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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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敏敏带着王博宇,沿着旧时记忆,弯弯曲曲地找到了给黄家看楼阿婆院子。
阿婆院子在村北头,在地理位置上就游离于村子了。独栋小木楼,院子里破落得一看就是独居老人的家。里面摆放的石磨,更无声诉说着那叫时光的老故事。他们在外面喊了阿婆,没人应声,敲门也没人应,推门进去,一股陈年味道扑面而来,阳光下泛起簌簌尘烟。他们找了一圈,却不见人。正好奇和犹豫是等等,还是出去。这时身后突然传来那苍老声音:
“你们谁啊,找谁啊!”
转过头,门外已站了满脸褶皱的阿婆。为何阿婆每次出现都神出鬼没,这次不知又从哪里钻出来。阿婆也真可以了,不认识他们就不认识吧,来他家当然是来找她的。
“毛毛出去玩去了,他爹砍柴还没回来……”
张敏敏身处昏暗屋子,听到这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依稀记得阿婆儿子叫毛毛,而毛毛和毛毛他爹早就没了啊。毛毛走后,阿婆念叨了很多年,跟祥林嫂差不多,也正是如此,张敏敏才印象深刻。阿婆还以为他们都还在。张敏敏心里凉了半截,跟这糊涂的老太婆打听那么久远事情,不是闲的吗?!
费了好久口舌才让阿婆记起张敏敏,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阿婆记忆倒转回旧时光。
“哎唷唷,那年头日子过得苦哇,你们这些娃娃不知道,那年头啥吃的都没有,树皮都啃光了,我跟老实疙瘩结婚好多年,都怀不上娃,村里死的人横七竖八,没人埋……好多年后才怀上毛毛,俺家毛毛命苦啊,吃不上喝不上,瘦巴巴的还一身病,就喜欢跟一脸鼻涕泡的张家枫娃子疯跑……”
阿婆记忆大概回到了大饥荒,而且忘了站在她面前的就是一脸鼻涕泡张光枫女儿。
“你说那年啊!哎那年村里真有怪事,我活了一大把年纪,还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水,刚开始还只是将毛毛床飘起来,转眼工夫,乌泱泱的就漫到我们家房顶了……”
张敏敏和王博宇:“……”
完犊子了,阿婆想起的是九八年大洪水。他们俩感觉所有话都白费了,对视了眼便说:
“阿婆,我们改天再来看您,您好好休息吧!”
“啥?你说你要买东西?来就来呗,拿东西干啥!不会过日子呀娃!”
张敏敏:“……”
他们俩摇头叹息,转身就要离去。
“我就跟刘娃子说,不要找公家嘛,那娃看着我长大的嘛,怎会做出那种事,又给铺路又给架水管,可比当年国军都要好……偏不听!后来怎样遭天谴了吧!全家那个惨呀!”
张敏敏蹬地站住了。这话乍一听没头没脑,仔细一想,却很有故事了。刘娃子,公家,天谴?她和王博宇转身坐在太阳底下给阿婆捋了半天,捋到太阳偏西,终于听出故事大概。
阿婆口中的刘娃子就是刘军号。她们这村里是个杂姓村,除却原本的郑家为主的十多户人家,其他人家大多都是跑来避难的,很多家都在此不过三代。刘家跟她们家都是。阿婆口中“找公家”,是去告状。告状目标最开始就是当村支书的父亲!
张敏敏依稀记起来了,有次回家感觉到气氛异常,隐约听说村里有人告父亲贪污,说父亲公款吃喝,还买了小轿车,虽是城里淘汰下来的车子,但她根本不相信铺路一直都亲自下手的父亲会做出那种事。当时不光刘家,还有李二宝家以及其他三户人家,联合状告。动静弄得还很大。持续了很长时间。后来也真相大白了,原来是郑叔叔贪污,为此郑家叔叔还坐了大牢。所以随后张敏敏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里,已淡忘了。
当时她可不是刚上高一!难道陈之牧说的高一事情就是这事?!
张敏敏之所以能够记起刘家来,是因为后来听说刘家在一个冬天全家中毒,好像是煤气中毒,都没了。那时她好像是上高二……忽然张敏敏觉得有些不对劲,以前从没想过,梳理下才赫然发现,刘家全家中毒,李二宝夫妇命丧悬崖……她们这小山村意外事真的不少哇!
当年就有人传是他做的;
那些去上面的两家都出事了;
张敏敏好像突然明白村民说什么了,也明白大家为何闭口不言了。
他们都在怀疑父亲!?
