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滑头[2]安慰一位苦恼的公民
公民:总统先生,您在四月三日的演说里大力捍卫人类生命的神圣性,包括尚未出世的生命的神圣性。我祝贺您。您能如此表态,需要很大的勇气,尤其是考虑到十一月大选的结果。
滑头:嗯,谢谢你。我知道,当然咯,我本来可以摆出更受民众欢迎的立场,去反对人类生命的神圣性。但坦率地讲,我宁愿恪守自己的信念、只当一届总统,也不愿意曲意逢迎去当两届总统。毕竟,我不仅要考虑我的选民,还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公民:总统先生,我们无不对您的良心五体投地。
滑头:谢谢。
公民:不知可否问您一个关于卡利少尉[3]的问题。他因为在美莱村杀死二十二名越南平民而被判了刑。
滑头:当然了。我想,你提起这事,一定是想把它当作我不愿谄媚大众的又一例证。
公民:此话怎讲?
滑头:卡利少尉被判刑之后,公众奔走疾呼,为他鸣冤。对我这个军队最高统帅而言,最受群众欢迎的做法当然是将那二十二名手无寸铁的平民判刑,控告他们合谋杀害卡利少尉。但如果你读报纸的话,就会看到我拒绝那么做。我选择去核查卡利是否有罪,而不是去检查那些平民是否有罪。我刚才说了,我宁愿只当一届总统,也要坚守自己的信念。我们既然已经谈到了越南的问题,可否让我把一个问题讲得更清楚些?我绝不会干涉他国内政。如果阮总统[4]有足够的证据,愿意根据越南的某种与祖先崇拜有关的法律,对那二十二名美莱村村民作死后审判,那是他的事情。但我向你保证,我绝不会干涉越南司法体制的运作。我相信,阮总统和依法选举出来的西贡官员自己就“对付”得了法律秩序的事情。
公民:先生,让我苦恼的问题是,我完全赞同您关于人类生命的神圣性的信念,但——
滑头:这很好。我敢打赌,你也是个橄榄球爱好者吧。
公民:是的,我也是球迷。谢谢您,先生……我在未出世的生命的问题上完全同意您。但让我非常苦恼的是,卡利少尉有可能帮人堕了胎。总统先生,我很不情愿这么说,但是,让我非常困扰的是,卡利少尉杀死的二十二名越南平民中或许有一位孕妇。
滑头:稍等片刻。我国的司法传统是疑罪从无。美莱村的沟渠里有婴儿,我们也知道那儿有各个年龄段的妇女,但我没有看到一份文件能够证明美莱村的沟渠里有孕妇。
公民:但是,先生,假如那二十二人中当真有一个孕妇呢?假如您在核查卡利少尉案件的时候发现了这样的事实呢?因为您本人坚信人类生命的神圣性,包括尚未出世的生命的神圣性,如果卡利少尉真的帮人堕了胎,您会不会因此驳回他的上诉?我必须承认,我坚决反对堕胎,这样的事情会对我作决定产生很大影响。
滑头:嗯,你能这么开诚布公,非常诚实。但我想,作为训练有素的律师,我应该能以更冷静客观的态度看待这个问题。首先,我要问,卡利少尉在杀死这名妇女之前,是否已经知道她是孕妇。显然,如果她还没有“显怀”,你一定会公允地作出结论,卡利少尉不可能知道她是孕妇,因此决不能算是给她做了堕胎。
公民:但假如她告诉他,自己怀孕了呢?
滑头:问得好。她的确可能会试图告诉他。但卡利少尉是美国人,只会说英语;而美莱村村民是越南人,只会说越南语。他们之间不可能有口头交流。至于手势语言,美莱村村民如果说还不算彻底发疯,看上去一定歇斯底里。如果卡利少尉无法理解她的手势,也不能就因此把他绞死吧?
公民:是的,那样就不公正了,对吧。
滑头:概括一下,如果该妇女还没有“显怀”,我们就不能说卡利少尉执行了不可接受的人口控制手段。他所做的事情就不违背我对人类生命的神圣性,包括尚未出世的生命的神圣性的信念了。
公民:但是,先生,假如她已经“显怀”了呢?
