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与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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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太阳与铁(2)

我又追溯到了另一个记忆。

那是在十二月十四日,晨光熹微中,我独自一人在国立竞技场的红土大跑道上跑步。其实这样的行为连虚构的任务都算不上,只能说是一种异想天开,但没有比这个时候更让我感到自己“极尽奢侈”了,也没有比这个时候更让我感到自己独占了黎明。

黎明时分的气温在摄氏零度。国立竞技场宛如一朵巨大的百合花,空无一人的看台好似巨大的、尽情绽放的、带有无数斑点的灰白色百合花瓣。

我只穿着运动背心和短裤在跑步,因此只觉得晨风刺骨,手也几乎没有了知觉。东侧的看台尚处在黎明的微光中,从那前面跑过,便令人感觉格外的寒冷。而西侧已有朝阳照射,也就容易忍受些。我已在四百米的跑道上跑了四圈,正在跑第五圈。

旭日在看台上方露出脸来,那灰白色花瓣的边缘仍旧遮挡着阳光,天空隐约残留着黎明不情愿的蓝紫色。而竞技场的东侧,寒冷的夜风还在依依不舍地怒号。

我一边奔跑,一边呼吸着刺鼻的冷风,同时闻到了大体育场的黎明所释放出的万般余香。看台上充满喧嚣和欢呼的余香、清晨寒冷空气中弥漫的越发强烈的运动用镇痛消炎药的余香、剧烈跳动的红色心脏的余香、坚定决心的余香,这些才是这个大体育场在夜间一直留存下来的、巨大百合的花香。而那红土跑道的砖红色毫无疑问就是百合花花粉的颜色。

跑着跑着,一个念头占据了我的心头,那就是黎明令人烦扰的百合与肉体的清净之间的关系。

这一形而上学的难解之题让我十分苦恼,因而使我忘却了不停奔跑的疲劳。这似乎是一个在深处与我自身有关的问题,并且与肉体的清净以及神圣的少年的伪善有关,大概也和遥远的圣塞巴斯蒂安[12]殉教的主题相关。

请留意,我没有谈及任何有关自己日常生活的内容。我只想就这样多讲几次自己所做的秘密仪式。

奔跑也是一种秘密仪式。它会直接给予心脏以非日常性的负担,洗去每日重复的情感。我的血液容不得哪怕几天的停顿。我不停地被某种东西驱使着。肉体已经不耐于安逸,不一会儿便渴求激烈运动而催促着我。我的生活就这样宛若整个人都在狂躁和怒骂中延续下去。每天从健身房到练武场,又从练武场到健身房。对我而言,只有每次刚运动完之后的小小恢复是胜于一切的慰藉。不停地运动、不停地兴奋、不停地从冰冷的客观性中逃脱出来,事到如今,若是没有这些秘密仪式的话,我便无法再活下去。另外自不必说,在这一个个的秘密仪式中,必定潜藏着些微死亡的模仿。

我不知不觉间,进入了一种阿修罗道[13]。年龄追踪着我,在背后暗中讥笑我:那能持续到什么时候?但是,既然健康的恶习早已如此牢牢地抓获了我,那么如果不是在那秘密仪式将我复苏之后,我是无法回到语言的世界的。

尽管如此,但在肉体和灵魂这种小小的复活之后,我并不是像履行义务一样,不情不愿地回到语言的世界,反而是为了能高高兴兴地回到那里,无论如何都需要经过这样一种程序。

我对语言的要求变得越来越严格,也越来越挑剔。我避开了所有时髦热门的文体。也许我在不停地努力想要再次发现,像战争时代那般的、纯粹的语言城池。也许,在语言外部有某种东西在不断迫使我,而在语言内部,为了再次在语言之城中发现不受任何约束的、那种反论式自由的根据地,我想要用和过去所习得的相同的构图来重建这一切。

这也是我在找回对语言的那种毫不怀有内疚的陶醉,而这种陶醉存在于只承认语言纯粹作用的那个时代,也就是说,要夺回被语言的白蚁侵蚀着的我,然后以坚固的肉体去支撑保护那个我。就像小孩子玩了很久的,折痕都破裂开的双六[14],我把它用结实的和纸再裱褙一遍那样,我也是要复原一种状态,让语言对我来说重新成为真正幸福和自由的(无论那离真实多么遥远)唯一依据。换言之,那意味着不知痛苦的诗,意味着回归于我的黄金时代。

那时候,我十七岁,该称之为无知吗?不,绝不是的。因为那时我知晓一切。在那之后二十五年的人生经验没有给我十七岁时所知道的东西以任何增益。唯一不同的,就只是十七岁的我不具有现实主义而已。

