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老师!”
施心三人前一刻还在腾云驾雾,下一刻便被这一声大吼着实吓了一跳。这声音七分愤怒三分怨怼,直穿破暗无边际的云层将云雾里的三人撞了下来。
“不要生气,吕大人。”梅老大一拍大腿,叹道。原始的立场早已飞到九霄云外,似乎在这位吕大人的回忆里,吕大人不是在生气就是在忍气。
然而,没人理会他的话,唯二能听见他说话的两个飘忽物体已经寻了一个绝佳的观赏位置悠悠坐下了。其中一个似乎有点犯困拉了另一个人的胳膊放在膝盖上正在养神补眠。而另一个,浑身僵直如一块铁板,唯胳膊微微弯曲似乎想放一个舒服的姿势,全身上下落得一个怪异的姿势。
梅老大刚被吓得汗毛倒立,又迅速抖落了一地的鸡皮疙瘩。趴着那人仿佛有感应一般,睁开眼睛瞪了他一眼又眯眼睡去。
“老师!”这一次三分震惊,三分不可置信,外加四分怒火。
施心倏地睁开双眼,但见火盆里的火焰火舌吐得有八丈高。那本是冬天生火取暖的炉子,焚着上等的银骨炭,忽然被那位尚书大人投入一本册子,火势骤起,映得屋内通红锃亮。
吕文清站在一角,面红如雪,眼睛在火光中忽亮忽灭。
凳子上的尚书大人叹了一口气,道:“文清,此事,我无能为力,你更无能为力。”
吕文清道:“那您也不能……”
尚书大人抬眼看他:“你说我不应该烧掉它是吗?你这本册子是誊写的吧,不是原稿。原稿在你那儿,还是在之道那儿?”
吕文清震惊的抬起头来:“您知道他?”
尚书大人道:“颜之道,原刑部主事颜莫之子,故人之子。我能想到的,有这本簿子的也就只有他了。文清,你一向行事谨慎,怎么会拿原稿?”
“若原稿落得老师手里,老师要怎么办?”
“烧了!这簿子当初原本就不应该落得颜之道母子手里,无端落得这些是非。”
“老师认为这是是非?”
“你认为呢?这是惩恶扬善,执正义事?”
吕文清依旧不卑不亢:“以我广夏国律法,贪墨是重罪,谋害朝廷命官更是罪加一等。情况明了,是黑非白,从来都是是,哪儿来的非?”
尚书陷入了沉思,默了一会儿道:“我且问你,这些人你想告倒谁?”
“有一是一,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一个也不能逃脱。”吕文清的眼中泛着灼热的光。
“唉!”尚书大人叹了一口气:“我再问你,这些人,有一是一,你能告倒谁?”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广厦国只要有王法,只要这簿子传到陛下手里,陛下自然会主持公道。”
“怎么传?”
“亲自面圣。”
“呵!”尚书笑了,只是这笑声三分无奈,三分嘲讽,三分诡异。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那尚书的笑声越来越大,笑容越来越诡异,让施心想到了那天状元游街的茶楼里那如画上去死了一般的笑容。
工部尚书缓缓托起了茶杯,然而手还在不停的抖,终于……茶杯脱手,他右手执起茶杯终于没忍住将茶杯重重的摔了出去。
“幼稚!”
随茶杯一起跌落的是滚烫的四分五裂的热水和吕文清被砸的额头上一个深坑里滴落的血水,血水鲜红欲滴,与地上的茶渍和灰尘交杂混在一起。
“咝!”吕文清没吭声,梅老大倒是替他疼了一下。
“面圣?呵呵!”工部尚书仿若在看一个笑话:“如果面圣有用的话,那么在颜莫尸骨未寒的时候,在这个簿子送到颜莫母亲手里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人翻案,没有人喊冤?颜莫携款私逃,他一个人哪儿来那么大本事一夜之间带那么多银子就销声匿迹了?没有人怀疑过?呵呵,我告诉你,人人都在怀疑。”
“你知道人人都在怀疑,但是没人查是因为什么?牵涉那么多人,谁敢查,谁又愿意查?你以为牵涉的人只是簿子里的人?那是颜莫的手能够的到的,他够不到的人里还有多少人与那笔款有关你又知道多少?这后边有一张多大的网你又知道?他颜之道作为一介庶民又知道多少?”
“吕文清……原以为你是个拎得清的人,糊涂啊!这朝堂风波诡谲、早就一滩浑水,你还在众人皆醉我独醒?姑且不论陛下知不知道,就算你有幸能活着见到陛下,并且真就这些人让你给告了?你以为陛下会怎么办?陛下当真会搅乱这片浑水,广撒大网,横扫一片,砍头抄家,最后落得个水清无鱼,然后无人可用?”
“文清……唉!”尚书又叹了口气,指了指一个柜子,只见吕文清从柜子里翻出一卷纱布自行包扎了起来,依旧一声不吭。
“文清,你天资聪颖,但是……唉!做不到的!自我朝成立以来,做不到的!你以为凭你自己就能横扫天下,澄清玉宇?或者说你以为揭露了一贪腐大案陛下会对你刮目相看,然后青云直上?你知道一旦你把这篓子捅出去,不管陛下想不想管,管大管小,最后谁都保不了你。谁都保不了你,你在这朝堂无一席之地甚至身死命陨,这就是你惹得非!”
