬼神在暗中鉴察。“月晦”,就是农历月底最后一天。“灶神”,又叫作司命,主管一家人的命运好坏,对于家人从早到晚所犯的罪恶,一点一滴观察得很清楚。每到月底,就将世人昼夜情况向天神奏报,并记录在黑簿上。呜呼!灶神对人间善恶如此明察,他的职责即是将事实如实呈报给上天。而世人做事只知逞一时之快,哪里还想到家里的灶神已经记载他所犯的罪过,每到月底事无巨细都向天庭奏报呢?因此,我们应当战战兢兢,每天好好修行反省自己,一刻都不敢懈怠!
淮郡一士,酒醉戏家中一婢,婢颇知耻,固[2]拒得脱。时正月晦。睡至四更,妻忽叫醒云:“适见一星,冠皂[3]服神,乘马奔行,随带有文簿,向我指画而去,不知何说,神威赫赫,不觉惊醒。”士人毛骨悚然,不敢明言,但云:“定是灶神无疑矣。”后将此婢配人,因向妇人曰:“汝昔梦灶神,向汝指示者,由我昔曾戏此婢,力拒得免,不意夜间,即有此警。想事虽未行,此心已欺,故为司命所录耳。向不言者,恐汝见疑,难为此婢。今明言者,一以表此婢之操,一以彰我之过也。”
淮郡这个地方有位读书人,酒醉之后调戏家中一个婢女,这位婢女颇知羞耻,坚决抵抗才得逃脱。当时正是阴历月底最后一天。读书人睡到四更,妻子忽然叫醒他说:“我刚才见到一位星神,头顶黑冠,身着神服,骑着快马在奔行,随身带着文簿,向我点点画画后离去,也不知他在说什么,只觉得他神威赫赫,我就不由地惊醒过来。”读书人听了顿时全身毛骨悚然,但也不敢明说,只是回答:“这一定是灶神没错。”后来他将婢女许配他人,这才向妻子说:“你从前梦到灶神对你有所指示,是因我曾经调戏这位婢女,她坚决抵抗才免于玷污,没想到当天夜里灶神就有这种警示。想来这件事虽未做成,但心中已有欺人之念,所以才被灶神记录下来。以前我不敢说,是怕你会怀疑而为难婢女。如今向你明说,一来表彰这位婢女的节操,二来为了自揭过恶。”
明嘉靖时,江西俞公,讳[4]都,字良臣,多才博学。十八岁为诸生,每试必高等。年及壮,家贫授徒。与同庠生十余人,结文昌社,惜字放生,戒淫、杀、口过,行之有年。前后应试七科,皆不中。生五子,四子病夭。其第三子,甚聪秀,左足底有双痣,夫妇宝之。八岁戏于里中,遂失去,不知所之。生四女,仅存其一。妻以哭儿女故,两目皆盲。公潦倒终年,贫窘益甚。自反无大过,惨膺[5]天罚,年四十外,每岁腊月终,自写黄疏,祷于灶神,求其上达。如是数年,亦无报应。
至四十七岁时,除夕与瞽[6]妻、一女夜坐,举室萧然,凄凉相吊。忽闻叩门声,公秉烛视之,见一角巾皂服之士,须发半苍,长揖就座,口称姓张,自远路而归,闻君家愁叹,特来相慰。公心异其人,执礼甚恭,因言生平读书积行,至今功名不遂,妻子不全,衣食不继。且以历焚灶疏,为张诵之。
张曰:“予知君家事久矣。君意恶太重,专务虚名,满纸怨尤,渎[7]陈上帝,恐受罚不止此也。”
公大惊曰:“闻冥冥之中,纤善必录。予誓行善事,恪[8]奉规条久矣,岂尽属虚名乎?”
张曰:“即如君规条中惜字一款,君之生徒与知交辈,多用书文旧册,糊窗裹物,甚至以之拭桌,且藉口曰勿污,而旋焚之。君日日亲见,略不戒谕一语,但遇途间字纸,拾归付火,有何益哉?社中每月放生,君随班奔逐,因人成事,倘诸人不举,君亦浮沉而已,其实慈悲之念,并未动于中也。且君家虾蟹之类,亦登于庖,彼独非生命耶?若口过一节,君语言敏妙,谈者常倾倒于君。君彼时出口,心亦自知伤厚,但于朋谈惯熟中,随风讪笑[9],不能禁止。舌锋所及,怒触鬼神,阴恶之注,不知凡几,乃犹以简厚[10]自居。吾谁欺,欺天乎?邪淫虽无实迹,君见人家美子女,必熟视之,心即摇摇不能遣[11],但无邪缘相凑耳。君自反身当其境,能如鲁男子[12]乎?遂谓终身无邪色,可对天地鬼神,真妄也!此君之规条誓行者,尚然如此,何况其余?君连岁所焚之疏,悉陈于天。上帝命日游使者,察君善恶,数年无一实善可记。但于私居独处中,见君之贪念、淫念、嫉妒念、褊急[13]念、高己卑人念、忆往期来念、恩仇报复念,憧憧[14]于胸,不可纪极。此诸种种意恶,固结于中,神注已多,天罚日甚,君逃祸不暇,何由祈福哉?”
