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的基因,从父亲那里带来,既有遗传,也有变异。我不知道这意味的是什么,是改良还是退化?我的个子一直不高。学校读书时,全班同学排队我总是排在最前面。母亲总是对别人说我长得晚,将来会长起来。其实,我一直长到母亲说的将来也没有父亲高。父亲说:南方的大米不养人。
凡是见过我父亲的人都说我父亲一见就是典型的北方汉子。身材魁梧,四方脸膛,严肃坚定,性格耿直。20世纪中叶,战火纷飞,中华大地正经历改朝换代。共产党千军万马如摧枯拉朽从东北一直打到西南。红色铁骑后面是浩浩荡荡的支前民工独轮车队,再后面就是我父亲这些新中国建设者的铁路大军。当年,我父亲独自一人跟随奔涌铁流从遥远的东北来到江南。他血气方刚,过黄河,跨长江,举目茫茫,身旁没有一个亲戚朋友。他不分昼夜,驾驶着火车头,轰轰隆隆,拖拽着长长的车厢,巨龙一般风驰电掣。炉火映红了他的脸膛,敞开胸怀,眺望远方,任着劲风扑面而来。漫长的千里铁道线维系着他的情感和思念。每当乡思涌上心头,伸手拉响汽笛,笛声回荡在大地上空。长鸣的汽笛呼唤着远方的亲人。两年后,母亲带着我的姐姐和大哥从北方追随父亲也来到江南。从此,父亲铁心踏地,在这片新的土地上,开始新生活。几年后,他一连又添了三个儿子。他最小的儿子,也就是本书的主人公呱呱落地时,他正跨入而立之年。
父亲是个性格刚强的人。对我们几个孩子,很少流露出感情。在我的记忆中,他没有带我们看过一场电影,上过一次公园。自从我双脚踏上地面会走路以来,他就没再抱过我一次。我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在父亲的带领下大街上散步。那些孩子爬上自己父亲的脖子,两腿跨着骑马马肩肩,高高地由父亲驼着,幸福无比。我没有过这种享受。在我家平房门前小院里,我只能在父亲饭后喝了点酒心情高兴时蹭到他身边,攀着父亲粗壮的胳膊,弯起脚打个晃晃。有时,父亲不耐烦脸色一沉,闷闷的哼一声。我赶紧躲开他,畏缩的立一旁看着他伟岸的身躯。父亲的胳膊比我的大腿还粗,大手那么有力。我见过他拿一根比手指还粗的钢条很随意地拧成一只捅灰的炉钩。只要他轻轻一送,我就能坐上他的肩头。但是,我视那肩头比皇帝的龙椅还神圣。
小时候,我时常站在门槛内百无聊赖倚着门框,一只脏手指塞在嘴里吮吸着,两条黄鼻涕粘在腮帮子上,目送着父亲高大宽厚的背影走进炫目的霞光里。父亲去开火车。无论白天黑夜,刮风下雨,只要听到叫班父亲就立即出发。火车日日夜夜在铁路上奔驰,乘务员随时准备待命出发。有专门通知工人上班的叫班员。白天我会看到骑自行车的叫班员急匆匆而来,急匆匆而去。烈日酷暑,数九寒冬,风雨无阻。那辆破自行车除了车铃到处都在响。夜里,宁静的小镇时常回响起叫班员的声音。
“张小三,六八〇七,一点五十四开。”“王老五,四二一八,二点零六开。”六八〇七、四二一八是列车编号,叫班员喜欢把〇叫洞,一叫幺,七叫拐。梦乡被打破,四邻被吵醒,大家都是铁路上的也已习以为常。夏夜,路旁草地飞舞着流萤,我趴在窗口望着父亲的手电光消失在星空里。寒冷的冬夜,父亲顶风冒雨走出门。窗外北风呼啸,屋里寒气袭人,我使劲往被窝里缩。想着父亲在黑夜里与风雨搏斗,心中说不出来的崇敬。每当父亲下夜班回来在家中睡觉,我们在家里走路都轻手轻脚。说话也不能大声。
父亲永远是母亲谈论的主题。听母亲说,父亲一生有过几次危险的经历。父亲那几次危险的经历被母亲当作故事娓娓道来,我听来是那么富有传奇色彩,惊心动魄。母亲的叙述在我的心灵中塑造出一个英雄父亲。谁也不能批评儿子对父亲的崇拜。
