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色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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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彩、丝线与织物

〔第一封信〕

水子:

在梭坊(1)订制的三十五厘米织布梭终于做好了,现在寄给你。愿这把长梭和松叶综框(2),能织出你心念的织物。

近来,我心扰于染色中出现的问题,为追逐一种玄妙的色彩,无数次体会足底崩塌、越陷越深的挫败感。

前些天接到一个陌生来电,是一位家住大山崎山里的人打来的,他在电话中说:“我家房前有一棵高大的老桤木,最近却因为道路的扩建被砍,非常可惜。不过我发现,伐木时候的木屑撒在地上,将土地染得通红,像是从树中淌出鲜血,让人不忍卒睹。当时我想起您在某本书中曾写过,煮制树皮的汁液可以做染料,所以冒昧地向您报告这一现象。请教,这棵桤木可以用来染什么呢?”

对方话音未落,我已有些坐不住了,马上备车出了门。那里的山路被落叶掩埋,数不清的榛子落在地上,更让人举步维艰。行至坡路尽头,只见徐缓曲折的山路边上立着一棵巨大的树桩,看上去是新砍的,四周的土地已被染成了茶红色。几节粗大的树干倚在一边,断面中也渗出了红色。毫无疑问,经历了百余年岁月的古桤木储存了丰沛的汁液。如今突遭砍伐,截断面暴露在空气中,红色汁液便喷涌而出。

我们赶紧用剥皮刀剥下厚厚的树皮,眼看着表皮下裸露的雪白树干渐渐转红,旋即变为赤铜色,便迅速将剥下的树皮装入袋中。众人不敢迟疑片刻,急匆匆下了山,期待着尽快一睹桤木的色彩。

用大锅熬煮树皮,锅中的液体在加热的过程中转为透明的金茶色。当看到飞溅在地面上的茶红色粉末,我就认定它可以做染料。必须要染些什么才行。默默贮藏了数百年汁液的桤木正在召唤我。在滚热的清水中,它已释放出自身的全部色彩。

用布袋将染液过滤之后,我将纯白色的丝线浸在满满一锅金茶色中。丝线饱吸颜色后,要经过数次拍打使空气透进去,再浸入染液,使色彩彻底渗透,最后放入木灰水中媒染。这些工序都是为了着色和定色。丝线在木灰水里,从刚才的金茶色转为赤铜色,刚好就是洒落在地上的木屑颜色。不,有些许不同。那是桤木的精魂之色。我恍惚感到桤木复活了。

桤木在它漫长的生涯中,做过各种各样的梦,经受过风吹雨打,接纳过无数个清风送爽的五月,也倾听过栖息于身的小鸟鼓喉而歌。直到那一天,它遽然倒下,桤木的生命悄无声息地化为色彩,盈满全身。

色彩不只是单纯的颜色,它是草木的精魂。色彩背后,是一条从一而终的路,有一股气韵自那里蒸腾。

二十多年来,我取各种植物的花、果、叶、茎、根来染色。我渐渐意识到,自己从这些植物中获得的,已不是单纯的颜色,蕴于其背后的植物的生命,正通过色彩显露于我。那是植物用自己的身体在倾诉。如果我们没有可以接纳并展示它们的基体,颜色的生命就将陨落。

某天,我像漫游奇境的爱丽丝跌进兔子洞那样,坠入了植物背后的世界,窥探到一个神奇的国度。一扇门微微开启,透过一条细窄缝隙向里张望,只见初秋的森林深邃繁茂,秋叶染红的各种树木在明亮天光下闪动,于无声微风中摇曳。每一片树叶都被精心地染上颜色,其色泽的美妙非凡间所能拥有。后来,我却再也没有见过那片森林。

我想,只有在我内心纯净如水的时刻,在植物的生命与自己的生命合一的瞬间,那扇门才会向我再度开启,哪怕只是一道缝隙。而如果我不做准备,无论多么渴望染出植物的本色,那扇门都不会被叩开。

〔第二封信〕

水子:

那只梭子之所以好用,主要不在于投梭引纬,而是在于遇有接头时,能够帮助你的手指顺着你的心意活动。使用松叶综框可以将十片综框降至七片,这也说明工具实实在在地起到了作用。

终于涉足花织(3)了。

我从新年后就埋头于染色,着了魔一般。一是我想用寒季之水做染液;二来,刚巧有位梅林主人二月份时送来了一卡车梅树枝。那树枝上已经结了不少硬实的蓓蕾,若养在室内,可能还会再长一些。细看,它们呈深红,是红梅的蓓蕾。

我折下一枝端量,发现断口处也呈红色。清润的红色带着一点酸香。成熟的梅子果肉中也会出现这样的颜色。看到断口处的这抹红色,我很想留住它,想要拥抱这数以千计、未及绽放就被切下的梅花蓓蕾。