如果能再次回到那像夏天的凉水浴一样,让我痛快沉浸其中的无所不知的状态,该有多好啊!于是我仔细查验了自己的那一年龄段,结果发现只有极少一部分是我的语言确切地“使之结束”的,被那透明的无所不知的辐射力污染的只有极窄的区域。因为尽管我希望把语言作为纪念去有意义地使用,但却弄错了使用的方法。因为,我一直专注于这样的工作,即节省全部智慧,或者干脆拒绝全部智慧,将反时代风潮的一切推论都委托给语言,让它如实地反映出自己不具备的肉体,就像将书信放入信鸽红色腿脚的银筒,托它传信一样,让语言和我的憧憬一同飞向未来或死亡。这其实可以说是为了“不让语言结束”的所为,但总而言之,这种行为让我如痴如醉。

请回忆一下我之前所说的定义。我给出的定义是:所谓语言的本质性功能,就是通过书写,在一瞬之间对等待“绝对”期间的一段漫长空白,施以“使其结束”的咒术。好比在洁白的长带上刺绣一般。同时,我也说过,因为语言,漫长空白被迫一点一点地“结束”,在生命自然的连续感总是被打断的精神就无法分辨出真正的结束,因此那样的精神绝不会认识到“结束”的来临。

如果这样,当精神要认识“结束”时,对终于可能认识到“结束”的精神来说,语言该如何发挥作用呢?

我们知道一个正合适的模型,那就是在江田岛教育参考馆[15]中展示的特攻队的诸多遗书。

在夏末的某一天,我参观参考馆,看到大部分遗书都写得很漂亮规范,极少部分是用铅笔走笔疾书而成,这样的显著对比给我的内心以莫大冲击。我从早先就很疑惑,当时的人是通过语言来传达真实呢,还是利用语言使之转化为具有历史意义的东西呢?但当我一封一封地读着静静地置于玻璃橱窗内的年轻的军神们的遗书时,突然感觉这一疑惑被解开了。

至今仍清晰地留在我心中的,是一封用铅笔走笔疾书于半张草纸上的遗书,那是称得上粗暴的生机勃勃的潦草字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封遗书是以这样一句话,突然结尾的:

“我现在精力充沛,年轻和力量充斥了我的全身,我实在想象不到三个小时后我就要死去了。但是……”

想说实话的时候,语言一定是这样支吾含糊的,那吞吞吐吐的样子仿佛活灵活现地就在眼前。并不是出于羞耻,也不是出于害怕,而是实事求是的真话,必定会让语言变得那样暧昧模糊,这就是实话本身的某种不流畅的性质的体现。对他而言,已经没有给他留下等待“绝对”期间的漫长空白了,连用语言慢慢将之结束的足够的余暇也没有了。他向着死亡奔去的同时,生的感觉就像麻醉剂一样,那种神奇感觉好似眩晕一般,这种感觉伺机让他那认识到“结束”的精神暂时失去了意识,而最终日常使用的语言宛如爱犬一般扑到这位年轻人的宽阔的肩膀上,然后被粗暴地丢开。

另一方面,例如七生[16]报国、必歼敌人、生死一体、永久大义等,以精练的语言写成的简洁遗书,显然是一种一味地要使自己与那豪言壮语同一化的骄傲和决心的表现,它们从诸多既成概念中选取最为宏大、最为高贵的东西,抹杀一切与心理类似的东西。

当然,如此写下的四字熟语,在任何意义上都是“语言”。然而,虽说是既成的语句,但那些都是特别的语言,平时是用于装饰那些普通行为无法企及的高度的。虽然现在已经失去了,但过去我们确实拥有过那些语言。

那些语言并不仅仅是华丽的辞藻,还是果敢的语句,它们不断要求超人的行为。为了上升到那些语言的高度,是要求人们豁出性命的。这种语言起初是为表决心而说出,但渐渐就不可避免地达到了强迫人们与之同一化的地步,它同日常细小的心理之间从一开始就欠缺一座本该架好的桥梁。这正是意义内容暧昧含糊,同时又充满了不属于这个人世间的荣光的语言,并且,正因为这种语言本身具有非个性的不朽意义,所以它严格要求消灭个性,断然拒绝由个性的行为来建设不朽。如果英雄是个肉体性的概念,那么就像亚历山大大帝模仿阿喀琉斯[17]成为英雄一样,成为英雄的条件应该是禁止独创性和忠实于古典的范例,英雄的语言和天才的语言不同,应该是从既成概念中选出的最为恢弘高贵的语言,同时,这才应该被称为闪光的肉体的语言吧。