公惊愕惶悚,伏地流涕曰:“君既通幽事,定系尊神,愿求救度!”
张曰:“君读书明礼,亦知慕善为乐。当其闻一善言时,不胜激劝。见一善事时,不胜鼓舞。但旋过旋忘,信根原自不深,恒性是以不固。故平生善言善行,都是敷衍浮沉,何尝有一事著实?且满腔意恶,起伏缠绵,犹欲责天美报,如种遍地荆棘,痴痴然望收嘉禾,岂不谬哉!君从今后,凡有贪淫客气,妄想诸杂念,先具猛力,一切屏除,收拾干干净净。一个念头,只理会善一边去。若有力量能行的善事,不图报,不务名,不论大小难易,实实落落,耐心行去。若力量不能行的,亦要勤勤恳恳,使此善意圆满。第一,要忍耐心;第二要永远心。切不可自惰,切不可自欺,久久行之,自有不测效验。君家事我,甚见虔洁,特以此意报之,速速勉持,可回天意。”
言毕,即进公内室,公即起随之,至灶下,忽不见,方悟为司命之神,因焚香叩谢。
即于次日元旦,拜祷天地,誓改前非,实行善事。自别其号曰“净意道人”,志誓除诸妄也。
初行之日,杂念纷乘,非疑则惰,忽忽时日,依旧浮沉。因于家堂所供观音大士前,叩头流血,敬发誓愿。愿善念真纯,善力精进,倘有丝毫自宽,永堕地狱。每日清晨,虔诵大慈大悲尊号一百声,以祈阴相[15]。从此一言一动,一念一时,皆如鬼神在旁,不敢欺肆。凡一切有济于人,有利于物者,不论事之巨细,身之忙闲,人之知不知,力之继不继,皆欢喜行持,委曲成就而后止。随缘方便,广植阴功。且以敦伦勤学,守谦忍辱,与夫因果报应之言,逢人化导,惟日不足。每月晦日,即计一月所行所言者,就灶神处为疏以告之。持之既熟,动即万善相随,静则一念不起。如是三年。
年五十岁,乃万历二年,甲戌会试,张江陵为首辅[16],辍闱[17]后,访于同乡,为子择师。人交口荐公,遂聘赴京师,公挈[18]眷以行。张敬公德品,为援例入国学。万历四年丙子,附京乡试,遂登科。次年中进士。
一日谒内监杨公,杨公令五子出拜,皆其觅诸四方,为己嗣以娱老者。内一子,年十六,公若熟其貌。问其籍,曰江右人,小时误入粮船,犹依稀记姓氏闾里。公甚讶之,命脱左足,双痣宛然。公大呼曰:“是我儿也!”杨亦惊愕,即送其子,随公还寓。公奔告夫人,夫人抚子大恸,血泪迸流。子亦啼,捧母之面而舐[19]其目,其母双目复明。公悲喜交集,遂不愿为官,辞江陵回籍。张高其义,厚赠而还。
公居乡,为善益力。其子娶妇,连生七子皆育,悉嗣书香焉。公手书遇灶神并实行改过事,以训子孙。身享康寿,八十八岁。人皆以为实行善事,回天之报云。
同里后学罗祯记
明朝嘉靖年代,江西有位俞公,名叫俞都,字良臣,博学多才,十八岁成为生员,每回考试必定高中。到壮年时,家中贫穷,俞公带领传授弟子与同学弟子十余人,组织成立文昌社,倡导惜字、放生、戒杀、戒口过,施行多年。后来,俞公前后七回应试都不中,生五个男孩,有四个夭折。第三个孩子聪明秀气,左脚底有两颗痣,夫妇都很疼爱,八岁时在乡里走失,不知去向。生下四个女孩,仅仅活了一个。夫人伤心过度而双目失明。俞公终年潦倒,越来越贫困。反省自己,不知因什么过错而遭上天惩罚。四十后,每逢除夕,他用黄纸写疏文,祈求灶神上达天帝。经过数年,也没有回应。
到四十七岁时,他在除夕夜里和失明妻子及女儿坐着,室内平静凄凉,忽然听到叩门的声音。俞公拿烛火探照,看见一位头戴角巾,身穿黑服,发须半白的人,进门打一长揖后坐下,口称姓张,从远路回来,听到你们家中发出愁叹之声,特来慰问。俞公觉得他不是一般人,对他很恭敬。向他诉说平生读书累积善行,到现在功名不成,妻儿不全,衣食不继的事,又将祈求灶神,上达天帝的焚疏内容读给张公听。
张公说:“我知道你家事情很久了,先生恶的意念太重,专门追求虚名,满纸怨天尤人,陈诉天帝言辞很不恭敬,恐怕受罚不止如此!”