我将白梅与红梅的枝条分开,装了满满一大锅,开始熬煮。红梅煮出来的汁液如梅子酒,呈琥珀色。白梅的则略浅一些。我将丝线浸入染液中,染出了带有青色底光的淡淡珊瑚色。

满满一卡车的梅树枝,一半以上都被我烧成了灰。一般而言,梅染用梅木灰、樱染用樱木灰做媒染剂是最理想的,无奈平时囿于现实条件,难以作此奢望。这次,我有幸得到充足的梅木灰,用热水将其稀释,取上清液做木灰水,再把丝线浸入其中。梅在自身的灰汁里,看上去安适自在。接下来,丝线上的青色消隐,红色如透过和纸的光,幽微地映现出来。染出的珊瑚色宛如少女脸颊上的一抹腮红。我不由感到是梅的蓓蕾回到了梅树的母体,正温柔地绽放。

过去,樱染也曾给过我类似的体验。于细雪萧萧的小仓山山麓,我曾偶遇一位正在砍樱树的老人。我从他那里讨得樱枝,回去后立即熬煮浆染,染出了如桦樱般浅浅的樱色。

自那以后,我就一直惦念着樱染,却很少再遇到有人砍樱树。某次赶上九月的台风天,我听说滋贺县有大株的樱树将要被斫落,便喜出望外地赶去收。但遗憾的是,那时的樱已与三月的樱有云泥之别,得不到漂亮的色彩。

那时我才知道,为了盛开,樱花会将生命充盈于整个树体。一年之中,樱树竭力贮存,只为花期。

我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收获了樱花的生命,唯有让它在我的织物中绽放,才值得这一切。这是樱花交付于我的使命。

植物自有周期,一旦错失时机就失去了色彩,即便掌握着色一二,也非其精华。精气会随着花朵一同逝去,无论是娇艳的嫣红姹紫,还是灿烂的金黄,用花朵本身是染不出的。

曾有朋友收集了很多樱花瓣来染色,结果得到的是略带灰调的浅绿。若想染出樱色,唯有用树干。这一现象道出了色彩对自然周期的无言暗示。

以前,我也曾经试着将大红色的蔷薇花瓣倾入大锅中做染液。一加热,花瓣立刻流出浓浓的胭脂色汁液,接着转为淡红。我以为可以染成,结果染出来的颜色并无红意。

你想必知道,夏末的落花,花瓣浸着些许凉意,呈泛黄的玫瑰色。那种寂寥之色虽弃之可惜,却已失去了精气。或许,一朵花凋谢的征兆,就在它盛放时那鲜艳色泽的近旁。

正所谓花红柳绿,植物之绿与花朵之红堪为色彩的代表,但它们竟无法被直接染出来。色彩的真相就像是一个寓言,道出“色即是空”的本义。

植物生命的尖端,已然抚触到了俗世之外,也正因如此,它们才会那么美,甚至肃穆。

诺瓦利斯(4)曾这样写道:

一切可见的,皆触摸着不可见。

一切可听的,皆触摸着不可听。

一切可感知的,皆触摸着不可感知。

或许,一切能够想象的,也都触摸着无法想象。

在可见事物的内部,或许藏有一片无法具象化、不可言状的领域。大海与苍穹之蓝,就属于这一圣域。倘若地球上最广袤的那片蓝与绿无法直接被染出,那么在大自然中一定暗藏着能够得到这种颜色的中介。

人类最早从名为蓝草的植物中发现了这种中介,几千年来一直培育并守护着它。蓝草正是植物染料中最曼妙复杂的一种,谓之神秘亦不为过。蓝草与其他的植物染料间有着根本的区别。几乎所有的植物都是用熬煮之后的染液进行染色,唯有蓝染,我们需要从专业的蓝师那里获取蓝靛原料(靛土),再以名为“发酵建”的古法来建蓝。

自古以来,蓝染就包含三项重要的工艺:建蓝、守瓮、染色,缺一不可。古时候,蓝染作坊中会供奉爱染明王,在向神灵的祈福中进行染色作业。因此,蓝染之色也以其深阔的精神性被推崇,因浸透了历史与风俗的沉淀而自成一格。在印度、中国、日本、非洲国家乃及全世界,像蓝这样与人类有着深刻牵连、深入人心的颜色绝无仅有。特别在日本,没有一种颜色能比蓝染之色更贴合日本人的样貌与性格。蓝染在一段时期里惊人地发展,展现出深阔的内涵。

在大约二十年前,因受到人造蓝的冲击,天然蓝染曾经历过一段衰退期,但近年来,世人对蓝染的认识逐步加深,蓝染事业也渐渐被复兴。我也意识到必须亲自一试,于是从已经停产的蓝染坊那里分得几只染瓮,并于十年前借着搬家的机会,在京都现在的居所建了自己的蓝染坊,尝试亲自建蓝。尽管这前前后后,我经历了无数次失败。