就这样,我在参考馆中见到了“精神”认识到“结束”时的两种纯粹果断的语言。

我少年时代的作品,和这两种语言相比,与那类死亡的确定性相距遥远,有的只是充分被怯懦荼毒的从容。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被艺术侵犯。比起特攻队的优美遗书,我完全把语言使用成了另外一种风格。但是,我的精神充分地容许语言的自由,甚至放任语言的散漫,让少年作者能随心所欲地放纵语言,并且同时我也认为我的精神确实在某处认识到了“结束”。我少年时的作品,现在读来,这些迹象是非常显而易见的。

现在我梦想着,犹如被白蚁蛀蚀的原木柱子一样,语言首先出现,接着是已被语言侵蚀的肉体出现,未必只有我一人拥有这样的人生。虽然我否定独创性,但是肯定自己生命本身的独创性,在某处应该已经产生了这样的矛盾。肉体的教养也会毫不掩饰地向我揭露这种矛盾。如此一来,在那个时代肉体所预见到、精神所认识到的“结束”,应该不拘泥于对象,被同等地分发给了我与特攻队。我应该能够站在对那同一性无可置疑的地方(即使没有肉体!),在死去的青年当中,一定也有和我完全一样被白蚁侵蚀的年轻人。不,甚至连特攻队中也一定存在这样的人。不过幸运的是,死去的人们被概括在了固定的同一性中,无可置疑的同一性中,也就是悲剧之中。

那时我十七岁,我的无所不知让我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但我一开始做的就是尽可能地远离无所不知。我打算不去使用任何一件构筑时代的素材,我把固执错认为是纯粹,而且也弄错了方法,最终我立志要留下来的那些就成了个性的里程碑。为什么那样的东西能够成为里程碑呢?现在我已经对这种错误的根本性原因一清二楚了,但当时的我却蔑视应该通过语言“使之结束”的自己的生命。

有时对少年来说,蔑视和害怕是同义词。也许,我就是害怕通过语言“使之结束”吧。我在尽可能逃避本该使之结束的现实的时候,心里描绘着语言的不朽,而我却在这种徒劳的行为中,感受到了荡漾般的陶醉。执意要评价的话,这种行为也不缺乏幸福,不,甚至不缺乏希望。于是,战争结束了,精神也就突然停止了对“结束”的认识,同时,陶醉也就终结了。

事到如今,我还想要回到那里,这种意图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我一直追求的是自由呢?还是不可能呢?又也许这二者指的是相同的东西?

显然,我所想要的是再现那种陶醉。而正是现在,我这次已经具备了老练的工程师的自负,能够伴随着陶醉,选择非个性的语言,使其发挥真正不朽的功能,使生命得以结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对于顽固地不去认识“结束”的精神,我的复仇也仅限于此了。当肉体迈向未来的衰退时,人们不跟着肉体的方向行进,而是默默地跟随着比起肉体更加盲目且固执的精神,最终被这精神所诓骗。我并不想走上与这些人同样的道路。

必须设法让我的精神再次认识到“结束”。一切会从那里开始,很显然,只有那里才可能存在着我真正自由的根据。少年时代,由于误用语言,我有意地避开了自己的无所不知,那无所不知使我想起夏日清爽的凉水浴,我要再次沉浸在那无所不知的水中,这一次我一定要连那水都表现出来。

再次回归是不可能的,这无须他人明示,我已了然于心。但是,这种不可能刺激着我认识的困倦无聊,只有不可能才唤醒了我认识的活力,让我的活力向着自由梦往神游。

文学创作的自由以及语言创造的自由,它们的最终形态,我已经在肉体上演的悖论中看到了。无论如何,我错过的并不是死亡,我曾经错过的是悲剧。

即便如此,我错过的也是集体的悲剧,或者说作为集体中一员的悲剧。如果我实现了朝向集体的同一化,那么应该会更加容易地参与悲剧。但是语言从一开始就发挥了作用,让我远离集体,一定要远离集体。并且,我一直感觉自己欠缺足以融入集体的肉体能力,也幸亏如此,集体因而拒绝我的加入。我要设法使得自己合理化,这种欲求促使我积累语言的反复练习,因此这样的语言不断地试图回避集体所意味的东西,是理所当然的。不,不如说当我的存在停留在刚要出现的时候,就像拂晓的曙光照耀之前开始下的雨一样,在我内部持续降落的语言之雨,其本身也许就预言了我并不适应于集体。在人生之初我所做的,就是在那雨中塑造构筑我自己。

