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孤旅:从巴彦喀拉、阿尼玛卿到三江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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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遥远的“边地”

这一次,我是哼着王洛宾的《在那遥远的地方》走进青藏高原的。中国的西部满载神秘,总是令人心向往之。那里的许多地方迄今人迹罕至,许多珍稀动植物尚未被发现,许多故事都描摹着不朽的传奇。

二十年前,我所在的公司设计开发了一个网站——巴颜喀拉出版在线,如今,网站已不复存在。十年前,在几乎转遍四川、云南和西藏之间的横断山脉之后,我欲往玉树,不巧那里发生强烈地震。于是,一窥青南高原——青海南部青藏高原上的雄浑壮阔成为我挥之不去的念想,心中无数次盘桓,终于,在这个夏天我得以成行。

天之中央/地之中心/世界之心脏/雪峰环抱中/江河源起处/群山如此巍峨/大地如此纯净

在乔治·夏勒先生的一部书中,他引用这首创作于八九世纪间的诗解读青藏高原,及其中的苍莽昆仑和丰草大泊。

众所周知,青藏高原素有地球“第三极地”之称,这是一个独特的自然与人文的世界,许多神话与传说从这里娩出,高原精神的内核于焉浮现。来到川青两省的交界处,我们发现,由于大陆板块的相互挤压与抬升,昆仑山脉在此处终止,亿万斯年即如此。

画家李伯安曾经创作了一幅百米长卷,取名为《走出巴颜喀拉》。这是画家倾注了毕生心血的大作,灵感便源于巴颜喀拉山。巴颜喀拉山壮美神奇,作为昆仑山的支脉之一,它主要由巴颜喀拉块体构成,其范围包括青南高原,也涵盖了川西高原的一部分。巴颜喀拉山的重要性,在于它是众多大江大河的发源地。在今日四川红原县的查真梁子,立着一块巨石,上面写着那里是黄河与长江的分水岭,北面是黄河,南边是长江。其实,何止查真梁子,在巴颜喀拉山主脉一线,到处可见这样的分水岭,是众多河流的源头,于是人们将这片区域称为三江源、亚洲的水塔。

今天,说起三江源,必然系着中国首座国家公园的创建。早年,中国林业部委托云南省林业厅试点,创建香格里拉普达措国家公园,但带着明显的地方色彩,并不具备国家性。三江源地广人稀,河网密布,地质不稳,地震频发,生态脆弱,面对世界上高海拔地区这个独一无二的生态系统,如何建设中国首个国家公园,让人充满想象与期待。

此次高原之行并非我的第一次远行。虽然我曾在川西之地闯荡多年,但走入青南高原,还是感觉新奇,感叹于它丰富的自然与人文生态。高原带给我的每一天都是全新的,汽车和高速公路拉近了与“边地”的距离。这期间,我终于不必考虑日常的工作,不必过着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活,可以尽情放飞心情,做自己喜欢的事。攀上高原,远离现代都市,我不知道明天会看见什么,或者遇见怎样的过去,那里的一切都既神秘又充满不确定性,因为一切都是自然天成。山脉与河流,花草与树木,飞禽与走兽,风俗与传承令人向往、令人敬畏。高原之美,便蕴藏在这些山脉、湖泊、森林以及草原之中。

于是,我行走于年保玉则峻峭的山峰和无边的花海之间;寻觅于玛卿岗日茫茫雪山和磅礴冰川的边缘;领略黄河源头扎陵湖、鄂陵湖畔变幻无穷的湖光山色;观赏通天河、扎曲时而波涛汹涌时而水波荡漾;体验穿越高原腹地日阿东拉无人区的惊险与刺激;观察巴艾涌地质公园峡谷之中的动植物和旖旎丹霞地貌;回眸唐蕃古道上的千年遗迹和图腾;找寻我们人类的源起之地和迁徙之路。

青南高原是一派生机勃勃之地。此刻,站在这苍茫的鄂陵湖畔草原,便能想象到石器时代靠游牧狩猎为生的人们在那片广袤土地上的原始生活。他们从何而来,是本土而生,还是源于遥远的他乡,很难考证。一千多年前,经长途跋涉来到此地的吐谷浑人建立起自己的王国。之后还有党项羌人、藏族诸部落,他们在这里彼此争夺、妥协、融合。经过漫长的岁月洗礼,原先古氐羌部落的一部分,已演变为今天新的羌族。曾经在高原上风光三百余年的吐谷浑人,是否已湮灭于历史的尘埃之中,或者经过华丽转身之后依然生活在高原,仍有待考证。今天,青南高原已成为藏族的主要居住地,果洛多安多藏族,玉树多康巴藏族。