以前,片野元彦(5)先生教我建蓝的时候曾说,建蓝与养育子女殊方同致,蓝直接体现出建蓝者的人格。他还说,蓝的生命存于清凉之中。在四国的吉野川流域做了一辈子蓝靛的佐藤一家,每到年末会分给我一年用量的靛土。像我这样初涉的外行所采取的“千虑一得”的建蓝方式,自古被叫作“逃出地狱”或“躲过枪击”,万次中有一次建蓝成功即可。经历了五六年的折磨,我曾几度想要放弃,终究放不下心中的执念。我担心如若放弃蓝染,其他的工作怕也都无望成功,便坚持至今。如前面提的,蓝染与其他染料有别,通过蓝染我意识到,植物染得到的并非单纯的色彩。于是,我尝试从植物的角度出发,以期从它们无声的语言和形态中抓住些什么,并迫切地渴望具备一副能听懂植物语言的耳朵,一双能看见植物真身的眼睛——一言以蔽之,是一种直觉。这种直觉并非恒定不变,会随着建蓝者的不同而微妙地波动。在一次次的失败与失意中,我对其他植物的关心也发生了变化。前文所提到的对植物背后世界的感知,恰好就在那一时期。

每一只染瓮里都蕴藏着蓝的一生,且每天都在微妙地变化。早晨揭开染瓮的盖子,染液正中开着一朵由暗紫色泡泡汇聚而成的靛花(或叫蓝之颜)。观其色泽,可以察知蓝的心情。待炽烈的蓝气发散,蓝的青春期可以让纯白的丝线在一瞬间闪耀翠玉色的光辉,又迅疾地变幻为缥色;在经历了沉稳的琉璃绀的壮年后,蓝色成分渐渐消隐,当丝线被染成如水洗过的水浅葱色,就是业已老去的蓝之精魂。过了很久我才知道,这种颜色叫作“瓮伺”。所谓瓮伺,指染瓮里带着一点淡淡水色,那是蓝晚年最后的颜色。

健康的老迈,即不失矍铄的老境之色,便是瓮伺。过去,唐组(6)的深见重助(7)老先生在为伊势神宫编结平绪时,指定用瓮伺色。他说:“瓮伺之色暌违久矣。此色难觅。当今的瓮伺格调尽失。”

当时我对蓝染尚不熟悉,听得懵懵懂懂,如今回想,才懂了老先生的真意。两个月过去,蓝若气势依旧,会有暗紫色的小水花凛然漂浮在染液中央。在这时悄然上色的瓮伺,不属于年轻人,它具备着饱经风雪后迈入老境之人的气品。遗憾的是,我学业不精,这样的颜色只染出过两三次。很多时候,在抵达瓮伺前,蓝就已力有不逮,染出来的颜色品格尽失。这也证明,蓝染是耗费一生的事业,绝非一时兴起可为。我只是渴望用蓝染的丝线来织布,亲自建蓝本身就与我的本职矛盾。我却心存贪念,还想染出紫、红、茜等其他色彩来。蓝像被当作继子看待,很快就变得心情恶劣,转而他向。有人劝我“将蓝染交给专业染坊去做”,我虽然知道这是对的,却仍想从染瓮袅袅升起的香气之中导引出蓝的精魂,就像印度的耍蛇人从蛇笼中引蛇起舞一样。随着笛声的变化,蓝会呈现出什么样的色彩让我好奇,蓝的色彩梯度是通往绿色的道路。

瓮伺、水浅葱、浅葱、缥、花绀、绀、浓绀,蓝随着潜伏在染瓮中的蓝靛度数的不同而渐次变深。这种浓淡变化的美,从淡水边通透的水浅葱一直延续到深海的浓绀,那是海洋与天空本身。大自然通过蓼蓝这种植物给予人类的馈赠竟如此之多。

用青茅、栀子、黄檗、冲绳福木等黄色染料染出的黄,各带一些不同的红调或青调。将它们分别与上述近十个不同梯度的蓝融合,便得到富有变化的绿色。初冬时节,熬煮熟透的橙黄色栀子果,得到的是温暖而耀眼的金黄;采收抽穗前的青茅,染出来(以山茶为媒染剂)的是略带青意的具有金属质感的黄色;冲绳福木的黄是明亮的柠檬色。这些黄色都会牢牢地附着在丝线上,当与最饱满的缥色相撞,便会诞生令人炫目的绿。青与黄、水与光——自然将两者结为一体,绿色应运而生。

〔第三封信〕

水子:

从你的来信中掉落的那段绀底的花织小裂(8)来看,你在斜线上配置形状相同的花织图案,织出千灯之趣的设想,已实现了。确实,斜织的丝线上似有灯火点燃,与放射状的白色絣纹(9)交织重叠,的确就像绽放在夜空中的烟花。看着它,能体会你所付出的“若不是为了送给恋人则无法忍受”的辛苦。