话说,我儿童时期的直觉是正确的,即集体这种东西一定是肉体的原理。直到如今,我也觉得没有必要改变这一直觉。因为直到后来,在我体会了肉体的过激使用和濒临死亡的疲劳至极之时,所呈现出的那淡红色的眩晕之后,在我知道了这被我称为“肉体的黎明”之后,我才懂得了集体的意义。

集体与汗水、泪水以及大声喊叫相关,而诸如此类是语言无论如何也分泌不出来的。更加深入地想一想,语言与始终不流出以及不使之流出的血液有关。所谓血泪的文字之所以不可思议地脱离个性的表现,并且通过公式化的表达来打动人心,可能是因为这样的文字是肉体的语言吧。

那种力量的使用,那种疲劳、汗水、泪水、血液,让神轿的轿夫们同样仰望的、摇晃无常的、神圣的蓝天也映入我的眼帘。当我意识到那成为“我和大家一样”这一光荣的起源时,我可能早已预见了自己会跨过那道曾经被语言万般禁锢的个性的门槛,并且预见了我对集体意义有所醒悟的那一天的到来。

当然,也有所谓为了集体而存在的语言,但那些绝不是自立的语言。换言之,那些语言依赖于各自的肉体,就像演说依赖于演说者的肉体、口号依赖于煽动者的肉体、戏剧台词依赖于演员的肉体等。无论是写在纸上,还是喊出声来,集体的语言最终会在肉体的表现中发现其归宿。那些语言并不是为了从一个密室的孤独,秘密地向远方另一个密室的孤独进行传播的语言。正是集体才必定是最终拒绝语言这一媒介的、无法形容的“同苦”的概念。

因为,“同苦”才应该是语言表达的最终敌人。在一个著作家心中,就像马戏团的巨大帐篷一样,朝向星空膨胀的世界苦[18],最终也无法创造出同苦的共同体。因为,语言表达即使能够传达快乐和悲哀,也无法传达出痛苦。因为,快乐通过观念很容易被点燃,而痛苦只有置于同一条件下的肉体才能分享。

肉体通过集体,通过那种“同苦”,才会达到个人不可企及的肉体的某种高水位。于是,为了使水位能涨到足以窥视到神圣,就需要个性的液化。不仅如此,还要不断地打捞容易沉入安逸、放荡和怠惰中的集体,需要引导集体走向越发严重的同苦和痛苦之极限的死亡,也就是需要集体的悲剧性。必须要为集体开拓使它走向死亡的道路。应该无须赘言吧,我在这里所意会言传的就是战士共同体。

早春的清晨,我成为集体的一员,额头上系着印有红色太阳图案的头巾,以快要冻僵的半裸姿态不停地奔跑着。我深深地感觉到正是那验证同一性的“悲剧性的东西”开始支配着我,它贯通着那同样的痛苦、同样的呼喊、同样的步调和那合唱,就像逐渐渗透到自己肌肤表层的汗水一样。那是从清晨凛冽寒风的深处隐约萌生出的肉体的火焰,也可以说,那是崇高感的萌芽。“挺身”的感觉,使得肌肉兴奋地跳跃起来。我们同等渴望着光荣和死亡,同样在渴望着的并非我一个人。

心脏的悸动在集体中彼此相通,急速的脉搏被散播开。自我意识已经像遥远的都市幻影一般远在天边。我属于他们,他们属于我,形成了无可置疑的“我们”。所谓从属于,是一种何等残酷的存在形态啊!我们以小小的全体之环,把巨大朦胧闪耀的全体之环作为深入思考的依托。于是,这种悲剧的复制品,与我那挑剔的幸福一样,我预见得到它迟早会云消雾散,只能归结于存在的肌肉。但是,我独自一人梦想着,那不得不还原于肌肉和语言的某种东西,能被集体的力量维系住,然后将我带往再也回不来的彼方。这恐怕就是我依靠“他”的开始。而且,他者已经属于“我们”,我们中的各个成员都是通过献身于这种不可预测的力量,而从属于“我们”的。

于是,对我而言,集体就是通往某处的桥,是一座只要走过去就再也无法返回的桥。

尾声——F104[19]

我开始看见一条巨大蟒蛇形成的一个无比巨大的环,缠绕着地球。那是一条通过不断吞咽自己和自己的尾巴来平息一切对极性的蛇;是一条对一切相反性发出嘲笑的最后的巨蛇。我开始看见它的身影了。

相反的东西,它们的极致是相似的;彼此相隔最远的东西,往往通过距离拉远而越接近彼此。蛇之环在诉说着这一秘密。肉体和精神,感性的东西和知性的东西,外部和内部,它们也许在某处有所连接吧。在稍微脱离这个地球、比白云形成的蛇环围绕地球而相连的地方更高的某处。

我是一个只对肉体的边缘和精神的边缘、肉体的边界和精神的边界感兴趣的人。对于深渊没什么兴趣,深渊就任凭他人去探讨吧。因为深渊是浅薄的。深渊是平庸的。

在边缘之边缘处,那里有什么呢?是只有朝向虚无悬挂的边饰吗?