有一年夏天,父亲开的那辆火车头在工厂大修,这样的大修每隔一段时间都要进行一次。在我童年一段日子里,随着我的成长,我的双腿能够自由地跨过门槛,任意地在街道,学校,还有工厂漫游。那是我生命里程的一段宝贵的时光。我从课堂学不到什么知识,无心念书到处闲逛,消磨掉许多似金的光阴。我常到父亲上班的铁路工厂里看工人修火车。火车头推进工厂,炉子里的火熄灭,锅炉里的水放净,轮子拆下来。工厂阔大的厂房是那课堂无法相比的,就是学校开会的大礼堂相比也差远了。高大的火车头从阔阔的大门开进开出。站在大车库里,向穹窿般的屋顶仰望,脖子都酸了。一排排天窗被油烟染黑,透出缕缕阳光,灰雾蒙蒙,暗淡无光。厂房的中间卧着两台正在修理的机车。横七竖八的铁轨上停放着许多大大小小车轮。许多工人在劳动。机器声轰轰隆隆,震得人透不过气来。铁锤声叮叮当当,电焊的火花放射刺眼的闪光,头顶上天车来往穿梭。我目不暇接,小心翼翼双脚跨过地上一汪汪油污。巨大的升降机把庞然大物的火车头顶起来。火车肚子被打开,那些工人爬上爬下,钻进钻出,好似筑巢的蜂。浑身满是烟尘油垢,脸上乌漆抹黑,一双眼睛白多黑少。他们给机车换上各式各样的新零件,再将火车头落下来,装上新轮子。
机车修好后,刷上新漆,整座火车头巍巍峨峨,乌黑发亮。比人还高的铁铸车轮漆成大红色。轮子边缘用白漆画一道圈,红白对比极醒目,漂亮极了。焕然一新的火车头停在工厂内,时刻准备出发,开上铁道线,拉上长长一列车厢驰骋千里大地。
一天,父亲的火车头刚刚修好,停在车库里。他登上机车去做最后的检查。父亲是司机长,是这辆火车的头头。那天,他在机车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之后,拿着一只手电筒从还没有封口的膛孔钻进锅炉,想再看看锅炉内部情况。正当父亲在黑洞洞的锅炉里一丝不苟对工作极端负责地检查时,工厂里给火车头点火的工人来了。他酒气酗酗不知锅炉里还有人,也不呼喊警告,咣当一下把入口铁门关起来,随即摇摇摆摆蹒跚而去。
父亲被关在密闭的锅炉内无法出来。黑暗中,他大声呼喊着,用手电敲击炉壁。厚厚的一层钢铁阻隔了一切声音。嗓子喊哑了,电筒敲碎了,父亲憋得满头大汗,几乎绝望。事后父亲向母亲讲述这一经历,当然他有些轻描淡写,但是母亲听得惊恐万分。她知道,机车很快就要上水点火,父亲如果出不去,就会被水淹死,然后高温下沸腾的水汽把他煮成泡沫。当这一切已成故事,她向我们复述时,还心有余悸,叹道:真险啊!
父亲当然没有英勇就义。我知道,父亲必将逢凶化吉。我看过《西游记》里神通广大的孙悟空的故事。孙悟空被西天路上的妖魔魔瓶罩住,魔瓶法力无边,凡是装进去的人,一会就化成脓水。据说孙悟空在魔瓶里也险些玩完,屁股上的老茧都软了。他急中生智,用脑后的毫毛变把金刚钻,把魔瓶钻了个洞。魔瓶漏了气,失去了魔法,孙悟空就跑了出来。父亲没有会变金刚钻的毫毛。他后来在情急中忽然想起机车锅炉底部有一个小排水孔,是在上水前最后才堵上的。他飞快向那里爬去,看见了一束微细的亮光。感谢上苍,这只排水孔还没有被堵上,希望的光从那里射进来。父亲庆幸着,扑过去。小孔只有拳头大,父亲筋疲力尽,将手从小孔伸出去摇动着,直到被人发现。
父亲得救了。事后,那位不负责任的点火工人对父亲说:“司机长,你命不该绝。如果我不闹肚子,急于上厕所,那只排水孔早就堵上了。”言下之意,父亲得救还应归功于他的肚子。
点火工人为什么会闹肚子?据说是前一天晚上吃了一只冷肉棕。那只肉粽从初五放到二十都变味了。他为什么吃这变味的肉粽呢?原来他与老婆吵架,老婆罢工,拒绝给他做饭。他老婆为什么跟他吵架?是为了某一件小事。什么事我也无法刨根问底交代得清楚了。别人夜间曾听到他家传出争吵声,第二天问点火工人时,他显出极羞涩的神情。这使我想起了大人们曾说过:夫妻夜里吵嘴,旁人不宜去劝架。那时我不明白,现在细想一想,很有点暧昧的味道。
一连串的偶然事件救了父亲的命。不过,据我看来,这一连串的事情看是偶然,其实是必然。那一年,父亲正值盛年,他的日子红红火火,他的家庭儿女成群,他的小儿子嗷嗷待哺。不要看他一脸脏兮兮,拖着两条黄鼻涕,父亲正是从他那双深深的总是凝视着什么,半是忧郁半是思索的眼睛看出了与众不同,将来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
父亲对我们是很严厉的。记得有一次,还是我读小学时,我在外玩耍把一只新买的铅笔盒丢了。回到家中,吞吞吐吐告诉母亲。我不得不这样,因为我必须赶紧得到新的文具,不然上课没有使用的。母亲问我怎么丢的文具盒,她很严肃。我一急,就想推卸一些责任,说是在教室不见的。母亲说放在教室怎么会不见呢,一定是哪位同学拿去了,问我有没有告诉老师。我说没有。母亲说应该告诉老师,这问题很严重,班上发生这种事情,并说她明天将要亲自到学校去告诉老师。我一听就慌了,结结巴巴改口说不是在教室丢的,是在操场上丢的。母亲大为生气,责骂我为什么要撒谎,拿起扫帚在我屁股上抽了几下。丢下扫帚还余怒未息,威胁说:等你爸回来,让他教训你。