其实,我从年初就开始积攒染好的丝线了,每色一束,存放于一只一尺见方的藤篮里。我不舍得用它们织布,时不时会拿出来欣赏。那只做工精致的细编藤篮传自我的祖母,如今已经变成富有光泽的蜜糖色。篮子被装得鼓鼓的,把盖子都撑得浮了起来。一起揭开盖子瞧瞧吧。

藤紫、雀黄、淡红、水浅葱、郁金、朱、萌黄、缥、紫、胭脂、鼠灰、栗茶……

色彩饱含着真丝的幽深光泽,从篮中泼洒出来。藤篮本不算深,却似有源源不断的丝线从篮底涌出,溢满整个房间。每个颜色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凛然不可侵犯。它们都是从何等遥远的异国而来的呢?印度、中国、地中海,颜色之间绝不会混杂交合。譬如,现在这里就有分别用马来群岛的苏芳、中国的红花,以及地中海的西洋茜草染出来的丝线。苏芳之赤、红花之红、茜草之朱——这三种颜色,每一种都像是对女人的微妙诠释。

苏芳是原产于印度和马来西亚、名为苏芳木的植物芯材。熬煮苏芳木的木片,会得到赤黄色的液体,将用明矾媒染过的纱线浸入其中,可以染出赤红色。在所有红色中,没有一个色调能像苏芳那样赤裸地表现女人的正直。这种不掺一点假的正气太强烈,过去我曾与苏芳搏斗过好一番,结果连连溃败。如今想来,当时年纪尚轻的我,许是被女人的色彩束住了手脚。苏芳红只能与黑或白、金或银等极致的色彩搭配。它的强悍,会将轻弱的颜色无情掩盖。当年我资历尚浅,不具备驾驭强烈配色的能力和技巧,从而被苏芳彻底压制了。

这种赤红,是纯粹的处女之红。

我突发奇想,试着将熬煮杨梅树皮得到的涩黄液体,取薄薄一层混入这赤红之中。只见红色开始微微发浊,却也生出了一股暖意。那是辛劳的妻子的颜色。这时的红,多了份包容其他色彩的度量,也更具女人味,与绿色或茶色搭配都很相宜。

苏芳是女人内心的颜色,被喻为红泪。在这赤红的世界里,住着圣女,也住着娼妇,她们同样拥有女人的深情。

红花产于日本山形县以及中国。早年我曾到山形县的山里拜访过种植红花的妇人。当我在高地的澄澈空气中看到那些盛开着的清秀草花时就想:用这里的红花,一定能萃出极美的红色。据说红花的染料宜用寒季之水,我用冷若刀割的清水浸泡红花的花瓣,用草灰汁揉挤,再用酸剂催化出红色。从淡淡的朱鹮色到桃红、绯红,须重复染上很多次。

红花之红属于少女,是从花蕾初放的十二三岁,到十七八岁年纪的少女之色。

少女曾住壶中。

通透的织布坊,一如装载萤火虫的竹笼,

少女在里面终日织作。

透过顶上的壶口,

星星在迢遥的天际闪耀。

一日清晨,雪花沿着壶口,

飘然落下,

聚积在这萤笼之上。

少女取来雪水,浸染丝线。

染出的红色,振出丁零的清音。

红花只用花瓣做染材,很容易掉色,一经日晒,颜色就会悄然遁形。

通常花朵不能用来染色,唯有红花是例外,但还是要避开日光。如此说来,采摘红花也要在清晨,趁着太阳尚未完全东升时。坊间的说法则是,被晨露濡湿的花朵,花萼上的刺不会刺痛摘花人的手……

茜草在日本、中国、地中海都有出产。茜草的根部呈轻浅的红色,茜染就是要熬煮这种草根来制染液。从前在嵯峨野也经常会看到群生的茜草,近年来却越来越少见了。

茜是牢牢扎根于大地的女人的颜色,是拥有生存智慧的女人之红。

若苏芳是情,则茜草为知。

苏芳通过媒染,可以成为赤红、胭脂红、葡萄色、紫色,它对一丝细微的变化都极为敏感,是暗藏利刃的颜色。苏芳具有魔性,仅此就让它极具诱惑力。

古语有云,“花有移时根常固”,诚如此言。红花易褪,而镰仓时代用茜草根染成的绯縅(10)上的茜色,至今娇艳如初。

〔第四封信〕

水子:

一项工作刚结束,另一道关卡就现身,以致无暇放松,一心只想着如何闯关——这就是你面对的状况吧。紧接着要挑战的花织,似乎已经以冲绳为起点踏上了征途。

这一年里,我埋头于裂帖(11)的制作,同时也开始了自己一直未能痛下决心的紫根染。契机是最近来了一批蒙古产的新鲜紫根。早在万叶之古昔,日本中部就一度紫草繁生,蒲生野等地甚至还被喻为紫色原野。然近年来,只有东北地区还有少量的野生紫草,我们已很难获得。