人在地表上被沉重的重力所压迫,身着沉重的肌肉铠甲,流汗、奔跑、出击、勉强地跳跃。尽管如此,有时也还是能从头晕目眩的疲劳的黑暗中,看到我称之为“肉体的黎明”呈现的美丽颜色来。

人在地面上,废寝忘食地进行仿佛无限飞翔的知性冒险,聚精会神地伏案,虽然冒着落入精神的边缘、更边缘、更更边缘,和坠入虚无的危险,但仍试图一点点地靠近。这时(虽然很罕见),精神也窥视到了它自身的黎明。

但是,这两种黎明绝不互相呼应协调,彼此也完全不相似。

我从未曾在肉体的行为中发现过类似于知性冒险那样冰冷、可怕的满足感。并且,我也未曾在知性冒险中体会过肉体行为那种忘我的热度和热烈的黑暗。

它们理应在某处是相联系的,在哪儿呢?

就像运动的极致是静止,静止的极致是运动一样的领域,必应存在于某处。

如果我大幅度地挥动胳膊,我就会在刚挥动的瞬间失去一部分知性的血液。如果我在临近出击之前,哪怕稍作思考,那么下一瞬间我的攻击就会以失败告终。

必定在某处有更高的原理,来策划这种统括与协调。

我认为这种原理就是死亡。

但是,我将死亡想得过于神秘,而忘记了死亡也具有简明的物理性的一面。

地球被死亡包裹着。有一种死亡发生在没有空气的高空,俯瞰着遥远地面上受物理条件束缚、到处走动的人,而正是因为受制于物理条件,人无法轻松地飞到高空,因此,这种纯洁性的死亡在高空中不断拥挤着,很难置人于物理性的死亡。人若以本来的面目接近宇宙,那就会死亡。为了接触宇宙并存活,必须要戴上假面具,戴上氧气面罩那样的假面具。

精神或知性若是带领着肉体前往它们已经来去习惯的、令人窒息的高空,那么也许在那里遇见的就是死亡。即使只有精神或知性飞升而去,死亡也不会展露其清晰的面孔。于是,精神便总是感觉不到满足,很不情愿地重返地面上的肉体栖身之所。只有精神飞升上来的话,最终那统一原理也不会露面。如果不是二者一起到来的话,就不会被接受。

我还没有遇到那条巨大的蟒蛇。

尽管如此,我的知性冒险是多么熟悉那高高的天空啊!我的精神比任何鸟儿都飞得更高,并且不惧怕任何的低氧状态。也许我的精神原本就不需要那高浓度的氧气。啊!那帮家伙的精神!只能蹦跳到它们肉体所跳极限的蚂蚱们的精神!我瞥了一眼遥远下方的草地里那帮家伙的影子,不禁捧腹大笑起来。

但是,就算是蚂蚱们,也必须从它们身上学到些什么。我一次也没有伴随着自己的身体来到那高空,而我开始懊悔总是将肉体一直放置在地上那沉重的肌肉里。

有一天,我带领着自己的肉体,走进了密封舱,进行了十五分钟的脱氮,也就是吸入百分百的氧气。这样,我的肉体就被放进了我的精神每夜都会进入的同一个密封舱中,我的肉体一动不动,被捆绑在椅子上。对于肉体来说,它知道自己被强加了意想不到的工作,并一个劲儿地感到震惊。它万万没有想到,一动不动地坐着会成为自己的任务。

这对精神而言,是一种极为轻而易举的高空耐受性训练。但对肉体而言,这是第一次经历。随着呼吸,氧气面罩时而贴紧鼻翼,时而离开鼻翼。精神对肉体说:

“肉体啊,今天你和我一起,一动不动地,前往精神最高的边缘去呀。”

但是,肉体傲慢地回答道:

“不,既然我也一起去,那么不管多高,那也只不过是肉体的边缘而已。窝在书房中的你,从未曾与肉体相随,所以你才说出这样的话。”

这种事无关紧要。我们要一起出发,一动不动地!