难道李二宝车祸,赵静柔案子,甚至还有刘家中毒,都是父亲做的?!毕竟李刘都告过父亲,如果是,很多事情就能解释了。李二宝车祸,弟弟车祸;赵静柔强、奸致死案,侄女强、奸致死案。陈之牧是在模仿作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陈之牧报复对象从来都是父亲?!
可不对劲啊,据阿婆供述,当年状告父亲的并没赵家参与,是阿婆记错了?可能性不太大,众所周知赵静柔父亲是个老实疙瘩,对于整天只知道上山砍柴的赵老疙瘩,上访状告父亲绝对不是他风格,还有弟弟不是因为伤害赵静柔而遭到报复的吗,怎么只报复弟弟全家?——据陈之牧变态心理,多半是想慢慢报复他们全家的,猫玩老鼠把戏,只是阴谋提前败露了?!幸好!张敏敏也生出那天说话村民同样疑惑:其他参与此事三户人家不也没事的吗?
张敏敏去村里当年状告父亲的另外那三户人家。当他们看到张敏敏时起初很热情,谈起当年告状之事,却都有些尴尬了。不用说大家是碍于张敏敏身份。张敏敏和王博宇一再劝说和追问,他们才说出当年事情。
当年他们的确状告过村委,其实也还不止他们,是名写了状告信,很多人家都签了名的,还说他们起初是去镇上告,毕竟村委直接归镇上管,可没用,去了一次又一次,镇上领导不是敷衍就是不耐烦下逐客令,后来他们去了县里,结果也差不多,于是他们就直接告到了市里,市里领导水平高哇,又是烟又是茶,好生招待,旁边还有专人记录,他们以为此事就稳了,毕竟只是个小小村委,怎还能告不倒?市里领导好言招待过他们后,最后说他们已高度重视此事,责令下面立刻调查此事,让他们回家耐心等待结果。这耐心等得可真不耐心!后来他们又一连去了市里两次。最后市里也的确管了此事——交给县委查明、处理好此事,县委却同样通知给了了镇委,最后结果就是没结果了!他们前前后后上访一年多都如此!
他们以为此事就如此了。可谁知道,两年后,镇委又突然真过问起此事了。后来调查才知道,原来是郑主任——现在郑主任他爹,贪污受贿,偷工减料,甚至私下买卖村里土地……那三户人家说的都差不多,最后一再强调,他们当年错怪村支书了。
张敏敏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可好像哪里又有点不对劲?这故事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当初陈之牧编出女朋友父亲状告小队长事情,也因为是贪污,也都说,市里推给县里,县里推给镇里,镇里推给村委,最后不了了之!只是为“贫穷女友被迫卖身”故事更真实些?不,恐怕不止是的。难道陈之牧是在影射父亲贪污之事?这些事背后都跟贪污案有关?不是已证明父亲清白的了吗,难道贪污案背后还有猫腻,跟父亲有关吗,当年贪污又是怎么回事?
张光枫愣了下,仿佛没料到女儿会问贪污案事情,略略沉思,缓缓讲起了当年事情。“你知道的,咱们村一直都是县里有名的贫困村,每年交上公粮后很多人家都吃不饱,以前开春就有人出去要饭,直到实行土地承包制才好起来,后来国家不提倡‘要想富先修路’,因此上面拨下一笔款,给村里铺水泥路。
“那时又正赶上德国给曾经占领区免费架设水管,作为战后赔偿,本来援助地区主要是在山东,当年德国也在我们这修过设施,其中有我们村,架设自来水又铺路,村里好不忙活。那时我组织村民一直在村外忙着铺水泥路,买卖材料事就交给了当时郑主任兼会计郑康。
“水泥路铺好没几个月,大家发现,路面开始脱落,质量差得很,这时有村民反映,郑康在修路架设水管时,搞贪污,吃回扣,更有人反映,这些年他还偷偷卖土地,当时很多村民不明白情况,以为是我和郑康两个人所为,尤其当他们看到村委那辆破桑塔纳……说起来很惭愧,你也知道,爹爹这些年基本上都不管村里事,大大小小事基本都是郑主任——你郑叔管,后来除非特别大的事,我也懒得过问了,为何这样,也不怕你笑话,可能你也知道,咱们家是避难来的,村上人家郑家才是本地大户人家,之前村长一直也都是郑家的……
“当年那些单据清清楚楚记着,是你郑叔全权弄的,正是如此,上面查下来,直接把他带走了,判了他七年有期徒刑。要说当年他在村里买卖土地,我也不是没耳闻过,只是去找他时,他坚决不承认,说是他们家自己土地,不想种了,我就警告他几句没再管了。”
张敏敏想起小时候,她们村还是郑家人当村支书,她父亲支书是后来才艰难竞选上的。想起来这些年父亲都是甩手掌柜的,不是父亲真超然物外,其中很大程度上也是有无可奈何。她父亲这支书,实际权力根本还没郑叔那个主任大。她清晰记得,小时候,很多人每年拜年都是先去郑叔家。父亲与其说是村支书,不如说是村里象征。张敏敏相信父亲,当年没参与贪污——即便父亲想贪污,郑家人把持着,也不会让父亲染指!