紫草分野生和人工栽培两种,皆以当年内使用为佳。

如此受材料限制的染料本就罕见,其染法也颇为特殊,会时刻随着温度和环境而变化。将紫根折断,若内芯发白,就表明它较为新鲜;若已润染得泛紫,则代表已是陈货了。

正如古歌所咏,紫者,需“椿灰之物也”(12),紫根染须配山茶的木灰,且要将新鲜油绿的山茶树叶和枝条焚烧成灰后,立刻制成木灰水使用,才最理想。

紫染之难,可与蓝染相匹敌。二者堪称双璧之染。恐怕没有任何一种染色可以像紫染那样,与染师的精神状态和感知力结合得如此紧密。

《枕草子》中有“紫色映雪甚美”“不及灯影者,紫色织物、紫藤花也”的表述,读来颇具兴味,而书中又有“花,丝线,纸,无论何物,举凡紫色皆难得”之语,可见紫色居于所有颜色之上。高贵之色,对人也异常挑剔。紫根染让我痛切地体会到,人不可能在染色上呈现自身无法把握的感觉和情绪。

紫色不会主动靠近,它永远是引人追随的颜色。我虽多次尝试紫染,却从未真实地体会过染成之感,总感到它随时会从我的掌中逃逸。但我依然常将紫色置于身侧,哪怕一线也好,不织进些紫色,总好像缺了什么。许是因为还无法以紫色为主角来驾驭的我,期望至少能留它为配角。若苏芳之赤代表了女人的魔性,那么紫色便是从那魔性中又剥离了现实性。歌德曾形容紫是“不安、纤弱、令人憧憬的色彩”,我深以为然。

将丝线浸入从紫根提取的染液,再用山茶木灰媒染,能得到从透着青蓝到微微泛红的紫色。木灰水的浓度越高,青调就越明显。

用紫根液和山茶木灰反复浸染,一直到染出深紫色,需要近半年的时间。在十次,甚至二十次不断染色的过程中,色彩若能不断加深并不失格调,至少能感慰辛苦值得。但是,那暗藏于青调中的冰冷品性和贫乏感,红调里的摇摆不安和粗俗气,却不时从中闪现出来。歌舞伎的玉三郎先生曾说过,带红调的紫色犹如女人无法忍受的脆弱。若接得住苏芳的赤红,或许可以炙热深情为生存之道,然紫色具有针戳可破的脆弱,这也是它深具魅力的缘由。

若将紫根液加热至六十度以上,鲜艳的色彩便消隐无踪,转为带有鼠灰调的“灭紫”,也叫“消紫”。紫色消隐后的色香,宛若迟暮的佳人,带着几分孤绝的韵致,又好像只需一丝微弱的光便能让隐于底部的紫色重焕生机。虽不至深灰之调,但紫色寂灭后留下的色香似乎让人明白,光源氏(13)在将其作为服丧之色围裹上身时,为何会显得比往日更优雅清美。

这份沉潜之美委实奇妙,而言及日本独特的审美观,则不能不提鼠色与茶色。

日本人的眼力了得,甚至可以分辨出近百种鼠色,以至于有“四十八茶百鼠”之说。当然,感知这份精微,需要调动整个五感。

杨梅、橡果、五倍子、桤木、栎木、梅、樱、魁蒿、老鹳草、蔷薇、野草,但凡山野中的植物,都可以染出鼠色,且色调各异其趣。一百种植物就有一百种鼠色。再加上采集地点、季节之别,以及媒染剂的变化等,衍生出的色调之丰富,可达一百之百倍。

如此繁杂微妙的鼠色,具有让人怎么也染不够的情趣,也与诸如“和”“静寂”“谦让”等日本人喜爱的性情贴合。就我而言,鼠色与浊白(浅米色,亦可从染出鼠色的几乎所有植物中获得)一起,无数次救我于险境。它们是伏兵,是援军,常伴我身边,在对各种色彩的调整上都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鼠色是舍己为他的颜色,它将所有的色彩都温柔包容。它有如画布,是大地之色。

看看江户时代末期所取的那些色名:银鼠、素鼠、时雨鼠、深川鼠、茶室鼠、源氏鼠、夕颜鼠……由于鼠色是从黑到白渐次推移的无色感的阶梯,故无论冠之以什么名字,都传递着一种情绪。譬如夕颜鼠,会让人想到黄昏时,莹白的夕颜花被阴翳笼罩。它是略微发紫的茶鼠色。