“青河坝那件事我清楚,因为我当时就在青河县。但是,文清,有些事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了的。当时,我左右不了,现在,你更左右不了。颜之道当时一家人能逃走已是万幸,现在他……哎!这簿子还曾递过哪里?”
吕文清有些迟疑,在某个瞬间,施心甚至在他的眼里看到一丝戒备。
“到现在了!都还不说吗?”一个茶杯又滚落了下来,随之滚落出来的是一杯已经凉透了的茶水,泼墨一般在吕文清的身前投下一道阴影。
终于,吕文清惊慌的低下头来:“之道说,曾递过刑部。”
“然后呢?之后没人找他?”
此刻,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尚书的脸一半裸露在明,眼神闪烁,神情严肃;一半隐匿在暗,在明暗相间的阳光抛洒中轮廓模糊,仿若山水画中画师着笔处最深暗的一笔。
吕文清顿了顿,道:“没有了,之后他就到了青河县,近日同我一同回了京都。”
“好!那就好!”尚书拍了下大腿:“最好没有人注意到,我也不问你颜之道在哪里,此后,就当颜之道此人从来没有存在过。”
“老师!”吕文清如同霜打了的茄子,无奈的唤了一声。
尚书眯了眯眼:“怎么?还想上奏?文清……蚍蜉难撼大树,你还想不想要你的前途了?”
听罢,吕文清果然有些后怕,嗫嚅道:“我…我……我……”然而,我了半天,最后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施心明了,若说匡扶正义现下的吕文清也许可能做到,但若是影响到自身的前途呢?吕文清将这簿子交与尚书是想着他可以与自己站到同一阵营,眼下看来工部尚书并不想趟这趟浑水,那只是吕文清自己来的话,怕是想做也做不到,亦或是并不想做……
尚书起身,来到吕文清身边,虽瞧着已经年老,佝偻着背,但依然比吕文清高了一截,随即拍了拍吕文清肩膀,道:“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关门声响起,屋内落得个一人三鬼,窗户把阳光劈成了两半,一人身在暗处,自关门声响起抖了一下之后如老僧入定般浑身僵硬如铁板。
三鬼中最为粗旷的一个又拍了下他那毫无知觉的大腿,道:“鸟他做甚,告他呀。”
“如何?”那人似乎听到了什么一般轻声问了一句。
施心微微惊讶,睁大了眼睛,随即在吕文清眼前挥了挥手。然而是多想了,吕文清眼神虽是聚焦,但却穿过了施心的手望向了更深更远的地方,根本看不见眼前飘过的东西。
“哎呀呀!”梅老大跳脚:“我说!你鸟他做甚,去告啊!”
然而,梅老大这话无异于对牛弹琴,只见吕文清伸手抹了一把面如死灰的脸,仿若预见了什么般,轻声道:“老师,我想问,你待如何?”
说罢,走近依旧烧着炭火的火盆,册子早已烧成灰烬,颜色由灰变白厚厚的浮在将要熄灭的炭火之上,吕文清捞了一把在手中,而后将其碾的稀碎。
三人眼睁睁瞧着一盆烧的正旺炭火由红转白,变成毫无生命的白纸摆设。
“文清?”是那尚书的声音。
屋子里落得两个人影,一个依旧深紫官袍,贵气逼人;然而另一个,通体素白,衣服穿的像要报丧似的,神情颓然,整个人笼罩着一层灰败的气息,像换了一个人一般。
如若不是吕文清换成白色衣衫,施心一度认为他们还与刚才处在同一个时间,因为看屋内陈设,他们三人的位置并没有没有变化。
吕文清俯了首,深跪在地上,道:“老师,学生于你拜别,感念老师教导提携之恩。”
尚书摆了摆手:“起来吧。”
吕文清拜了三拜,托地起身,踉跄了一下。
尚书伏在几案上,依然在研究着他的东西,桌上是青河坝工事图,比施心上次见到的规模似乎是大了不少,随意问道:“几时出发?”
吕文清道:“今日。”
尚书回了头,看向吕文清:“这么快?”
吕文清依旧低着头,没有答话。不知是不想答,还是不知如何回答。
尚书略沉思了会儿,问道:“颜之道呢?”
“死了,被人杀了,扔在乱葬岗,我没找到他的尸体。”吕文清抬头,与工部尚书眼神相对。
尚书又道:“簿子呢?”
“烧了。”吕文清眼睛一眨不眨,几乎是脱口而出。
尚书眼神略有探究,只见对面那人也死死的盯着他瞧,便敛了眼神,道:“也好,这些东西在十六年前本就不应该存在了。”
似是觉得有点冷,吕文清走到炭火旁边拨了拨炭火,道:“老师,那簿子十六年前是您送过去的吗?”