这里我奉劝诸位心地尚存忠良的读者,倘没堕落到撒谎娴熟老道就不要撒谎,否则得不偿失。这并不是撒谎会使鼻子长长,而是要警惕母亲的笤帚疙瘩和父亲的巴掌。母亲这一关好过,那几扫帚真如掸灰拂尘,父亲那一关就难了。父亲很少动手打我们。但是,我们畏惧父亲远甚于母亲。
父亲上班还没有回来。我晚饭都没心思吃,预感到风暴要来,慌慌悚悚爬上床,这是我的方舟。我用被子蒙住头,任外面洪水滔天,期望一夜过去,第二天会雨过天晴。可是第二天一觉醒来,我从被窝里探起头看到的不是橄榄枝,而是父亲扬起的巴掌。
小哥不声不响从床上爬起来,用飞快的速度穿好衣服,离开床躲到我远远的地方去,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样子。我吓得赖床上不肯起来。
父亲走过来,面带怒容,我不由战战兢兢爬起来。父亲问:“你撒谎了。”
我还有点不识时务。小声嘟哝:“是别人拿走的。”
“你不老实。”父亲喝道,手扬起来。我本能地一缩脖子,后脑勺挨了一巴掌。
我哭起来。母亲在一边对父亲说:“别打孩子头。”父亲那一巴掌并不重,如果父亲使足了劲扇一巴掌,那我准得脑震荡。
父亲的大手又高高举起来,决心挥泪斩马谡。撒谎他认为是原则问题,原则问题父亲是一定要坚持的。他又狠揍我几巴掌,这几巴掌揍在屁股上。因为没有脑震荡之虞,加了几分力。我的屁股立刻火辣辣地痛起来,深刻感受到原则的威力。父亲这几巴掌虽然打在我屁股上,但对我大脑的震荡一直持续了几十年。父亲话不多,他一向不善言谈。从父亲凝重的神情,以及刚才落在我屁股上巴掌的分量,我已深刻明了他要向我表达的全部含义。有如枰锤掷儿,我需折节从学。这时,我哭起来,流下悔恨的泪。母亲过来,阻止了父亲继续挥动他的巴掌。母亲又数说了我一通,她将父亲的行为进行了一番语言的诠解,像所有善良的母亲一样唠唠叨叨规劝我。我抽抽搭搭哽噎着,独自领会着父亲母亲的教诲。
门外有人叫我的名字,是班上的同学。那时,我刚刚被选为班长,掌管着班上的钥匙。很长时间,我还没有去学校开门。上课时间快到了,同学们进不了教室,就找到家里来。男男女女来了一大帮。我不知道一把小小钥匙为何这般兴师动众,偏又在这种时候。见到同学我大窘起来,竭力想保持一种体面的姿态。无奈穿着短裤,光着脚丫,蓬头垢面,泪迹斑斑坐在床上。我想,同学们一定要讥笑我了,我这班长真是威信扫地了。但是,这并不影响到我的名誉。在今后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我牢记父亲母亲的教诲,正是努力以正直诚实去赢得和保持我的名誉。
父亲对铁路有着极深的感情。用父亲那个时代的语言来说,就是他生活战斗过的地方,最难忘峥嵘岁月稠。我家现在还保存有一张父亲和他车班全体人员站在机车旁的合影像片。那是一次抗洪抢险庆功会后报社记者来照的。
那一年夏天,雨下个不停,大水把龙王庙都冲倒了。父亲在狂风暴雨滔滔洪水中驾驶机车一趟又一趟运送救灾物资抢救灾民,三过家门而不入。他英勇无畏牺牲精神得到表彰。相片上一共有十三人,前面蹲着五人,有两人捧着镜框镶的奖状,他们是车班的年轻人,父亲手下的伙计。父亲站第二排,穿着短汗衫,脸上棱角分。身后,火车头威武雄壮,通体黑色,机车型号是—-1942。父亲晚年,千方百计把他的几个子女招进铁路,有心让他的儿子继承他的事业,当个火车司机,驾驶着火车奔驶在千里铁道线上。我记得过去看过一部纪录片电影:一条新建的铁路胜利通车,火车开进偏僻的山乡苗寨,那些住小木楼,骑小毛驴的乡亲载歌载舞,给火车披红挂彩。如今,父亲的时代已经过去,火车司机已不是人们羡慕的职业。父亲将感失望的是他最厚爱的小儿子竟然很长时间委曲在一所学校里,恧恧缩缩当着一名修理工人,一天到晚同破铜烂铁打交道。不过,他没有自惭形秽,他理解为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