不管老郑主任还是现在郑主任,一直是村里实际管理人。后来选举,郑家也想把父亲搞下去,又因为父亲当了很多年村支书,也有一定群众基础,父亲又不妨碍不到他们,也便“保留”下父亲了。这也是为何郑康因贪污坐牢后,他儿子依然还能当选村主任原因。
“不知你听没听说,”张光枫喉结动了动,有些犹豫似的,最后还是道,“即便上面已查出是你郑叔贪污,村里却还有人说是我,让你郑叔背了黑锅……”
父亲让郑叔背黑锅?张敏敏的确有些意外,她只听那些村民说,当年他们错怪父亲了,并没有说过类似的话,也难怪,谁会当着她面那样说她父亲,即便有所怀疑。
“简直胡嚼舌根嘛,我能让你郑叔背得了黑锅?那些警察也不是吃素的啊!”父亲说着连着咳嗽了数声,好像即便事情过去很多年,依旧让人生气。
就是!想想父亲在村里尴尬地位,那种说法就太荒谬了。看父亲气愤程度,可想刚才说“村里有人说”大概是父亲委婉说法,当年村里一定流言蜚语。她不在家只是没听说而已。
“那,那辆桑塔纳怎么回事?”
“是当年给我们村铺设水泥路的那包工头的。快竣工时,包工头经常在工地上开的破桑塔纳轮胎爆了,又因为他们赶去下个村子,便大手一挥送给了我。当时我以为是自己天天跟那包工头打交道,关系不错,人家才送给我的,后来才知道,人家慷慨,是因为跟郑康来来去去赚了老鼻子钱。那辆车我也没要,就放到村委了,村里谁有事都可以开,幸好当时放村委了,要不然警察后来肯定把我当成郑主任贪污同伙。那辆车最后,在二宝借走送他老婆住院生孩子时,发生了意外,人和车都掉下山崖了……”
“那刘伯家全家中毒又是怎么回事?”
“你刘伯……怎么想起刘伯家了?”张光枫看了眼女儿,“那年你刘伯家买了一车煤炭,以前我们这过冬都不烧煤炭的,咱这里冬天,到底不像北方那样冷,一来没卖煤的,二来也没钱买,那年冬天村里却合伙买了一卡车煤炭,说来还是你郑康叔不知从哪弄来的,价格特别便宜,村里人争相购买,你刘伯家儿媳妇,生了男娃,冬天坐月子,就用了煤炭,那时村里人都不懂,你刘伯家也一样,晚上睡觉时,门窗捂得太严实,全家就煤气中毒了,那娃娃都没救过来,后来大家都注意了,但那年冬天,村里还有两户人家都中毒了,不过轻微中毒,喝了白醋就好了……”
郑康叔卖炭?跟郑康合作贪钱的包工头的车出了车祸,买了郑康叔煤炭中毒?那一切一切原来都跟郑康叔有关!细细想来也不出乎意料。姑且上面那些事是人为的,最触动的自然是郑叔利益,郑叔的的确确有理由对他们下手。由此看见,陈之牧是为李家报仇有可能找错了对象!可张敏敏又想起弟弟事情,不解地问:
“那陈之牧怎么说是弟弟强……欺负了赵静柔,又杀了人家?”
提起弟弟,父亲眼神忽地黯淡了,又不说话了,好一会突然开口,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而是缓缓说:
“说起静柔那孩子,长得真是漂亮,除了咱家敏敏,十里八村都没有那么标志姑娘,要说你弟喜欢人家那是有可能,要说你弟对人家做出那种事,也不无可能,但要说你弟最后还把人家打死……打死我也不信!我儿子什么样子,我最清楚了,平儿从小顽皮是顽皮,但本心不坏,我可以确定肯定绝对不是你弟干的!”