空气已经被从天花板的小孔抽取得所剩无几,肉眼看不见的减压逐渐开始了。

不动的房间在向着天空升高,一万英尺,两万英尺。看起来,室内什么也没有发生,而整个房子正以可怕的气势,摆脱着地表的束缚。在房间里,随着氧气的不断稀薄,所有日常性东西的影子都开始淡化了。从超过三万五千英尺起,有某个影子出现并靠近,我的呼吸逐渐变得像濒死的鱼的呼吸,就像鱼浮出水面急切地张合嘴巴呼吸一样。但是,我指甲的颜色,还远没有因为缺氧而变成紫色。

也许是氧气面罩在发挥作用吧。我一瞬间瞥了调节器循环流动的显示窗口一眼,随着我试图大口地深呼吸,我看见那上面的白色标记片大幅度缓慢地摆动起来。是在给我提供氧气。但是,随着体内溶解气体转化成气泡,窒息感在不断产生。

此处进行的肉体冒险,精准地相似于知性冒险,所以至此为止我很放心。因为我无法想象一动不动的肉体会到达什么境地。

四万英尺,窒息感逐渐强烈。我的精神与肉体亲密地携起手来,我用充血的眼睛四处探寻,想着某处会不会残留着为自己所用的空气。哪怕一丝丝气体也好。只要有空气,就要贪婪地将其吞噬。

曾经,我的精神了解恐慌,懂得不安。但还不知道自己缺乏一个本质的要素,即是肉体在默默地为精神供给。如果想要屏住呼吸思考,那思考就会因为某种东西而忙得不可开交。也就是会为思考的肉体性条件的形成而忙碌。于是它又呼吸了起来,就像犯了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的错误一样。

四万一千英尺。四万二千英尺。四万三千英尺。我感到死亡紧紧地贴着自己的嘴。那是柔软的、温暖的、章鱼一般的死亡。那与我的精神所梦想的任何死亡都不同,是一种黑暗的软体动物似的死亡之影。然而,我的头脑并没有忘记训练是绝不会杀死我的。不过,这种无机的游戏,让我瞥见了在地球外部拥挤着的死亡是什么样的姿态。

突然从那里自由落下。在高度二万五千英尺的水平飞行期间,摘下氧气面罩,进行低氧症的体验。并且,还要进行急速减压的体验,在一瞬间的轰鸣声中,室内同时被白雾所笼罩。……就这样,我的训练合格了。于是,我得到了一张桃红色小卡片,证明我曾经进修了航空生理训练。我体内发生的状况和我的外部、我精神的边缘和肉体的边缘,是如何融合于一片海滨的呢?知晓答案的机会应该马上就要到来了吧。

12月5日是一个美丽的晴天。

在H基地,我看见飞机场上并排的F104超音速喷气战斗机群闪烁着银光的姿影。我从地勤人员手中拿到我要乘坐的飞机号码——016号。我第一次看到F104号如此平静停立的样子。往常我总是以憧憬的目光看着它在空中飞翔的身姿。那种锐利,那种神速,眼中刚出现F104的身影,它旋即就划破长空消失不见了。我长久以来都梦想着这样一个瞬间,即自己存在于那其中一点的瞬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形态呢?那是一种多么耀眼的自由放肆啊!它为什么会撕裂天空呢?为什么像一把匕首迅速划开一张巨大的蓝色帷幕一般劈破长空呢?难道不想成为划破那片天空的利刃吗?

我穿上暗红色的飞行服,同时也穿戴好降落伞。教官教我如何拆解救生包,并让我试戴了氧气面罩。再过一会儿,那沉重的白色头盔就属于我了。我穿的靴子后跟处被安上了马刺,以便稳定住因猛跳而可能折断的双脚。

这时,在下午两点多钟的飞机场上,光像洒水车一样从云间散落。云的形态,光的样子,都是描绘古老战争图画所运用的常规手法。那是一幅庄严的光线图,光芒从被云层隐藏的圣柜[20]中,像扇子一样刺破云层洒落下来。不知为什么天空绘出了这样一幅巨大、庄严而又过时的构图,而光又为什么完全充满了内敛的重量,使得遥远的森林和村落看起来十分神圣。这情景就像是马上要被劈开的天空的告别弥撒似的,那光是管风琴的光。

我乘坐在双座战斗机的后座上,固定好鞋后跟的马刺,检查氧气面罩,盖上拱形的挡风玻璃罩。同飞机驾驶员的无线电对话,屡次被英文的指令阻碍。已经拔掉安全栓的逃生装置的黄色金属环,就静静地立在我的膝盖之下。高度仪、速度仪、数不清的测量仪表。飞行员在例行检查操纵杆,而我面前也有一个。随着飞行员的检查,它在我的膝间晃来晃去。

两点二十八分,引擎启动。在金属的轰鸣声中,飞行员面罩中的呼吸声听起来就像台风席卷整个天空。两点半,016号战机缓缓进入跑道,在那里停下,进行引擎全开的检验。我整个人都被幸福感充斥着。从这一瞬间起,我要完全与日常性的、地面上的东西诀别,飞向丝毫不被它们侵扰的世界,这种喜悦,绝不是仅仅运载市民的客机起飞时所能比拟的。

我是多么强烈地寻求这种喜悦,多么热烈地等待着这一瞬间啊!我的身后只有已知,我的前面只有未知。这一瞬间犹如极薄的剃刀刀刃。我是多么焦急地等待着这一瞬间的实现,而且是尽可能在纯粹严密的条件下迎来这一瞬间啊!我正是为此而活。而我又怎么会不热爱帮助我实现这一瞬间的亲切的人们呢?

