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色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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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丝线的音色

在今天的创作工艺展上接触到这些素朴的作品,令我不胜欣喜。它们有如刚采摘的新鲜蔬菜或清新的草花,质朴而温暖。从大家的作品中,能感受到对家人、朋友以及周围事物的深情厚意,同时我也感到,这份纯真正被我们渐渐遗失。

在我走上织作之路的二十多年前,从未想过织物在非专业人士之间也可以如此纷繁。那时虽然有类似西阵织(1)的地方性传统织物,却没有人会将织物当作个人兴趣,像绘画或写文章一样作为表达内心世界的手段。

回想当年,刚结束婚姻的我带着两个孩子,从东京回到京都老家。站在痛苦的人生关口,我心中浮现的,是母亲的织物——但周围的人劝诫我,若要考虑生计,织物并非明智之选,不如找个事务性的工作,尽早让自己独立。在一片反对声中,唯有母亲支持我听从内心。仰赖母亲的这份鼓励,我尝试着起步,却总是不得要领,每天都在焦躁不安中度过。最终在母亲的建议下,我带着自己织的一片小裂,去拜访了工艺协团中的一位陶艺家河井宽次郎(2)先生。

河井先生对我说:“此道艰苦,没有坚决的意志,无以持续。你膝下抱子,利用闲暇工作,这不仅是对材料的浪费,也是时间的浪费。创作之路看似入门容易,当你一步踏入,便知其中辛苦。”话语间不乏严厉之辞。

那时我第一次明白了工艺之路的险峻,回去后消沉了数日。母亲见我终日郁郁寡欢,便又一次提议我去拜见同一协团的另一位木艺家,黑田辰秋(3)先生。我抱着最后一试的想法,鼓足勇气叩开了黑田先生的工坊大门。在那小半天里,我收获了很多不甚连贯却真诚的热语,有些至今在我心底回响。

“我这个人任性又懒惰,好恶分明,所以只能做木工。但我想做出自己真正想用,别人也珍爱且乐意使用的东西……此路是酷刑,有时甚至与地狱无异,但其中亦有真正的喜悦。”黑田先生还告诉我,从事工艺事业,离不了“运、根、钝”。

“运”是指自己除此之外不做二选,认定笨拙而任性的自己只擅此道;“根”代表韧性,同一件事能不厌其烦地反复;“钝”则是指借助材质来表达的工艺,与绘画或文章这类直接表达的方式有别。如果后者属于锐角,那么无法言说、唯有借助物来表达的工艺,便是“钝”的工作。这之中,也孕育着一股平和的力量。这三字才是工艺的本质。二十年过去,如今我终于懂得了这番话的深意。

黑田先生当时只是对我说:“我既不能建议也无法阻止你从事织作。唯有一点,如果你认定这是你唯一可走的路,就请走下去。”

聆听黑田先生的教诲,我的心中充满了一种真切的想法:不问前路多险阻,我都不做他选。回去的路上天色已阑,我却感到夜空深处有无数星子闪耀。自那以后,我仿佛一直被那星光指引着,不再犹疑,坚定地走到了今天。

其后过了约半年时间,我突然收到黑田先生寄来的明信片,问我“要不要试一下参加传统工艺展”。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受宠若惊,毕竟自己资历尚浅。母亲也认为,没有十年的修习磨练,拿不出手,这种不自量力的事情,还是回绝为好。诚然如此,但另一方面,我心切于与分别的孩子一起生活,为此必须拥有能被认可的独立事业。因此,我愿把黑田先生的推举视为可贵的鼓励,竭尽所能不负于它。然而母亲坚决反对,批评我无自知之明,很干脆地说,她不会给我任何援助。而我身上一文不名,甚至买不起线。万般无奈之下,我去相求西阵织的丝线店,讨来一些用过的旧线,重新染色,颇费了一番周折,效果却不尽如人意。走投无路的我,打开了母亲私藏的木桶。

就这样,我找到了一些由白色蚕茧抽丝而来的泛着自然光泽的手捻线,以及几卷或蓝染或红染的植物染线。我的时间紧迫,丝线数量勉强,心情也不胜焦急。面对织机,我唯有一念,便是要直抒胸臆。由于技术生涩,又缺乏可参照的样板,我只愿能像绘画一样,将为数不多的彩色丝线饰于白色的画布上。我甚至做好了不留退路的觉悟:一旦失败,就彻底断了织作的念头。这时我又收到黑田先生的手教,其上只有一句:“去追求破格的美吧。”我不解其意,只是将它贴在织机的柱子上日日审思,希求有朝一日能在织布的过程中自然领会。如此,随着织作不断推进,我将一些全然迥异的丝线织到一起,期待能做出新意。

