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若说方才还是晴空万里,那么此刻就是阴云密布,豆大的雨点说下就下,呼啸的狂风说来就来。如果三只鬼在这段记忆中有实体的话,这顿落汤鸡是免不了了。
璃人伞虽飘在上空,但也没起到多大作用,依旧挡不住落下的无边雨幕。豆大的雨滴穿三人身体而过,虽浸不湿衣衫,却依旧能让人感觉到无尽的寒意。
在连天雨幕的遮掩下,十几步开外几个灰败的人影依稀可见。几人没有撑伞,狂风暴雨砸在脸上,显得有点狼狈不堪。为首那人面部紧绷,神情肃然,正是施心三人找寻的人。
就着无边的大雨,吕文清冷声道出一个字,便再不说话,雨水拍在脸上和嘴上,吕文清似乎吃了一口雨水,但并没有吐出,就着脸部冷硬的线条便将咸苦的雨水吞了下去。
施心听的清楚,吕文清道出的那个字铿锵有力、不容反驳,是一个“挖”字。
不一会儿,那半外露的东西便被几人挖了出来,横呈在地上,在雷电交加的雨幕下泛着青白色的淡淡冷光。
这个东西深蓝色的的袍子被归置在一边,漏出一堆森森白骨。这白骨是具男尸,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身上的腐肉早已与大地融为一体,仅剩下几绺枯黄的头发与接近腐烂的头皮粘连在一起,似乎一个年幼的稚子毫不费力就可以把这头发连皮带肉撕扯下来。
吕文清的目光愈发的阴沉,就着满脸满眼的雨水向那几人道:“抬回去。”
挖尸的那人有些犹豫:“大人,不如等天亮之后告知青河县汪县令,等衙门来抬?”
吕文清咬牙切齿:“抬回去!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在这青河县境内,就在这青河坝边,这么浅显的地方,大雨一冲就冲出来的尸体,尸体一放就是几十年,你还等青河县县令来抬?”
吕文清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无边怒意:“我说了!抬回去!”说罢,拂袖离开。然而,刚迈开两步,他便又停了下来。
继而,施心三人便看到吕文清在停下来的地方向后退了一步,蹲下身来用一直手在刚踩过的地方量了量便动手挖了起来,借着电闪雷鸣,三人在一片闪电落下之后看清了他手里的东西,是一个精致的白玉般的鼻烟壶。
吕文清紧握鼻烟壶的指节泛白,脸色在大雨的冲刷下发着青,眼神忽明忽灭,电闪雷鸣间让人分不清是人是鬼。
梅老大打了个哆嗦:“倒是铁骨铮铮。”
然而,这副铁骨铮铮不知在后来何时变成了一堆烂泥。
书屋内,熏香袅袅,温度适宜,施心三人没来的及反应便从冷冷寒夜被送到了温暖书房,伏在几案上的铮铮铁骨正低头认真的研究者什么。
三人去瞧,果然又是一幅工事图,这图上方板板正写着三个字“青河坝”,下方正是青河坝的整个构建图形,比三人上次在工部看到的要细致精炼的多。
梅老大大约还是看不懂,可这一次也没有虎头虎脑的来一句“不好看”来彰显他构造过分简单的脑袋。
门外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便是急促的敲门声,吕文清微皱了下眉,让门外那人进门。
那人俯首下来没边没际的来了一句:“大人,找到了。”
梅老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来了一句:“啥?”
“什么?”吕文清面上也露出疑惑。
至于两个疑惑有什么不同,前一个是纯属没经过大脑在瞎猜,而后一个,眼神里的疑惑多数来自于难以置信。
既然吕文清还在看青河坝的工事图,那么吕文清绝有可能还在青河县境内,至于什么东西能让他露出如此表情,极有可能是那天晚上挖出的那具尸体。
“鼻烟壶。”小树道。施心点点头,果然,还是身边的少年是自己坚不可摧、心有灵犀的盟友。
只见俯首那人又强调了一遍:“大人,找到了。小的们听大人的话昨日一早便在青河县内张贴告示,并把您交付的那鼻烟壶连夜让画师画的惟妙惟肖,没想到今日一早便有人前来认领。”
吕文清问道:“那人怎么说?”