如果父亲说相信弟弟做出那种事,张敏敏反倒怀疑父亲了。现在张敏敏心里那念头终于被掐灭了,现在既不怀疑父亲,也不相信那些事是弟弟做的,至于陈之牧说的那些所谓“证据”不过是他猜想,到了他不也没拿出证据?还有那几个村民怀疑有人背后做了那些事情,其实他们怀疑的并不是父亲,而是曾经村主任——郑康。
父亲也说起了当年李家收养那个孩子事情。
“如果说陈之牧是那孩子那就对了,其实早该想到的,人长大了那额头疤痕也长大了……当年李家夫妇收养陈之牧事情,我也不是太清楚,毕竟他们俩只收留陈之牧还不到半年,咱跟他们家离得又远,二宝周围邻居应该清楚。
“先说李二宝两口子吧,他们俩结婚很多年都没孩子,两口子盼孩子盼疯了,谁家生了孩子,他们两口子眼睛都不动,二宝他爹一直念叨抱孙子,直到临死也没抱上,据说他们两口子什么法子都用过,去各大医院查体,中医、西医、看相、求佛,统统没用。
“直到那天秋天,村里来了个流浪孩子,身上脏兮兮的,衣服破烂得简直不能蔽体,这家要个煎饼那家半个馒头,过了没几天,就被二宝两口子领家去了,收拾一番。孩子长得还挺好看,除了额头深处有个疤,可能就是太顽皮弄得吧,平儿够皮的了,可跟那孩子比起来简直是乖娃,那孩子皮得玩命,上树爬墙,恨不能把天捅个窟窿。
“只是有时玩着玩着却晕倒不省人事,当时大家都以为他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现在看来,原来那孩子,嗯陈之牧是有心脏病。二宝两口子还拿陈之牧当亲生孩子疼,只是偶尔二宝媳妇也会拿擀面杖,撵那孩子,后来二宝媳妇撵得更勤了,母子俩也吵得更烈了。
听说是因为上学事,二宝媳妇把陈之牧一连送学校七八次,每次刚到家,那孩子就溜回来,最后好说歹说,把那孩子哄得愿意上学了,回头老师却把孩子送回来了,说简直是混世魔王转世,再不送回来,学校就被他拆了,现在校长还在办公室洗裤子——厕所里炸得全是啊。那孩子从小就有心眼,把皮劲用在学校,用在欺负同学身上,就等着学校把他送回来。他们娘俩闹得更勤了,最后听说,那孩子说宁愿回那大院子,再也不愿在他家了,跑了,从此真没回来……二宝媳妇第二年却怀孕了,当时还有人说,那孩子是送子观音,谁知道回头就发生了车祸。”
张敏敏想起来,那天探监时,怪不得陈之牧说完自己家庭时,猛不丁地说了句:“当初以为对自己不好的,后来才知道是爱得深沉。”
当时她和博宇还以为陈之牧说的是现在父母。
故事回到最初样子。陈之牧出生被查出了患有罕见的先天性心脏病,正是如此,亲生父母将他遗弃到福利院。他在福利院长大。性格太过顽皮的他,被院长不待见甚至虐待,有天他从福利院跑出来了,一直在社会上流浪。小小孩子成了流浪汉,受冻挨饿,鸡啄狗撵,那种苦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真正懂得,那时他想回去却也不记得路,一直流落到三山涧村了,被二宝夫妇收养。
起初他在二宝家也很快乐,要星星有星星,可没想到所谓“妈妈”竟让他去上学。他虽然非常喜欢安稳生活,却也因为流浪太久,受不了整天钉在座位上感觉,受不了妈妈的管束,后来就从二宝家跑了。渐渐长大,他才终于明白,学习其实也没有太可怕,有玩耍的朋友,有衣服穿,有阳光,有稳定日子,可他身体越来越不好了,他逃离的那院子回不去了,也无不怀念看起来凶巴巴,却很疼他小山村家里,同样怎么也找不到破碎记忆里的路,幸好后来遇到现在父母。
他们俩拿出多年积蓄筹钱给他做手术,才得以活下来,他也终于肯坐到板凳上了。到高中时,他遇到自己喜欢女生,为了她,好好学习,幻想有天跟她比翼双飞,可成绩好了,那个她却不再是那个她了。
现在养父母家庭变故以及后来他来这小山村当村官,意外找到曾经养父母,发觉爱他十分的养父母已不在人世,而且还发现养父母的死并没有那么简单……种种事情,让心理阴暗的他相信了村里的流言蜚语,并没仔细调查养父母车祸到底跟郑康是怎样关系,而是轻率地认定背后最大阴谋者是父亲,尤其调查出赵静柔案似乎也跟张平有关,多年漂泊受到的人性阴凉和看过人间卑恶的他,心生出覆灭张家全家毒辣计划,只是他以为的罪魁祸首还没受到应有“惩罚”,自己却暴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