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长镜头:短篇报告文学佳作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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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的中心是安静的。

过了一段时间,不知是多少天多少月,“专政队”的生活反倒平静无事了。而旋卷在台风里面的人却焦灼着、奔忙着、谋划着、叫嚷着、战斗着,不吃不睡,狂热地保护自己的派性,疯狂地攻击对方的派性。他们忙着打派仗,竟没有时间来顾及他们的那些“专政”对象了。这时有一个老红军,主动出来担当了看守他们的任务。实际是一个热情的支持者,他保护了科学家们,还允许他们偷偷地看书。

待到工人宣传队进驻科学院各所以后,陈景润被释放了,可以回到他自己的小房间里去住了。不但可以读书,也可以运算了。但是总有一些人不肯放过他。每天,他们来敲敲门,来查查户口,弄得他心惊肉跳,不得安生。有一次,带来了克丝钳子。存心不让他看书,把他房间里的电灯铰了下来,拿走了。还不够,把开关拉线也剪断了。

于是黑暗降临他的心房。

但是他还得在黑暗中活下去啊,他买了一只煤油灯。又生怕煤油灯光外露,就在窗子上糊了报纸。他挣扎着生活,简直不成样子。对搞工作的,扣他们工资;搞打砸抢的,反而有补贴。过了这样久心惊肉跳的生活,动辄得咎,他的神经极度衰弱了。工作不能做,书又不敢读。工宣队来问:为什么要搞1+1=2以及1+2=3呢?他哭笑不得,张皇失措了。他语无伦次,不知道怎样对师傅们解说才能解释清楚。工人同志觉得这个人奇怪。但是他还是给他们解释清楚。这(1+1)(1+2)只是一个通俗化的说法,并不是日常所说的1+1和1+2。好像我们说一个人是纸老虎,并不就是老虎了。弄清楚了之后,工人师傅也生气地说:那些人为什么要胡说?他们也热情支持他,并保护他了。

“九一三”事件之后,大野心家已经演完了他的角色,下场遗臭万年去了。陈景润听到这个传达之后,吃惊得说不出话来。这时,情况渐渐地好转。可是他却越加成了惊弓之鸟。激烈的阶级斗争使他无所适从。唯一的心灵安慰从来就是数学。他只好到数论的大高原上去隐居起来。现在也允许他这样做,继续向数学求爱了。图书馆的研究员出身的管理员也是他的热情支持者。事实证明,热情的支持者,人数众多。他们对他好,保护他。他被藏在一个小书库的深深的角落里看书。由于这些研究员的坚持,数学研究所继续订购世界各国的文献资料。这样几年,也没有中断过,这是有功劳的。他阅读,他演算,他思考,情绪逐步地振作起来。但是健康状况却越加恶化了,他从不说,他也不顾。他又投身于工作。白天在图书馆的小书库一角,夜晚在煤油灯底下,他又在攀登、攀登、攀登了,他要找寻一条一步也不错的最近的登山之途,又是最好走的路程。

敬爱的周总理一直关心着科学院的工作,腾出手来排除帮派的干扰。半个月之前,有一位周大姐被任命为数学研究所的政治部主任。由解析数论、代数数论等学科组成的五学科室恢复了上下班的制度。还任命了支部书记,是个工农出身的基层老干部,当过第二野战军政治部的政治干事。

到职以后,书记就到处找陈景润。周大姐已经把她所了解的情况告诉了他。但他找不到陈景润。他不在办公室里,办公室里还没有他的办公桌。他已经被人忘记掉了。可是他们会了面,会面在图书馆小书库的一个安静的角上。

刚过国庆,十月的阳光普照。书记还只穿一件衬衣,衰弱的陈景润已经穿上棉袄。

“李书记,谢谢你。”陈景润说,他见人就谢。“很高兴,”他说了一连串的“很高兴”,他一见面就感到李书记可亲,“很高兴。李书记,我很高兴,李书记,很高兴。”

李书记问他:“下班以后,下午五点半好不好?我到你屋去看看你。”陈景润想了一想就答应了:“好,那好,那我下午就在楼门口等你,要不你会找不到的。”“不,你不要等我,”李书记说,“怎么会找不到呢?找得到的。完全用不着等的。”但是陈景润固执地说:“我要等你,我在宿舍大楼门口等你。不然你找不到。你找不到我就不好了。”果然下午他是在宿舍大楼门口等着的。他把李书记等到了,带着他上了三楼,请进了一个小房间。小小房间,只有六平方米大小。这房间还缺了一只角。原来下面二楼是个锅炉房。长方形的大烟囱从他的三楼房间中通过,切去了房间的六分之一。房间是刀把形的。显然它的主人刚刚打扫过清理过这间房了,但还是不太整洁。窗子三槅,糊了报纸,糊得很严实。尽管秋天的阳光非常明丽,屋内光线暗淡得很。纱窗之上,是羊尾巴似的卷起来的窗纱。窗上缠着绳子,关不严,虫子可以飞出飞进。李书记没有想到他住处这样不好。李书记坐到床上,说:“你床上还挺干净!”

“新买了床单,刚买来的床单。”陈景润说,“你要来看看我,我特地去买了床单。”指着光亮雪白的蓝格子花纹的床单,“谢谢你,李书记,我很高兴,很久很久了,没有人来看望……看望过我了。”他说,声音颤抖起来。这里面带着泪音。霎时间李书记感到他被这声音震撼起来,满腔怒火燃烧。这个党的工作者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不像话,太不像话了!这房间里还没有桌子。六平方米的小屋,竟然空如旷野。一捆捆的稿纸从屋角两只麻袋中探头探脑地露出脸来。只有四叶暖气片的暖气上放着一只饭盒,一堆药瓶,两只暖瓶,连一只矮凳子也没有。怎么还有一只煤油灯?他发现了,原来房间里没有电灯。“怎么?”他问,“没有电灯?”

“不要灯。”他回答,“要灯不好。要灯麻烦。这栋大楼里,用电炉的人家很多,电线负荷太重,常常要检查线路,一家家地都要查到。但是他们从来不查我。我没有灯,也没有电线。要灯不好,要灯添麻烦了。”说着他凄然一笑。

“可是你要做工作。没有灯,你怎么做工作?说是你工作得很好。”

“哪里哪里。我就在煤油灯下工作;那,一样工作。”

“桌子呢?你怎么没有桌子?”

陈景润随手把新床单连同褥子一起翻了起来,露出了床板,指着说:“这不是?这样也就可以工作了。”

李书记皱起了眉头,咬牙切齿了。他心中想着:“唔,竟有这样的事!在中关村,在科学院呢。糟蹋人啊,糟蹋科学!被糟蹋成了这个状态。”一边这样想,一边又指着羊尾巴似的窗纱问道:“你不用蚊帐?不怕蚊虫咬?”

“晚上不开灯,蚊子不会进来。夏天我尽量不在房间里待着。现在蚊子少了。”

“给你灯,”李书记加重了语气说,“接上线,再给你桌子、书架,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要不要,那不好,我不要,不……不……”

李书记回到机关。他找到了比他自己早到才一个星期的办公室老张主任。主任听他说话后,认为这一切不可能:“瞎说!怎么会没有灯呢?”李书记给他描绘了小房间的寂寞风光。那些身上长刺头上长角的人把科学院搅得这样!立刻找来了电工。电工马上去装灯。灯装上了,开关线也接上了。一拉,灯亮了。陈景润已经俯伏在一张桌子之上,写起来了。

光明回到陈景润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