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生命的历程孕育着希望与神话。人类的苦难与梦想日复一日在心灵中进行创作，并以神话的形式表现出来。古希腊、古埃及、古罗马灿烂的文明，在爱琴海、尼罗河、亚平宁山脉留下不朽的奇迹。人类优秀的儿子荷马、但丁、莎士比亚以旷古的喉音唱出饱经沧桑的歌声。在东方，古老的中国，这片黄色的土地，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大禹治水，夸父追日，一代代人憧憬渴望，编织着一篇篇美丽的神话，动人的传说。如今，古老的神话传说已经逐渐被人遗忘。电脑，基因，克隆，生命不再神秘。宇宙飞船，星球大战，破灭了人们对天堂的最后向往。物质战胜了精神，物欲腐蚀了理想。在这喧嚣的尘世，我，一个最后的行吟诗人，一个穿越时空的流浪者，高举起堂吉诃德的长枪……。古老的神话又在我的心灵中编织创作，闪烁出一道道五色迷璃的光彩。我被诱惑、迷乱、沉醉了，情不自禁提起了笔。
混沌初开，我赤身裸体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曾努力去寻找我出生时与众不同的迹象，但是没有结果。我出生时即没有现霹雳红光，也没有带通灵宝玉。我曾仔细地追问过母亲，在我出生之前她做过什么瑞祥的梦。母亲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说没有。这未免有点令人沮丧。
公元一九五六年，那是个月亮又圆又大的秋夜，母亲静静地躺在床上，预产期已经过去，她还是毫无征兆。此时的我仿佛依恋着母亲温暖的子宫。对外面的世界还有些畏惧迟迟不肯出生，这使母亲感到不安。接生婆已经守候多时，她略显疲惫不耐烦，又到母亲身边检查了一遍，听一听，摸一摸，起身说：“还早”。她收拾起她那永不离身的背箱要走。夜深人静，母亲独自一人，挺着沉重的躯体，对接生婆恳求道：“你别走，孩子要是出来，你不在，半夜三更，我到哪里叫你”。我的父亲不在家，此时还在外上班工作，他是个铁路工人。母亲预感到她的小儿子今天晚上一定会出来，今天是个不寻常的日子。接生婆犹疑会答应留下来，她在母亲床边的一张单人竹床上铺开母亲为她临时准备的被褥躺下休息。万籁俱静，世界都在期待。终于，一个小时后，子夜的星辰洒下光辉，照亮了小屋窗棂，盘古开天，石破天惊，我出世了。
据母亲说，我刚到人世无声无息，给我接生的那个五十多岁枯瘦如柴的接生婆倒提起我的双脚，在我通红的屁股上狠拍一巴掌。“哇”的，我哭出声来。一哭就不肯停息，声震屋宇。听到我洪亮的哭声，母亲长松一口气，疲倦的脸上露出笑容，向接生婆投去感激的目光。
我出生在古称江南西道的一座小镇上，简陋低矮的土坯房比耶稣降生的马厩好不了多少。一个九岁的女孩走进房间，她是我姐姐，端来一碗红糖煮鸡蛋，恭恭敬敬递给接生婆。接生婆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接过盛着糖水鸡蛋的碗，嘴唇颤抖着，嘟囔一句：“第一百个了”。她吃了一百碗喜蛋。那时，小镇上还没有一所像样的医院。给产妇接生都是一位年纪很大的名其曰卫生员的接生婆。人们经常看到她瘦小的身躯挎着小药箱走街串户普度众生。凭着她的热心和经验，我平安地降生了。后来，这位接生婆又帮人世间收留下几个婴儿，据说是八个。在她几十年腥风血雨的生涯，一共为这个世界接生了一百〇八个婴儿。这正好与一部中国古典小说中的一百〇八好汉相符。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不过这一百〇八个婴儿，除了我有点来历，其他的婴儿只是偶然落入这位接生婆之手，恰巧数字相合，事后证明他们都是平庸之辈，绝无半点天罡地煞之气。那部古典小说写的是中国一千年前大宋王朝的故事。小说中放走妖魔的人叫洪太尉，是宋朝里的大官，相当于我们现在部长级干部。