如果从音阶的角度来看,有些色调就像半音阶的再半音。试想,在五线谱的每一个音符之间,又隐藏有多少复杂的音符。色彩中也是同样。并且对于植物染料而言,如若每种颜色都来自不同的植物,那么除非守护住一种颜色的纯度,否则就无法正确使用它。换言之,所谓植物染,就是要守护该植物的色彩纯度。这是对植物染应抱持的最基本态度。

以细腻著称的日本人,在过去就已经把色彩感觉挖掘到了如此深度,我们更不能让这条路绝途。

至于茶色,从名称来看,有蓝海松茶、砾茶、黄唐茶、江户茶、路考茶、相传茶、紫鸢等。从它们的语感中探求其氛围,也能对茶色的世界略知一二。路考茶之路考,是歌舞伎演员濑川菊之丞的俳号。这位路考所喜爱的茶色,带有青调与黄调的底光,确实能充分衬托出一位个性男子与众不同的僻涩之感。而紫鸢茶是在苍鹰羽毛般干爽的动物性茶色上,又敷了一层紫色,它是一种有深度的茶。

如前文所书,一种颜色对应一个独立、唯一而确定的世界。每种颜色都是孤独的。但是在以梅为母体的媒染剂中媒染后,鼠色与茶色又会孕生出很多兄弟姐妹,用杂木和草花染出来的鼠色中,会诞生色调层次各异的鼠色大家族。

将这经纬关系加以组合排列,便会派生出无限的配色,色彩间像被蒙上了一层面纱,彼此和睦,互不相悖。这一层面纱或许是植物的汁液,或许是其他夹杂物,就像科学中有切分不尽的阿尔法(α),色彩里也有无尽的层次。

但是,有一个误区必须引起我们的注意。由于草木染通常都是低调而素朴的,世人容易误以为草木染所得到的颜色都比较暗涩。事实上,我们所见到的昔日草木染,几乎都褪了色。也许它们在刚刚染成之时,是醒目而华丽的明亮之色。平安时代,袭色目(14)大为盛行,无须任何花纹,仅用色彩自身就可以表现出四季变换和人的微妙心境。那是因为彼时人们几乎将草木染视为一种信仰,珍重待之。传说守护人类的和魂(15)栖宿于药草之中,所以当时的人会穿上用药草染色的衣服来保护自己。这些颜色曾被认为是植物的精魂,由此可以推断,它们应是很纯净的颜色。

因此,我认为那个时候人们并未胡乱地在染料中做文章,进行混色或者调色。即便需要混合的,也都是一些势在必行的自然操作,譬如用蓝与黄调和成绿、将蓝与红调和成淡淡青紫,或是栀子黄与红调和成绯红,等等。在黑染之中还有蓼蓝底染、红花底染,用黑中见蓝彰显品格,以黑里透红展现情感。

如此,对色彩法则的研求,是在漫长的岁月中酝酿成熟的日本文化的特色,这些颜色是只有在湿润的、有四季变化的日本才能够诞生的色彩。

自然的造化变幻无穷,依循一定的节奏和周期,循环往复,间或会为我们滴落一涓之微。只有做好接受它们的万全准备,色彩才会降临。

自然的法门刚直公正,有锐利的尖刺,亦有甘甜的蜜糖,它们交织在一起,带来了玄妙而和谐的色彩。

〔第五封信〕

水子:

到底是没能去成五岛列岛。本想着要参观缫丝现场,便决定在去五岛之前把丝线放一放。当知道不能去了,反而更撩拨我的想象了。

岛上的妇女白天忙于农事,农忙之余就聚到你那儿染线,她们闪亮的眼眸、健康的体魄以及说话时的样子,与不断缫出来的雪白丝线以及环抱着她们的海空之蓝一起,鲜明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一定择日前往。

秋蚕时节,一定会去。

现在,这里也在为抽丝取线忙得头晕目眩。我得到了一些一周内会破茧化蛾的新鲜生茧。现在已是第五天,再有两天茧壳就会被啃破。

家中到处都弥漫着生茧气味。我们烧起炭火,忙着开动缫丝车,忙着煮茧,忙着索绪绞纱,连吃饭的闲暇都没有了。当蚕停止进食桑叶,歪着头像在寻找什么的时候,就是准备要做茧了。

蚕的体内盈满透明的液体,它们从小小的口中专心致志地吐出丝线,丝线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会像琼脂一样凝固,变成独立于蚕的“丝”。不停微颤着吐丝的蚕宝宝,很快就会变成一只鼓溜溜的茶褐色茧蛹。它们无法飞上天空,最终在自己的小小城堡里,在白色纤维的重重包裹中死去。

丝(いと)者,“厌(いと)也,因其细而厌于绝”(16)——在丝的字源中也有明示,蚕将自己的呼吸都留在了蚕丝上,以它弱小的生命作为交换,赠予我们纯白而富有光泽的丝线。将一卷丝线置于掌中,会传来丝丝暖意,轻轻地握紧,有股力量会反弹回来。是蚕丝的生命在回应我。不由让我对它产生依恋,想紧紧搂住它。亲手将活着的蚕茧放在锅中煮制的我,说出这番话未免显得虚伪,但一步一步亲历了所有步骤,这是我无以抑制的真实情感。