滑头:嗯,那么,作为优秀的律师,我们要问另一个问题,即卡利少尉是否相信该妇女是孕妇;或者,一时激动之下,他是否误认为她仅仅比较肥胖而已?我们要像赛后批评球队那样,去批评美莱村的事情,这固然没什么问题,你知道的。但是,那里正在打仗,你不能总是苛求军官在围捕手无寸铁的平民时能准确区分普通的肥胖越南妇女和处于怀孕中期甚至后期的孕妇。如果孕妇都能穿孕妇装,那当然能帮助咱们的小伙子分清楚。但她们不那么干,她们所有人似乎都整天穿着睡衣转来转去,所以我们几乎没有办法分清谁是男的、谁是女的,更不要说分清谁怀孕、谁没有了。不可避免地——这就是战争的不幸之一——会出现混乱,搞不清谁是谁。我知道,我们在尽最大努力向越南小村庄运送美国式的孕妇装,好让咱们执行屠杀的军人更容易辨认孕妇。但是,你知道,这些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很多明明对他们有好处的事情,他们也不肯听话。当然,我们不会强迫他们。毕竟,我们去越南就是为了这个,是为了让越南人民得到根据自己的信仰和风俗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
公民:换句话说,先生,如果卡利少尉推断那名妇女是肥胖,而不是怀了孕,那么他所做的事情就不违背您对人类生命的神圣性,包括尚未出世的生命的神圣性的信念了。
滑头:完全正确。我向你做最诚挚的保证,如果我发现他推断该妇女是肥胖而不是怀了孕,我绝不会驳回他的上诉。
公民:但是,先生,假设,仅仅是假设,他的确知道那是个孕妇呢。
滑头:那么,我们要直面问题的核心了,是不是?
公民:恐怕是这样,先生。
滑头:是的,我们要直面“自由选择堕胎”的问题了。我必须承认,从个人信念和宗教信仰出发,我认为这是不可接受的。
公民:自由选择堕胎?这是什么意思?
滑头:如果这个越南妇女自己来到卡利少尉面前,要求他给自己做堕胎手术……我们来假设,她是那种不洁身自好的姑娘,春宵一度,珠胎暗结,但又不愿意承担这份责任。不幸的是,我们这里和他们那里都有这种人,与社会格格不入的人、游手好闲的流氓、作风败坏的骚货、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我们假设,这个越南妇女自己来到卡利少尉面前,拿着,比方说,别人帮她用英语写好的条子,要求他给自己做堕胎手术。而卡利少尉就在当时紧张激烈的情绪中给她做了堕胎,导致她在过程中死去……
公民:对。这些我都理解。
滑头:嗯,我就是想,在那种情况下,她的罪孽是不是和卡利少尉一样深重,如果不是比他更深重的话?我就是在考虑,这个案件究竟是不是应当交给西贡法庭来审理。咱们都要实话实说:如果不是你自己要求做堕胎手术,你就不会因为堕胎而死。如果不是你把自己拖进需要堕胎的困境的话,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了。这个显然是很清楚的吧。
公民:很清楚,先生。
滑头:因此,即便卡利少尉确实做了“自由选择堕胎”的事情,在我看来,请注意,我是严格以律师的身份来讲,还是有理由对他宽大处理,其中一个重要理由就是,他是在战场条件下试图做外科手术。我记得,有不止一个医务兵做的还没这么多呢,也得到了嘉奖。
公民:嘉奖什么?
滑头:当然是嘉奖他们的勇气。
公民:但是……但是,总统先生,假如那根本不是“自由选择堕胎”呢?假如,她根本没有要求卡利少尉给自己做堕胎手术,或者根本没有问,或者根本不打算堕胎,卡利少尉就给她做了呢?
滑头:你的意思是,卡利这么做就是直截了当地为了控制人口?
公民:呃,我的意思是,卡利这么做就是直截了当的谋杀。
滑头(思忖着):嗯,当然了,那就是一个棘手的问题了,是不?就是我们律师说的“假定情形”,是不?你应当记得,我们只是在假设美莱村的沟渠里的确有个孕妇。那么假设沟渠里没有孕妇呢?事实上,从各方面的证据来看,这才是事实。那么我们涉及的就完全是学术讨论了。
公民:是的,先生。如果那样的话,就的确只是学术讨论了。
滑头:虽然只是学术讨论,但并不是说它对我本人就没有很大的价值。在核查卡利少尉案子的时候,我会特别注意去调查,是否有蛛丝马迹能够表明美莱村的沟渠里有一个孕妇。如果有这样的证据,如果我在对卡利少尉不利的证据中发现了任何东西,任何违背我对人类生命的神圣性,包括尚未出世的生命的神圣性的信念的东西,我就取消自己当法官的资格,把整个案件移交给副总统。
公民:谢谢您,总统先生。知道了您的决心,我们的良心都能安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