俯首那人道:“那人说他是那具尸体的儿子,有东西要向大人面呈。”
吕文清顿了顿,道:“请进来。”
俯首那人似有些犹豫:“大人,这案子怕是……”
吕文清挥了挥手,打断了那人说话:“我自有考量,请进来。”
吱呀的关门声传来,掩去了门口的半扇阳光,吕文清将几案上的工事图卷起来收到书桌上,之后自己漆了一壶茶,在几案两边放好茶杯专心等候来人。
不到一刻钟,敲门声再次响起,吕文清捋了捋衣衫,沉声道:“进。”
门再次开启,半扇阳光又漏了进来,有两个影子,一高一低,一瘦一胖。低个胖子将高个瘦子领进来之后便自行离开,仅留下高个瘦子立在原地,低着头,看不清面目。
但瞧来人气质,皮肤白皙,身材痩消,臂力单薄,大约二十岁左右,与几案边的吕文清倒有些相似。
“草民参见大人。”来人默了一会儿,便来了一个匍匐大礼。
施心三人慌忙跳开,给根本注意不到他们的应当正式受这大礼的吕大人让了道。吕大人为官多年,对这样式的匍匐大礼很是受用,不紧不慢呷了口茶,道:“名字。”
匍匐那人声音不卑不亢:“草民颜之道,原工部主事颜莫之子。”
施心脑瓜子嗡嗡的响,生怕这人跳起来再给身边的少年戳一个窟窿。梅老大憋了一阵,像是被唤起了什么深仇大恨,连近日对吕文清刚刚建立起来的友好情感都消失殆尽,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他娘的!一对狗男男。”
一个狗男是在猪脚镇为虎的狗县令,另一个狗男则是在猪脚镇作伥的狗县丞。而这对狗男男现在在最为看不惯他们的梅老大眼里似乎上演的是为民请愿,除奸扶弱的正义戏码。
只见其中一个狗男沉思了会儿,迷了眼,道:“与死者什么关系?”
“那具尸骨正是家父颜之道,鼻烟壶是家父身前常带之物。”
“为何不报案?”
“家父于十六年前失踪,官府以携款潜逃结案。”
“你不知你父已身死?”
“我知。”
“我问你,那为何不报案?”
“求告无门!”最后这句几乎是咬牙切齿。
说罢,地上的人几乎压弯了身子伏在地面,只是脊背依然挺直,显得异常僵硬。吕文清顿了顿,中指似有若无的扣在几案上轻轻敲打,顿时屋内凝结成了死一般的寂静。
好一会儿,就在施心以为这两人就要这样天荒地老的时候,清冷的声音从吕大人的喉咙里带着莫名的寒气传了出来:“起来说话。”
地上那人直起身来,只是跪着并不起身,目光灼灼,眼中的阴郁依旧不散,与猪头山的那双眼并无二致,灼热又带着阴火,似要将面前的空气灼一个洞。
“草民当时年幼,隐约记得父亲是去一个地方干一项大工程,去的时候还欢天喜地,母亲事无巨细的为父亲准备了新衣服、新鞋袜、还有父亲一直喜欢的那个白玉鼻烟壶。后院寂寥,母亲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于是母亲最常做的事就是在后院的凉亭里支一张桌子,瞧着我院里胡闹,然后……等父亲归来。”
他灼热的双眸似穿越了十几年的时空,带着一丝追忆继续说道:“于是,就这样,从新春等到暑夏,从暑夏等到深秋,院子里的银杏叶子枯黄后落了一地,终于等来了父亲的音讯。那天,来了一位大人,持着一个锦帛样式的东西说了什么便起身离开了,我隐约中听到了父亲的名字,便问我母亲:‘是爹爹要回了吗。’后来母亲回答了什么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母亲的眼神很是阴沉,我很害怕。”