完工的那一刻,已是截止日的前一天。母亲因操劳过度而病卧在床,但看了我的作品,也表示:“做得很好,这样你就不存遗憾了。”黑田先生也鼓励我:“虽然还略显稚拙,但你尽了全力,交上去试试吧。”我内心疏朗,一心想着尽快回到孩子们的身边。就在这时,我接到了“入选”的通知。

那以后,我在母亲搭建的织机小屋里一力于织作,终于在第四年,将上小学和幼儿园的两个孩子接回身边,过上了母子团圆的生活。所以,我的织物是为了生活、以生存为赌注的东西。倘若身处条件优渥的环境,也许不会有今天的我。

如今手工艺被复兴,我想这是人类试图寻根的心理所致。时代的变革让世风剧倾,我们一时遗失了根。如今,渴望重回自然怀抱的心愿,重又燃起。

我使用的几乎都是植物染线。在母亲的那只木桶中珍藏着的柔顺蚕丝,其植物染的鲜亮色彩让我着迷。曾经有一回,我偶然将自己用化学染的线与母亲几十年前的植物染线一起搭在树上晾晒。凝望着它们,我发现母亲的丝线能与周围的景致浑然融合,而我的染线却显得板涩而生分,两者的差异让我惊悸。后来,芹泽(4)先生的一句话更向我提示出植物染与自然的深刻联系:“把植物染的织物丢到原野上看看,两者浑融一体。”自那以后,除植物染之外,我不再做他选。

当然,化学染料的发明很了不起。它的颜色丰富,选择自由,着色牢固,使用方便。但我认为化学染料与植物染料分属两个世界,各具不同的使命。因缘际会下走上植物染之路的我,总是被自然赋予的色彩所吸引,唯愿自己每一天都能更靠近它的妙味之境。

对于蓝染,母亲曾对我说,再没有比蓝染更适合日本女性的装扮了。她说身着蓝染的女性有一种清爽的美。战前时期,她最大的乐趣就是参观各地的蓝染坊,欣赏染色工艺。然而随着时代变迁,如今我只能亲力亲为。于是在白洲正子女士的推举下,我得到片野元彦老师的指导,建造了蓝染坊,开始亲自建蓝。我牢记“做蓝染要像养育孩子”的教导,努力坚守并培育着蓝的生命。

于我而言,色彩是一种天然配剂,只遵循自然法则。它不是自己花心思调配能创造的。具体而言,在植物的最佳状态时采集,并在最佳状态下熬煮,引出色彩——如此反复中,复杂抑或纯粹的颜色,都在手艺人的经验下,慢慢随心而现。

传统的能剧服装和小袖(5)和服中,有着在日本卓越的染色技术下诞生的美,那熠熠生辉的自然色彩,是现代凭个人能力无法企及的美。我所染织的和服,某种程度上已脱离了现代和服的框架,但与传统的秀逸之作相比,仍显得单薄,而我渴望向那份美靠近。

我经常和年轻人一起,到小仓山附近采集各种植物。某次偶遇砍樱树的人,求得樱木,大家一起把它扛了回来,剥下树皮进行浆染,云霞一般美丽的樱色原原本本出现了。同样的樱木,用开花前砍下的树枝染出来的,是略带红意的樱色,若放置一段时间,有时就染不出那种优美浅淡的红。根据树的特性、采伐时的状态等条件之别,可以看出非常细微的颜色变化。把握和接受这些变化,并能由此表达樱自身潜藏的美与力量,是令人欣悦的。

说到植物,我们以为绿色是最易染出的,但不可思议的是,并无单独的绿色染料,它需要由黄与蓝混合才能得到。黄色用黄檗、青茅、栀子、福木等染成。其中持色最牢固的是青茅,将它用山茶木灰媒染,可以得到带有青调的黄(若用带红调的黄,与蓝混合会变得浑浊)用这种青黄与蓝调和,就会得到非常美丽的绿色。

山茶木灰的媒染剂,既可以树叶也可以树枝为原料,在一年一度修剪叶片的时节焚烧。因为富含油脂,会噼里啪啦烧得很旺。在这种木灰中注入热水,放置一昼夜之后滗出的上清液就是媒染剂。媒染起到的作用是一种很有趣的现象。苏芳的红极富魅力,是女人味的极致体现。有一时期我曾为它着了魔,用明矾、铁、铜等各种媒染剂分别将其媒染,得到了正红、胭脂、紫、赤茶等纷繁的色彩变化。由此不仅可见苏芳极具危险性,也证明她暗藏着多么妖冶的美。虽然每一种色彩都相异,搭配在一起却像至亲姐妹一般自然融洽。想到它们出自同一种植物,这份相容性也就不足为怪了。