俞公惊讶说:“听说在冥冥中,有细微善事,神就会记录下来;我这么多年结文昌社,誓愿做善事,奉行规章已经很久,难道算是虚名吗?”
张公说:“就文昌社规条中‘惜字’一项来说,《阴骘文》里很重视字纸,而先生的朋友和门徒,多用书写过的文章及旧书籍,糊窗户包物品,甚至拿来擦桌椅,还借口说不要污秽,进而将它烧掉。先生每日亲眼看到,从不诫说一句。从外面拾获字纸,带回家中焚烧,有什么助益呢?社中每月放生,先生为之奔逐,可慈悲心并没有发出来,只是跟着世俗做做样子而已。先生家虾蟹之类生命,也经常出现在厨房,它们不是生命吗?再说‘口过’这一条,先生言语敏捷微妙,交谈者常倾倒于你。先生话说出口,心里也觉察出有伤厚道,但与朋友熟了说话惯了,随着风气,讥笑挖苦,言语刻薄不能禁止。口舌所到之处,早已触怒鬼神,阴德簿中不知已经记下多少口过。可你竟然还自以为是,以厚道者自居,这是欺己欺天。‘邪淫’虽然没做过,但只要见到别家美女,必然久看不动,心中思念久久不能平息,只是没有因缘相助。如果一旦有缘相遇,能像鲁男子那样而不动心吗?所说终身没有邪念,难道能够欺骗天地鬼神吗?真是妄言。这是先生自己带头执行的文昌社规条,尚且这般情形,更何况其他人呢?你每年焚烧的疏文,都呈献给了天帝,天帝命令日游使者,观察先生善恶数年,没有一项善行可以记录。但见先生在私下独处时,常有贪心、淫心、嫉妒心、量狭急躁心、高傲心、藐视心、回忆过去期望未来心、恩仇报复心,各种狭隘思想,不绝于胸,不能细数,种种罪恶心念,顽固不化。天神早已登记在案,上天惩罚日渐加近。逃避祸害恐怕都来不及了,哪还能祈福呢?”
俞公惊愕、恐惧,伏在地上流泪说:“张公既然知道幽冥中的事情,必然是尊贵的神明,祈求你救度我。”
张公说:“俞先生读书明礼,也知道‘慕善为乐’,当听到善言时,深受激发鼓励;见到一项善事时,不胜鼓舞。但俞先生随过随忘,信根原本不深,恒心也不坚固。所以平生善言善行,都是随俗敷衍,何曾做过一件实在的事?而且满腔恶念,起伏缠绵不去,还想责怪上天没有赐福,就像种下遍地荆棘,却痴望五谷丰登,这样难道不荒谬吗?俞先生从今以后,凡是有贪淫妄想、种种杂念,要猛力全部摒除,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心向善。假若有力量行善,不要期望得到好报,不要追求虚名,不论大小难易的善事,实实在在,耐心去做。如果力量办不到,也要勤勤恳恳,使这个善心圆满。第一、要有忍耐心;第二、要有恒心。不可以自惰,不可以自欺,长久实行,自会有效果。俞先生在家敬奉我很是虔诚,所以我今晚特来,以此报答,赶快勉力行善,尚可望回转天意。”
说完张公进入屋内,俞公跟着进去,到灶下忽然不见,才领悟是司命灶神,因而焚香叩谢。
第二天元旦(春节),俞公拜祷天地,发誓必定痛改前非,一心行善。为了区别于从前,他把自己的名字改为“净意道人”,誓愿去除种种妄念。