从锅中煮着的几十个蚕茧中,连绵不断地抽出缕缕细丝,如轻烟一般。此时的蚕茧会全部立起,一边轻轻地摇摆,一边被缫出莹白的丝线。卷绕在丝框上的生丝,像上等的绢糖一样释放着光泽,几十条丝线在湿润的状态下,结结实实地凝成一股,露出一根丝线应有的表情。仔细观察,你会发现蚕的轻颤非常清晰地留在丝线中,每一次颤抖的空隙,则凝聚成了蚕丝的蓬松质感。

我们必须尽快将湿润的蚕丝从丝框上取下。这一步很重要。若放任不管,蚕震颤的气息就会逐渐伸展,最终消失。迅速拆下、立即进行绞纱的蚕丝,会像羽毛一样轻盈,还会有一些微小的波纹起伏。在水花消失前,光线从前方洒过来时,会像薄雾一般粼粼闪耀。刚刚缫好的蚕丝美得不可方物。四五天前,它还寄居在蚕的体内,如今却以这般样貌获得重生,准备包裹我们的身体,怎叫人不着迷。手掌托起缫好的蚕丝,握紧,放开,抻拉,放松,摊薄,丝线就像刚刚出生的雏鸡,以体内的力量回应我们,柔软又生动。那是生命本身。如果握紧它,它会启动内在的力量回应,如果抻拉它,它又会孕育出摇曳的力量。聚结在一起的数千条蚕丝似乎要去探求远方的空气,变成一方透澈的空间,丝线周围的张力越发浓密起来。

为了留住蚕丝独有的内力,最初的几道工序会十分小心。就像孩童在出生后的最初几年需要细心呵护一样,这一时期也是决定丝线性状的重要阶段。我因究心于染色,久未参与缫丝纺纱的作业。虽心知丝线的重要性,但染色与制织耗尽了我全部的精力,再无暇亲自参与制线。直到我真正稔熟了染色,才又回归到缫丝制线的工作中。因为当对色彩有了一定了解,就会对丝线产生要求,无法放任不顾。

最近有一位前辈提示我:“那是因为你染出的色彩越来越好。好的色彩当然想染在好的丝线上。”如此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却用了这么多年(准确说是二十年,其中亦有我身懒心粗之过)才终于了然。今后若想让自己制出的丝线也能自成气候,或许还需二十年时间吧。

所谓“年岁增长也是技艺的一部分”,正是这个道理。我迈入了更深的色彩世界。但我并不认为自己还能穷尽丝线的世界。我终究只能在自身的局限内处理丝线。只是,随着年岁增长,我却渴望回归原点。

现在家里的这批蚕茧属于春蚕,是最有力量的蚕茧。蚕分春蚕、秋蚕、晚秋蚕、晚晚秋蚕、冬蚕,在气候温暖的地区,只要能采到桑叶就可以一直养蚕。

就像对人要因材施教,对于绞好的丝线,同样需要经历精炼和捻纱的工序,使其具备不同织物所要求的品质。精炼赋予丝线以光泽,捻纱又为丝线带来可伸缩的弹力。

在理顺的丝线前,人会不自禁地服从于丝线所支配的空间,仿佛进行着某种仪式。在丝路之上绝不允许人类的暧昧言行。

但丝线也是变幻自如的。它也会配合人的心境,有时随和顺从,有时会和人一起展露笑颜。人与丝线合二为一,是至高的人生体验。未经过精炼或者捻纱的生丝,像白色的孢子一样清纯,熠熠生辉。使用轻巧的桐筘耐心织作,应能织出古代的薄绢。此刻,人犹如怀抱着蚕丝一般弹拨着木筘,这一切都是浑然天成。

我也曾有过这样的体验。驾轻就熟地将纬纱穿入织机,在丝线变为缯帛的瞬间,想必也是那样一种姿势。因为在浑然不觉是丝还是布的瞬间,你只能用这样的姿态迎接它的到来。我的内心拥抱着那个瞬间。

织物透明,如浸润在水中,粼粼闪耀。我意识朦胧,轻轻弹拨着织筘。

〔第六封信〕

水子:

在印度、中东以及近东,有一种红色美得令人心颤。听说接下来你也要触碰红色了。将棉纱染红一定很辛苦吧?你是用黑色的纬纱来抑制经纱的红吗?