对紫、红、茜色的运用,只是最近的事。虽然从开始研究至今只有三年,那反复出现于《源氏物语》中具有象征意味的“紫”,引我探其究竟。在条纹中悄悄埋入紫线,仅一线就可以创造纵深,紫色才是隐秘着高贵魅力的颜色。

模仿《万叶集》所述的古昔之法,也用山茶木灰作媒染剂来紫染,而以刚砍伐的山茶新木焚烧得到的新鲜山茶木灰,能滤出最为清澄的媒染剂。反之,经过雨水冲刷的山茶木,其木灰往往已失去了生命。

如此可见,有生命力的植物染料对环境极为敏感。越美的颜色越难持久,这或许就是美物的宿命。我虽明白这一点,却仍不断地追寻着美丽的色彩。

织物的底色并不单一,它须由经纱与纬纱交织而成,称为织色。尤其像䌷织(6),其经纱与纬纱以几乎相同的力度织合成一体,织色也因此营造出统一的氛围。织物的曼妙往往就在这织色中。经纱最为基本,一经构成则不可变;纬纱却是可以自由织入的部分。于我,织色全赖兴之所至,昨天用过紫色、白色,今天心情好就用红色,我的织作是一个可以自由表达自我的平台。经纱与纬纱间的平衡,也体现了织作时的不同心境。

织格纹时,先排竖条纹,再织入同样的横条纹——看久了,仿佛有音乐“主题”般的旋律浮现。试着改变横纹的长度,以此调整织色的浓淡,这些尝试渐渐孕育出整体的音色。已在最初确定好的、取得了纵横平衡的主题该如何展开?追逐、躲闪、聒噪、哑然,方格的种种织法妙趣横生,让人乐此不疲。

对于织线的选择,我也很自由。染色中偶得的色彩,往往给予我灵感。不如说,我是在色彩的启发下织作的。

对工艺而言,材质是决定性因素,选取称心的材质非常重要。

其他领域暂且不论,就我的纺织而言,以由蚕茧抽取出的手缫丝为最佳。因为蚕吐露的纤维富有节律,以人手将这一节律原原本本领受,丝线便依然葆有生命,织成布也不会破坏丝线本身的味道。对于生丝,我也会用稻草灰汁仔细炼制。用肥皂水炼制的丝线显得死板,用灰汁洗过就容易恢复弹力,能感受到丝线自然地呼吸。再以天然染料浸染,会让丝线和色彩都更具生气。奇妙的是,人工与自然材料间很难亲和,用植物染料无法处理化学纤维面料。化学纤维中不含空隙,而植物纤维中有很多天然孔洞,因而具有很强的伸缩力,丝线本就是活的。天然的染料与天然的丝线,在这两大生物遇合之处,人类参与其中——我的工作只尽于此。

今天的展品中有一幅以“根”为主题的合作作品。其所带来的新鲜感让我眼前一亮。“根”属于植物中不可见的部分,它赋予植物以生命力与个性,拥有微妙的形态。从此意义上看,根也在诠释地面上的植物。隐而不露的部分成为原动力,让大地上鲜花盛开、绿叶生长——能够以此为着眼点进行创作,我觉得很了不起。就像生育、养育是女人的天性,我们可以用这种天性培育草木之根。

(1976年)


(1) 西阵织:日本国宝级的传统织物工艺品,因其出产于日本京都的西阵地区而得名。完成织布需要二十余道工序,细分的工序由专业手艺人单独完成。

(2) 河井宽次郎(1890-1966):日本近代陶艺巨匠。曾专门研习传统制瓷工艺和民间制陶工艺,为日本民艺运动的发起人之一。晚年曾婉拒了“人间国宝”“文化勋章”等荣誉,专注于民艺创作。

(3) 黑田辰秋(1904-1982):日本漆艺家、木艺家。日本木工领域第一位被认定为重要无形文化遗产保持者(“人间国宝”)的艺术家。曾参与柳宗悦、河井宽次郎等人发起的民艺运动。

(4) 芹泽介(1895-1984):日本染色工艺家。“型绘染”(按雕刻纹样的漏花板即型纸,将防染糊漏置于布面的一种印染方法)重要无形文化遗产保持者(“人间国宝”),获颁紫绶褒章,文化功劳者称号。民艺运动的重要参与者。

(5) 小袖:日本传统衣装之一,现代和服的原型。袖口开合较小而得名。最早出现于平安时代。而桃山时代的小袖色彩更大胆,刺绣和印染也更为繁复,充满时代的朝气。

(6) 䌷织:将䌷线以平织(经纱与纬纱交替织入的最基本的织法)织就的丝织物,即䌷织。䌷线是指从疵茧或丝绵中手工捻成的粗而多节的丝线。中文里“䌷”通“绸”,故䌷织一般对应“捻线绸”。本书作专有名词保留原文,特此说明。——中文版校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