施心了然,人在遇到不好或者是自己不想面对的事情总是会自动选择逃避仅而会不记得当时发生事情的细节,颜之道当时年幼再加上受到打击便再也记不清当时的细节了。
“我很害怕,隐约知道大约是再也见不到父亲了。母亲在那之后也变得郁郁寡欢、沉默寡言,家里再也没有了欢声笑语。就这样,过了两年,我在睡的正熟的时候被母亲唤了起来。接着,从那天夜晚,我们开始了几年的逃亡,最后在一个西北的小镇安了家。前两年……我母亲终于在殚精竭虑、朝不保夕中……”
颜之道的眼眶变得赤红,咬着牙:“在……在朝不保夕中下了世。她给了我一个册子,她说:‘我希望你知道真相,知道父亲是因何而死。’对!是因何而死。她大概从开始便知道父亲已经不在了。也是,父亲那样一个人,一个妻子两个奴婢,连官府抄家时也只搜到不到一百两银子,他怎么可能携款而逃。她说,她希望我好好活,把册子烧了,忘掉这一切……”
“但是,她在说这话时眼里明明满是仇恨,临死前她告诉我这些,然后她想让我好好活……呵……她明明求不得,放不下,恨不能,忘不掉,连死后眼睛都没有闭上。她忘不掉,我自然也忘不掉。”
“你信我?”吕文清突然问道。
“……”颜之道有些怔忡,没有回话。
“我说,你信我?”吕文清又道。
颜子道咬了咬牙,带着年轻人独有的刚毅:“我,不能不信。”
这可与猪脚镇那个心思诡谲,八面玲珑的颜之道有几分不同。也是,一个“求告无门”就已经道尽了这位年轻人现在的处境。
“好,起来说话。”吕文清往对面的茶杯里倒了一杯热茶。
颜之道有些踌躇,落得一个将起不起。吕文清笑了下,眉眼柔和,竟衬的清俊的面庞出现了几分柔和。
可能因为跪的时间够久,颜之道刚坐在铺席上的腿微微发抖,端茶杯的手也微微发抖。
“你说的那册子是何物。”
“一个账簿,我父亲搜集的关于青河坝筑造的贪污受贿、克扣私吞的账簿。”
“账簿从何而来?”
“一个人在十几年前送到我母亲手里的。”
“那人是谁?”
“我不知道,母亲没有告诉我?”
“账簿何在?”
“在……我住的地方。”
吕文清的眼睛眯了眯,露出一丝哂笑:“知无不言?”
颜之道眼神暗了暗,顿了会儿,随即下定了决心一般:“我把它藏在了一个地方。”
吕文清拍手:“好!我姑且不问你它在哪儿,我想要问的是你找到这里,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沉、冤、昭、雪。我父亲没有携款潜逃,他的尸体就被埋在青河坝底,那堆……尸骨,还有鼻烟壶就是证据。再有,那账簿就是有人谋害他的证据,那些人利欲熏心、贪墨纵欲、谋财害命,应当下地狱。”
“啧啧!”关于地狱,施心有话说:这地狱总共有十八层,第一层拔舌地狱,专惩挑拨离间、诽谤害人之鬼;第二层是剪刀地狱,专治牵线搭桥、坏人姻缘之人;第三层地狱是铁树地狱……以上这些人到底应该投个什么地狱呢?施心苦苦思索,觉得应该十八层地狱这么轮一圈最后再投入无间地狱……只不过这颜之道指的应当是人间地狱吧。
“证据足吗?”吕文清指的是那本账簿。
颜之道肯定道:“账簿我看了不下百遍,只要能呈上去,绝无问题。”
只要能通过面前这位大人的手呈上去,工部也好,刑部也好……总不会像自己那样吃了无数闭门羹,才无奈到青河县来找证据……幸亏苍天有眼,父亲的尸体通过面前这位大人之手已重见天日。
吕文清握茶杯的手紧了一紧,道:“我姑且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