刚开始实行时,杂念纷纷而来,不是疑心就是懒惰,匆匆度日,依然随波逐流。于是,俞公就在自家堂上所供奉观世音菩萨像前,叩头流血,再发大誓。发愿善念永远纯净行善之力精进不退,倘若有丝毫宽限,永远堕落地狱。每天清晨,虔诵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圣号一百声,祈求观世音菩萨在冥冥中庇荫。从此一言一动一念,有如鬼神在旁,不敢轻举妄动。只要有助于人,有利于物,不论事情大小,不论空闲及忙禄,不论别人知道不知道,不论自己力量能否做成,都欢喜去做,周全完成才停下,随着因缘方便,广泛培植阴德。并且以伦理道德、勤奋学习、谦虚忍辱和因果报应的道理劝导大众,逢人说教。惟恐每日所做的不够。在每月最后一天,合计当月所说所做善事,到灶神处焚疏上告天帝。行持久了之后,动时万善相随而来,静时不起杂念。这样过了三年。
俞公五十岁时,是万历二年,这一年举办甲戍会试,张江陵为内阁首辅,会试完后,他拜访同乡,为儿子选择老师,大家都推荐俞公,于是就聘他去京师,俞公携带眷属同行。张江陵敬重俞公才德人品,为他援例引荐进入国学。万历四年丙子,他寄居京城参加乡试,考中了举人。第二年中进士。
某日,他拜见大太监杨公公,杨公公招呼五位义子出来相见。这些义子都是他四方寻觅得来的,收为子嗣以欢度晚年。其中一位年龄十六岁,俞公看他面貌似乎见过,问他籍贯,说是江西人,小时候误进粮船,还记得姓氏及家乡情形。俞公非常讶异,叫他脱掉左鞋,两颗痣还在,俞公大叫是我儿子,杨公公也很惊讶,就送还他儿子。孩子随着俞公回到寓所,夫人一见,摸着儿子大哭,血泪迸流而出。儿子也哭起来,捧着母亲的脸舔她眼睛,他母亲因而恢复光明。俞公悲喜交集,就不愿当官,告别内阁首辅回原籍。张江陵感谢俞公教子之德,厚赠财物礼送他还乡。
俞公回乡后,更尽力行善。俞公儿子娶亲后,连生七个男孩都养活了,个个书都念得很好。俞公亲手书写遇灶神记,并以改过行善的事实训诫子孙,享年八十八岁。自此当地人都相信,改过行善能得到“回天之报”。
同乡后学罗祯记。
【注释】
[1]景:情况;景象。
[2]固:坚决、坚定。
[3]皂:黑色。
[4]讳:名讳,即对尊长避免说其名,表示尊敬的心意。
[5]膺(yīnɡ):接受,遭受,承受。
[6]瞽(ɡǔ):瞎;盲人,瞎子。
[7]渎(dú):轻慢,对人不恭敬。
[8]恪(kè):恭敬,谨慎。
[9]讪(shàn)笑:讥笑;讥讽。
[10]简厚:简朴淳厚。
[11]遣:排解,发泄。
[12]鲁男子:春秋时代鲁国有一个人,能确确实实做到对女色不动心。《诗·小雅·巷伯》“哆兮侈兮,成是南箕”毛传:“鲁人有男子独处于室,邻之厘妇又独处于室。夜,暴风雨至而室坏,妇人趋而托之,男子闭户而不纳。妇人自牖与之言曰:‘子何为不纳我乎?’男子曰:‘吾闻之也,男子不六十不闲居。今子幼,吾亦幼,不可以纳子!’妇人曰:‘子何不若柳下惠然?妪不逮门之女,国人不称其乱。’男子曰:‘柳下惠固可,吾固不可。吾将以吾不可学柳下惠之可。’”后因称拒近女色的人为“鲁男子”。
[13]褊(biǎn)急:气量狭小,性情急躁。
[14]憧憧(chōnɡ):来往不绝。
[15]阴相:暗中辅助。
[16]首辅:明代对首席大学士的习称,设置于建文四年(1402)八月。明中期后,大学士又成实际宰相,称之为“辅臣”,称首席大学士为“首辅”,或称“首揆”“元辅”。嘉靖、隆庆和万历初期,首辅、次辅界限严格,首辅职权最重,主持内阁大政,权力最大,次辅不敢与较。
[17]辍(chuò)闱(wéi):会试完毕。辍,中止,停止。闱,科举时代称试院。
[18]挈(qiè):带,领。
[19]舐(shì):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