长久以来我已经忘记了出发这个词,就如同魔法师努力地故意忘记致命的咒语一样。

F104彻底离开陆地起飞了。零式舰载战斗机[21]花费十五分钟才能飞上一万米的高空,而F104只用了二分钟。正G[22](超重)施加在我的肉体上,很快,我的内脏就会被一双铁手向下压,血液会变得像金子一样重。我肉体的炼金术应该开始了。

存在于我们生活的时代的最边缘、最顶端、最尽头的感觉,在宇宙旅行中一定是与G相关的,这点应该是无可怀疑的。我们时代日常感觉的末端是与G融合在一起的,这点应该也无可非议。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即我们称之为心理的某种东西,它最终归结于G的时代。没有在彼方预料到G的爱恨是无效的。

G是神性事物的物理性强制力,而且一定是位于陶醉的正相反处的陶醉,处于知性极限的反方向的知性极限。

F104起飞了。机首向上飞,再向上飞。瞬间就穿透了眼前的云层。

一万五千英尺,二万英尺。高度仪和速度仪的指针像小小的白色高丽鼠[23]在不断转动。此时为马赫0.9的亚音速[24]。

G终于来了,不过,那是温和的G。因此我并不感到痛苦反觉得快乐。胸口就像瀑布落下一样,就像瀑布一泻而下之后什么都消失了一样,瞬间变得空洞。我的视野被稍显灰色的蓝天所占据。那是突然咬住天空的一角,要将这块天空吞咽下去的感觉。理性依然保持着清明的状态。一切都静谧而壮大,白云的精液星星点点地迸溅在蓝天的表面。因为没有沉睡所以也不存在醒来。但是清醒的状态中,又有一种被剥掉了一层伪装般的觉醒,精神就像尚未接触到任何东西般的纯洁。在挡风玻璃罩显现的光芒中,我大概就像被痛苦袭击一样,龇牙咧嘴地啃啮着被暴露在阳光下的欢喜。

我与曾经在空中看见的那架F104合为一体了,我确实将存在转移到了我曾亲眼看到的遥远的东西中。对地面上的人来说,我在一瞬之间就成了“远去的人”,明明就在几分钟以前,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对他们而言无非是刹那间记忆的一点,而我此刻却实实在在地存在于那里。

光线穿透挡风玻璃罩毫不留情地照射着,在这尽情释放的赤裸阳光中,实在理所当然地会想到其中潜藏着荣光的观念。所谓荣光,一定是这种无机的光、超人的光、充满危险宇宙射线的赤裸光辉被赋予的通称。

三万英尺。三万五千英尺。

在远远的下方,云海像纯白的苔藓铺满庭院一样延展开来,没有丝毫显著的起伏不平。为了避免冲击波波及地面,F104朝着遥远的海上飞去,一边向南一边试图加速超过音速。

下午两点四十三分。在三万五千英尺处,它从马赫0.9的亚音速,随着微微的震动,超越音速,达到马赫1.15、马赫1.3,升到了四万五千英尺的高度。太阳在它的下方逐渐下沉。

什么也没有发生。

在赤裸的光芒中,只有银色的机体漂浮,飞机保持着巧妙的平衡。它再次变成了被封闭的静止不动的房间。飞机就像完全没有在动一样。它变成了只是在高空中漂浮着的、静止的、奇妙的金属制的小房间。

那地面上的密封舱,应该就这样成为宇宙飞船的准确原型。因为一动不动之物会成为最快速运动之物的精密原型。

窒息感也没有涌现。我的心悠然自得,并活跃地思考着。封闭的房间和敞开的房间,如此完全相反的室内,却成为了同一个人、同一种精神的栖身之所。如果行动的尽头、运动的尽头是这种静止的话,那么四周的天空、遥远下方的云彩、那云彩之间波光粼粼的海洋,甚至西沉的太阳,都是在我内部所发生的,都是我内部的事物,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我的知性冒险和肉体冒险,在远离地球如此之远的地方,彼此才能轻松地握手。而这个地方才是我梦寐以求的。