说起历史上的赵宋王朝，中国老百姓人人都知道精忠报国的岳飞就是被宋朝一个叫秦桧的宰相害死的。据历史学家们说，那个宋朝在中国历史上还是比较宽容的呢。可想而知，中国的历史一直是多么的严酷。虽然许多人并不因为自己的黄皮肤黑头发自豪，我还是感谢着那位帮我出世热心的老婆婆。老婆婆默默无名，很快遭人遗忘。就是她亲手接生的那帮忘恩负义的家伙，恐怕没有谁记起她。唯有我至今仍在默默地敬祭悼念着她。
接生婆一记巴掌，将我从困厄中惊醒。我放开喉咙，唱出人生第一支悲歌。我已记不清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如何。不过，据母亲说我的哭声很悲伤，四蹄翻蹬，似乎已经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冷暖炎凉。都说哭泣是婴儿的语言。那么，我的哭声正是为了将来的坎坷生活，为了人生的苦难岁月，而呼喊，而高歌。事实证明，是这样，我的一生就是由那第一声哭泣定下了人生的音符和调式。如今，我在人生旅途寂寞地走过五十多个春秋。古人云：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我而立之年未立，不惑之年还充满幻想，知天命却从不肯向命运低头。我抑塞磊落，曾寄希望于那样一种力量，如半世纪前那重掌一击，将我从困顿中警醒。
我的名字叫孟昕。这是我那只念过小学的父亲取的名字。我的父亲是一个铁路火车司机。在我出生那个秋日美丽清爽的早晨，父亲开着一列长长的火车风驰电掣赶回家。他跳下机车，身上满带着烟尘、油渍、汗水，大步跨进低矮的家门。他奔到床前，将我捧在手上。父亲身上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气味，是火焰和男子汉的气味。这股热火火的浓烈的气味，直沁入我肺腑，足足让我窒息了三十秒钟，咧咧嘴我放声大哭起来。此后过了二十年，命中注定地我顶父亲的职当了名铁路工人，时常满怀豪情一身尘灰油渍，汗水淋漓地重温父亲最初带给我的这股粗犷豪迈的男子汉气味。
当年，那个彪炳千古的清晨，父亲将我托在他那双粗壮的臂弯里，仔细地端详我红扑扑的小脸蛋。小鼻子，小眼睛，厚嘴唇，其貌不扬，一个闹天宫的猴王脱胎。父亲喜滋滋，走出门，走入明亮的晨光里。抬头，望见东方喷薄如火的朝霞，灿烂无比，太阳正冉冉升起。初升的太阳如金盘一样光芒四射，照耀着他工作的铁道工厂，照耀着小镇林次栉比的烟囱和建筑，照耀着江南这一片广袤的土地。父亲由衷的从心里升起一股喜悦和豪情。他那双开火车握铁锤粗糙的大手翻了三天字典，才找出一个能表达他那天清晨浮现出心头的印象和感觉的词：“昕”。父亲很得意，我也挺满意。后来，我粗识文字，去翻过《辞海》，查过《词源》。我捧出那沉甸甸包罗万象的大书，心中带着几分欢欣，几分虔诚翻开来。“昕，黎明日将出时，《礼 文王世子》，文子视学，大昕鼓徽所以警众也”。孟昕，初升的太阳，真是响亮非凡的名字，天生我才必有大用。父亲虽然只有小学文化，但在当时却不能小瞧。在当时，20世纪50年代，初中生就算是知识分子。随着人们掌握的知识越来越多，文化越来越高，如今的知识分子头衔恐怕要大学毕业以上学历才算了。譬如我读了几十年，破了万卷书，只是屁股没有沾大学课堂里的木板橙，就没有混进知识分子队伍。
在一本厚厚的《世界近现代史大事记》上，翻到我出生的那一年，我看到有这么一些记载：
一月，国务院第二十三会议通过《关于公布汉字简化方案的决议》。
二月，苏联共产党召开二十次代表大会，赫鲁晓夫在“秘密报告”中全盘否定斯大林。
三月二十三日，巴基斯坦伊斯兰共和国成立。
四月，《人民日报》发表根据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的讨论通过的编辑部文章《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必须坚决反对修正主义。
五月二日，毛泽东主席在最高国务会议上宣布，中国共产党对文艺工作主张百花齐放，对科学工作主张百家争鸣。
六月，波兰发生“波兹南事件”。埃及宣布苏伊士运河国有化。
