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的文学

我如果在这里说我的文学是企图表现“时代”及其时代意义的，那么还未读过我小说的人可能会自我吹嘘他们发现了一个志向高远的新人，而读过我两三本小说的人可能会哈哈大笑，笑我的不知深浅。还有我的几位朋友会说，这家伙到底也学会了逢迎时代的言论，以后不想再和他打交道了。我就这样被人误解着。与其这样说，不如说根源在我，是我不好。也许我的文学是自以为是的，让别人只觉得我就是故意想用一些容易令人产生误解的写作手法。这也可能是一种报应。因为我莫名其妙地喜欢遭人误解，并过度注重在人前树立这种被人误解的形象，然后乐于在背地里进行坦白。但是，误解这种“毒品”有着不可思议、不为人知的甜蜜，一旦尝过就无法忘怀。自古以来，生活在误解中的孤独的作家是懂得这一鲜为人知的毒品的味道的，很多时候甚至会让我们怀疑这些家伙也许是沉迷于这种毒品的甘美。

日本明治以来的文学中，反映“时代”、以时代演变以及时代思潮的对立等为主题的小说数不胜数。不过，也许因为我不是生于那个时代的人，所以可以斩钉截铁地说，我觉得这些小说中描写的明治维新时期那种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及生活在那段过渡时期的年轻人的烦恼，都是不太可信的。想要在文学作品中使用这些素材，理所当然地需要意识到当时某种社会性的、经济基础的崩溃或者变迁，并且或多或少都应使其成为作品背景的一部分。如若将这些背景要素全部抛开，去空谈何为“明治维新时期年轻人的时代烦恼”，就会迷失方向。不言而喻，忽略政治、社会、经济背景而考虑所谓的“时代烦恼”是错误的。虽然说企图抛开所有时代背景，只取“时代烦恼”这一抽象化概念来思考问题的做法是错误的，但每个时代的青年人心中一定存在着这样被抽象化的概念。与外界的一切分割开来的“时代烦恼”只有经历过同一时代的人才能明白，并且与时代一起最早消失的也是这种“烦恼”。或许它只存在于同一时代人的青春里，在这些人老去后便完全枯萎，消失在记忆中。正因为如此，可以认为这种“烦恼”是有生命的，其中也蕴藏着时代的本质。它就像“时代”这一自然中诞生出的一只不祥的黑蝴蝶，或者也可看作是只夭折的蝴蝶。不论后世的文学家是有意还是无意，在将某一时代写入作品中时，没有人不愿让这只黑蝴蝶生气勃勃地展翅飞舞吧。于是可以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充分描写催生蝴蝶诞生的外在大自然这一背景，之后自然而然地等待这只蝴蝶从森林、小河或草原中诞生。这是一种将时代烦恼归纳到政治、社会以及经济背景当中的方法。另一种方法是，哪怕这种“时代烦恼”是没有生命的，但它是从一切事物中抽象而得的，就可以让它多样化地再现于文学之中。可以说，后一种方法是试图将死去的蝴蝶制作成标本。——无论哪一种方法，最终都不可能成功地将一只活生生的黑蝴蝶的翅膀投射到作品上。

明治维新尚且如此，所以对于自社会主义思想传到日本之后的“时代”这一观念，我觉得越来越不可信了。大正时代那些面色苍白的知识分子们虽然一直害怕时代的影子，但他们的不安，与中产阶级经济基础的崩盘有关。在任何国家、任何时代，高度发展的物质生活走到尽头时，必然会出现生活上的颓废现象。除了风俗以外，我并不觉得这种颓废作为那个时代固有的、特别的东西，会形成值得向后世夸耀的“时代烦恼”。把日本文学大致上分为无产阶级文学和风俗小说[27]，这种分法即便在今后看也是自然的。因为依无产阶级文学首倡者的说法，由于时代的一切都是辩证发展的，“时代烦恼”就像混杂在经济社会进步发展机制中的沙砾一样，其中总是会固定上演阶级斗争的一幕，所以时代这个观念无法形成任何本质性的东西。另外，风俗小说作家眼中的“时代烦恼”，只象征着追随风俗变迁的“能者”与“不能者”之间矛盾对立的姿态而已。

与这些方面体现出的“时代”意义相比，我们经历过战争时代，反映那个时代的“时代”概念，也许就更加含糊不清、不得要领了。但与此同时，其含义却远比那些“时代”更加贴近时代的本质。抛开社会、政治、经济背景，一切便都无从谈起，这种思维的普遍莫甚于当今。然而，二战后年轻人的时代情感，被贴上所谓的“过渡期的苦恼”“受伤的一代”“恶劣时代之子”等充满诗意的标签，这种时代情感近似于一种不可思议的情绪混合物，混杂着隐晦朦胧的希望与绝望、惴惴不安与狂妄自大。若从这种时代情感中将社会、政治、经济等所有背景排除掉，会存留下唯独在这个时代才能被抽象化的、纯粹的、也正因如此才超越时代的一种烦恼，难道它不会像从沙子当中取出的沙金一般熠熠生辉吗？我觉得这种沙金的存在，和一只不祥的黑蝴蝶的存在，比任何东西都值得坚信。

这种抽象性——稍微依从一下我的独断的话，也许就是时代的本质——如果以此为基础来思考纯粹小说[28]，与迄今为止的纯粹小说需要时常主张与时代划清界限不同，我认为以下的主张是否可以成立呢，即文学或者小说越是纯粹就越能完整地投射出时代，越能准确地反映出时代。我无时无刻不在期盼着自己能够写出这样的作品，以充分证明这一充满主观独断的主张是正确的。不祥的黑蝴蝶啊，但愿今后，你那不停飞舞、行踪不定的身影快落到我的作品上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