漂浮在空中的这个银筒,可以说就是我的脑髓,它一动不动的样子就是我的精神样态。脑髓并没有被顽固的骨头保护着,而是像浮在水面的海绵一样,变成了能够被浸透的东西。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相互浸透,变得能够完全彼此交换。只有云彩、海洋和落日的简朴世界,是我内心世界从未见过的宏伟展望。与此同时,我内部发生的一切事情已经摆脱了心理和感情的束缚,变成了在天空中自由描绘的粗略文字。

这时,我看见了蛇。

看见了环绕着地球的白云所形成的巨大而又愚笨的蛇的形态,那条蛇正在吞噬着自己不断相连的尾巴。

即使转瞬之间,在我们脑海中浮现的事情也是存在的。即使现在不存在,也可能在过去某处或未来存在。这正是密封舱和宇宙飞船的相似之处。正是我深夜的书房和四万五千英尺上空的F104机舱的相似之处。肉体应该被精神的预见充斥并发光,精神也应该充满了肉体的预见而生辉。然后,其中一部分始终警觉戒备的正是意识。现在,我的意识就像硬铝一样清澈明亮。

如果将一切对极性合而为一的蛇之环,曾出现在我的脑海中,那么它就是早已存在的了,不足为奇。它永远在吞噬自己的尾巴。那是比死亡更大的环,那是充满了芳香的蛇,那香气比我在密封舱中曾隐约嗅到的死亡气息更为芬芳。而它才是存在于耀眼天空的彼方,那一直俯视着我们的统一原理的蛇。

飞行员的声音击打着我的耳朵。

“现在开始降低高度,向富士山飞行,在富士山钵状山顶上空盘旋之后,稍微做一下侧滚和8字飞行,然后将绕到中禅寺湖一带返航。”

机首略偏右边的地方,富士山耸着它那黑色剪影画般的山肩,散乱的云层缭绕着山体。机首左边,夕阳照耀下的大海上,一座大岛[25]将白色喷烟像酸奶一样凝固住。

高度已经低于二万八千英尺了。

从眼下云海的各处缝隙中绽放出了红色的百合。那是被晚霞浸染的红色海面的反射,瞄准云朵间微乎其微的缝隙,释放流光溢彩。那红光染进了厚厚云朵的内部,在云层间相互辉映着,所以看上去就像红色百合星星点点地在四处绽放。

伊卡洛斯[26]

究竟,我属于天吗?

不然,为什么天

如此不断地向我投来蓝色的凝视

引诱我的身心对着天空向往

更高、更高

朝着远高于人类所能企及的地方

不断地引诱我前往?

严密地考究了平衡

合理地计算了飞翔

理应没有任何天开异想

但为什么如此升天的欲望

本身竟酷似疯狂?

一切都让我无法满足

我马上就厌倦了一切新鲜事物于这地上

我被诱向更高、更高、更不安定

更接近太阳之光

为什么那理性的光源要灼烧我

为什么那理性的光源要毁灭我?

从高处俯视的遥远村落和迂回河流

比近在眼前时更易于内心的安放

若是离得这般远

就能热爱人性的东西

那它为什么要辩解、承认和诱诳?

明明那爱并不该是它的目的?

若是如此,那么我

原本就不该属于天是否理所应当?

我不曾渴望鸟儿的自由

我不曾期盼自然的安详

只是被那朝着上升和接近的

不可理解的胸中憋闷所导航

将身体沉浸在天空的蔚蓝中

竟如此与有机的喜悦背道而驰

也这般与优越的欢愉相隔远望

却依然向往着更高、更高

是曲意逢迎那蜡的眩晕和灼热吗、对着翅膀?

既然如此

究竟,我属于地吗?

不然,为什么地

如此急速地催促我下降

不给予我思考和感情的余暇

为什么如此柔软懒倦的地

竟以铁板似的一击将我回挡?

只是为了令我深感自己的柔软

柔软的大地才化作铁的吗?

是大自然为了让我领教

坠落远远自然过飞翔

坠落远远自然过那不可理解的热情荡漾?

天空的蔚蓝是一种假想

从一开始,一切都是为了翅膀的蜡

为了陶醉于那瞬间的那灼伤

我所属的地才谋划

并且天也暗中为这一企图帮忙

将如此惩罚降临?

我不相信我自己

或者,我过分地相信我自己

我急于想要知道自己属于什么

或者,我傲慢地自认为知道一切

想要飞向未知

或者,飞向已知

都是飞向一处蓝色的表象

作为惩罚,罪在我试图飞翔?

1965年11月—1968年6月发表于《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