如若是,织物的颜色想必是“夜之红”吧。

从前,在印度曾有被称为“织就的空气”“夜之滴”的美艳织物,织起来费时费工,但那成形的透明织物是世上罕有的美物。想到它们,那些我们淬砺于古典教育时冒出的,甚至不值沙漠中一握沙的小心思,顷刻间就被碾得粉碎。

如今我正究心于条纹。虽然它只用于能剧服装中的极小一部分,但无论我倾注多少心血,吃下多少苦头,它都不为所动,门户森严。多一根少一根都不行。无论颜色还是用量都不可随意变动。但是,若不能撼动它,唤回到我的现代织作中,则终究成不了我的条纹。

若说是否还有一条细窄的单行路可循,于我而言就是色彩。除了从当季的新鲜草木中获得色彩,别无他法。

我对织物的思考,皆从色彩而来。只要染色充分到位,不画蛇添足便为好。

于我,色彩就是形。就像在白纸上写下一行诗,我将色彩织进织物中。心中虽有一个大致轮廓,但写下的每一行,都会自然地引出下一行,在固定的框架中,我可以自由地甄选颜色。经纱一经确定,便不可再动,但纬纱却可以即兴织入。倘若经纱是传统,纬纱便是活在当下的象征,在这阴阳交叠之中,孕生出织物的色彩。

织作伊始,为了定下主题,会先尝试掺入各种颜色。颜色之间难以融合、互相牵制时,有时只要再入一色,便能瞬间将周围的颜色吸引过来,音色由此诞生。当你终于找到了主题,接下来便是如何展开:是取轻快的节奏还是沉稳的调子?间隔的区分是否要像赋格一样紧追不放?诸如此类。把握好条纹的尺寸、色调的强弱、丝线的变化等因素的同时,只需引入细细一色,整体便能凝聚,聆听到美妙的音色。用这些色彩和音符的集合,织出谦逊内敛的室内乐一般的织物,是我的梦想。我说色彩就是形,在此意义上,无饰的素面既是原初,也是终点。

素面即色彩本身,在此,制线、染色与织作的每一步都容不得半点敷衍。唯有将底部蒸腾的色彩精气诱导出来,呈现于素面之上,才不会让单一的色彩乏味。丝线也要使用留有蚕的震颤痕迹的光泽丝线,并以澄净的内心面对织机。

那是我遥望的一个路标。

(1981年)


(1) 梭坊:销售织布梭子的商店。纺织时用来牵引纬纱的工具被称为梭子。——原注

(2) 松叶综框:做成松叶形状的一种综框。织制时,为做出纬纱通过的梭子路径,而将经纱上下分开的工具叫作综框。——原注

(3) 花织:冲绳提花织物工艺中的一种。面料通常以棉布、真丝为主,通过让纬纱浮于经纱底面的织法,表现凸起的花纹。

(4) 诺瓦利斯(Novalis,1772-1801):德国浪漫主义诗人、作家、哲学家。著有诗歌《夜之赞歌》《圣歌》等。

(5) 片野元彦(1899-1975):蓝染工艺师。被誉为日本扎染(蓝染)第一人。早年曾学习油画,后在柳宗悦的影响下走上蓝染之路,作为一生志业。自创独有的扎染技法“片野扎”。

(6) 唐组:编结成菱形图案的编绳工艺。

(7) 深见重助(1885-1974):编织工艺师。凭唐组平绪工艺被认定为重要无形文化遗产指定保护者(“人间国宝”)。平绪是指平安时代腰间束佩刀时垂于腰前装饰的编绳腰带,如今用于宫廷、神社祭事时的装束。

(8) 裂:布片、帛片。通常是织作大型织物(如和服)时剩下的布片。志村福美对“裂”有深厚感情(多见于她的文章),亦把它看作自身作品的一部分,故本书中出现“裂”时,皆保留了日语原文的说法。——中文版校注

(9) 絣纹:絣织的纹样。絣织是事先把纹样在织线上做防染而后织,使得纱线在染后重新排布,每一根纱线上的图案会有细微的移位,形成了模糊边缘。根据其纹样,絣又被称为“飞白”。

(10) 绯縅:日本札甲式盔甲上,用白色绢丝染成绯色系之后编结而成的绳股。用于将甲片上下连缀在一起。

(11) 裂帖:将裂(即帛片)固定在帖上以收藏或鉴赏的成品。

(12) 出自现存最早的日语诗歌总集《万叶集》,原文为“椿灰さすものぞ”。“椿灰”即山茶的木灰。

(13) 光源氏:日本平安时代女作家紫式部所作长篇小说《源氏物语》中的男主人公。

(14) 袭色目:指平安时代中期以降,服装数层叠穿所呈现的颜色交叠的配色。旨在不以纹样,只以色彩的交叠呈现一种抽象的审美。

(15) 和魂:神道教概念中,神的灵魂具有两面,一为展示勇猛凶悍的荒魂,一为代表温柔平和、仁爱谦逊的和魂。此为后者。

(16) “厌(原文作‘厭’)”在日语里除了表示讨厌,还有珍视、珍爱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