为钩沉玉树的历史,我在网上淘得周希武先生的《玉树调查记》。这本写于百年前的小册子,今天读来仍然饶有兴味。相传,玉树为古氐羌之地。隋朝前后,玉树属苏毗和多弥两国,唐时融入吐蕃。格萨尔王曾在这一带建立强大的岭国,如今,在玉树结古镇宽阔的中心广场上,格萨尔王塑像依然横刀立马。走进玉树,我努力寻找十年前那次地震的痕迹,除了城中刻意留下的一处遗址,一切都已淹没在川流不息的人流和车流之中,只留下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玉树,旧貌不存,俨然是一个现代化的新城。

倒是果洛州的玛沁,这座与玉树行政级别相同的城市,如一个“养在深闺人不识”的绝色女子。玛沁由黄河造就,河流先自西向东流,经过松潘大草原后,又自东向西流,像极了对这座城的无限眷恋。虽然养在深山,然而历史上的玛沁并非一个世外桃源,这里曾经部族众多,人们性格粗犷,部落之间常常因领地归属而拼死搏斗。

我们抵达玛沁县时已是晚间,一场倾盆大雨将天地遮蔽,待到第二天风停雨歇,才窥得此城的疏朗、安谧与悠闲。依我所见,玛沁属于现在,更属于未来,因为阿尼玛卿雪山赋予了它神性。

读了美国作家弗雷德里克·J.特纳的《美国边疆论》,我颇有感触。他说,美国的边疆始于大西洋沿岸,最初的移民循着印第安人辟出的小路,一步一步地改造荒野。随着往西部的不断推进,美国边疆的外延不断发生变化,一处处野蛮与文明的交会点,形成一条条“文化接触带”。这种文化融解了复杂的社会关系,改变了美国的历史。而中国人却早在千年以前就曾针对高原这一“不可知边缘”,开启了“渐慕华风”之步伐,但发源点在哪儿?又起于何时?几千年文明,汩汩如流。单之蔷曾在《中国国家地理》中归纳青海的地理特点时说:青海,对内地人来说是边疆,而对边疆来说则是内地。或许我们真的存在这样一个对青藏高原认知的渐进过程。王洛宾的那首歌,成为了青海的代言,让我感觉很切近,消弭了抵达之前的距离感与陌生感。翻开地图,我们还可以清晰看到,青南高原位于亚洲的心脏地带。不同民族、不同文化曾在此接触撞碰,构建出一个独特的跨文化“中间地带”,然而,我们却对它知之甚少。

李伯安在他的绘画中,选择圣山、寺院、朝圣、天路、玛尼堆、哈达、藏戏、赛马等元素表达“巴颜喀拉”,虽然它并不能代表西部的全部,却是西部精神的点睛之作。正是这些自然与人文元素,让我逐渐认识并理解高原,从而心甘情愿游荡于那山原与情怀之中。如当年的怀俄明的荒原之于美国作家安妮·普鲁——土地上飘荡着的无数的魂灵与神灵赋予了她无限的灵感。

对于喜欢自然探索的人来说,其实无须担心高原的遥远和野性。此时的高原,拥有一股强大的磁性,能给人带来温暖与力量。如果我们往西回望,它仍然是一道清晰的风景,变得能够让人亲近,可以体验。如美国历史学家、环境史学科创始人之一的唐纳德·沃斯特所说:“自然是解脱束缚的源泉,是可以提供自由和平等的所在地,是人类全面发展的必需。”此时的西部已嬗变为高原性格的化身,只需行者把自己当作高原的一分子,便可融入、品鉴并与之融合。

中国的西部长卷值得我们反复讲述并回味。

四川阿坝有一座著名的寺院,叫郎依寺。它是目前国内规模最大的一座本教寺院,已有千余年历史。我这次的高原之行便从这里开启,按照本教之规则,用谦卑之心,带着梭罗“大自然在人性化的同时,人也在自然化”之系念,走进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