七月十三日新华社报道，第一汽车制造厂试制成功中国第一批“解放”牌汽车。
九月，中国共产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
十月二十三日，“匈牙利事件”发生。
十一月，毛泽东在八届二中全会宣布，开展整风运动，随后进行反右派斗争。
一九五六年底 全国基本完成了对农业、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
延续千年的中国汉字又有了变革，更多的人认识了它；那个“老大哥”国家一直想对中国指手画脚；巴基斯坦是个不好不坏的邻居；百花齐放后是整风运动，那些天真的知识分子乐极生悲了。等一等，这些似乎与我的出生没有什么内在联系。我的出生这个世界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响和征兆，我有点失望。但是我没有放弃追求，孜孜不倦，探幽索隐。功夫不负有心人，正史没有，别传可寻。终于，我了解到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在我出生之时降临，几十年天机不露，当我获知这个秘密，一切困惑和忧虑随之而解。这秘密我是从一部不起眼的三十二开薄书里看到的。这部书虽然标着风行一时的科幻小说名称，但我从书的字里行间看出这正是非常巧妙的描绘了我出生的故事，解答了关于我从哪里来将要到哪里去的问题。世人不具慧眼，何方高人写下这部天书。我以为这是揭示人类原始的秘籍，这是查卜人类未来的《易经》。书中有这样一段叙述：
茫茫宇宙空间，一艘飞船正以光速飞行。太阳系黄道上孤独地运行了亿万年的地球，被一个不速之客造访。这是一艘×星系y星座星球人驾驶的宇宙飞船。宇宙自约在二百亿年前近乎无限小的瞬间经历了一次大爆炸之后，便开始了伟大而漫长的演化历程。原子的创造，星系的演化，恒星的演化，行星的演化，以及生命的演化。可怜的地球人吵吵嚷嚷浑浑噩噩刚刚从树上爬下来的时候，y星人已进入高智能演化。他们的飞船历尽艰辛，向星际远行。他们来到太阳这陌生的恒星系。掠过这颗不大不小的恒星的一颗颗行星，发现了地球这颗可爱的蔚蓝色小星球。
飞船绕地球飞行，急速下降，穿过浓稠的大气层，如彗星拖曳长长的明亮的光帚飞向一片大陆，降落在一片茫茫的海滩。四下平展展的细沙，前方一道长堤，长长的望不见头。水面在微风抚动下轻轻地跳跃着细密的浪花，粼粼闪烁。浴波而出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正悬在半空洒下皎洁的银光，照得飞船外壳明晃晃，熠熠生辉。y星人走出飞船，不约而同仰望宇宙空间。他们看到满天星斗，一轮皓月。宁静的夜空真美。
这异星的美丽奇景使y星人油然而生赞叹之情。这是一颗经过很好演化自然条件良好的星球。他们也知道，这颗星球上，生活着一群宇宙中不够文明不够智慧的生物。一阵感叹，一番抒情，y星人恢复理性，开始修理飞船。他们的飞船在以一个宇宙黑洞为时间隧道穿越而过时，被强大的射线，塌缩的重力场击伤。一个同伴牺牲了。他们决定将同伴的遗体留在这星球上。物质生命的生生灭灭是自然的法则，他们珍惜生命，不畏惧死亡，崇尚智慧，不留念肉体，心思纯洁，没有尔虞我诈。
无色透明的液体在飞船旁轻轻地淌过去，微微的声响更衬托出四周的寂静。将同伴的遗体轻轻放入水中，随波逐流很快消失在远方。星光闪烁，雾色朦胧。这时，只见远远的一条白浪迅急滚来，水面不再平静，传来隆隆的响声，脚下涌起一朵朵浪花。起风了。Y星人鱼惯走入飞船，仓门关起，飞船徐徐上升，旋转加速，倏忽消逝在夜空。强烈的音爆，这片水面如晴空响了个炸雷。
许多年后，饱经了岁月的风霜，生活的磨难，对人生的迷惘惆怅与日俱增，追本溯源，从这本神秘的小书，我得到启示。地球上的人类没有想到，从遥远的星际而来具有着超能的y星人也没有想到。那时，那刻，宇宙间正进行着一桩前所未有的灵与肉的大飘移，大转换。一个超人的生命的种子洒落在地球的土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