尚书略有惊讶,随后释然一般的道:“有什么关系吗?”
有什么关系吗?就算当时生了恻隐之心,就算当时想帮助颜家母子,可是依然没什么用处,不是最后还是害了颜家母子的性命?所以,是这样,所以没关系吗?施心心道。
吕文清拨炭火的手停了停,道:“那簿子虽是誊写,但临摹的十分相像,就算以前有人见过它,如果没有仔细研究过也不可能一眼就能看出那簿子不是原稿,而且老师当时毫不犹豫的就知道那东西在之道手里。”
尚书眯了眯眼,笑道:“你向来行事小心谨慎,我就不能怀疑你吗?”
吕文清也笑了,但语气却升出一种笃定,道:“是吗?老师?”
尚书没有答话,气氛陷入一种死了一般的寂静。一个依旧在拨火,火舌勾起,舔舐到一边暗无生命的黑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而另一个,手指在青河坝几个工整的大字上摸了一遍又一遍,随后想到了什么一般执笔在那坝上又添了几笔。施心瞧着,再过几年,这青河坝怕是又要修筑一番了。
火势收小,盆里的炭火历经它们此生最为绚丽的时刻归于岑寂,仿若已经使完了此生最大的气力。吕文清终于收手,将炭勾归置一边,一语不发的从门外走去,就在他推门要走的时候,他止了步。
他道:“老师,学生心里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一直搁在心里窜东窜西,时常惹得我心烦意乱,望老师能帮学生答疑解惑。”
“你说。”看似随意,尚书又在青河坝上加了一笔。
“您现在也成了那撼不动的大树了吗?”
彼时空气仿若冻结了一般,开门的吱呀声传来,冷气呼呼吹入卷入了几片雪花,施心虽没有实体,却也被冷的打了个哆嗦。
“……”无人应答。
吕文清声调暗沉,带着些沙哑,道:“学生知道了。”
“……文清,走了便不要再回来了。”尚书停了笔,胳膊仍支在几案上,头依旧低着,瞧不清表情。
一声“好”裹挟在大力的关门声中,随着飘进来的雪花一同散落融化,听的不是很分明。
梅老大看起来心情急迫,携着小树撞门而出,施心正待跟上,却见梅老大和小树又撞了进来。
“怎么回事?”梅老大问。
“怎么回事?”施心问,“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对啊,怎么回事?我俩刚刚明明出门来着,怎么又进来了?”
施心撇了梅老大一眼,道:“跟着我。”
于是,三人又一次穿门而出。这一次,施心也傻眼了,他们刚刚明明是出门,为何又回到了刚才的那个屋子里?
屋子里依旧坐着那尚书,三人眼睁睁瞧着那尚书紫色官袍渐渐变深最后称为一片暗黑,脸色煞白如同纸糊一般,五官模糊如画匠随意糊弄上去一样,机械的在纸上写写画画。
半晌没说话的闷葫芦小树道:“他还在。”
他总是能抓住关键,不像旁边另一位老说废话,施心心想。
在吕文清的记忆中,既然他们还在这里,那么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吕文清也在。只不过他不在这间屋子,他在这附近,却看不到这件屋子的情况,这里只是他无意识中的想象。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是几人脚踩在雪地中的声音。梅老大不死心又穿了一次,果然又穿了回来。他纳闷道:“施心,为什么我们看不到啊。”
施心摇了摇头,虽然她让无面女诓过几次入过几个人的记忆,但从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
“哟!这不是吕大人吗?”院中传来响动,听声音是那天门外那个小个子揽月,他这话说的阴阳怪气,可没留一丝好意。
“吕大人,听说调任安平县了,可真是可喜可贺呀!这次官升几级呀,这安平县令可是个九品肥差呀,吕大人到了这安平县可要发奋图强、大展宏图呀!噗~哈哈哈哈哈……”阴阳怪气的调子终于没憋住,在噗嗤一声后放肆的笑了出来。
“噗嗤!”
“噗嗤!”
同行的应该还有几人,都跟着笑了起来,笑声没有丝毫的遮掩。
安平县……吕文清在安平县一呆就是二十年,终于成了人人喊打的狗县令,他的人生转折由此开始。不,确切的说是从修筑青河坝开始,施心不由心中感慨。
“唉!”梅老大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跟着吕文清走完前半生,他发现他对吕文清的恨意几乎消磨殆尽,有的只是数不清的遗憾与感慨:“他……他怎么会变成那样。”
小树道:“本质如此。”
施心瞧去,但见身边少年冷漠的神情同她如出一辙。明明几天前还是个牙牙学语、认真学习人类情感的小不点,怎么几天不到的时间就成了解读人类情感的资深大师。
唉!施心再一次发出感慨,心有不甘的伸手摸了摸少年的头,想找回点当初懵懂少年的样子,只是这个姿势显得十分怪异,自己越瞧越不成体统。
“揽月,快走吧,尚书大人还在等我们。”有人催促道。
“嘻嘻嘻……好嘞。”揽月答道,似是想到了什么,夸张的声音再一次传来:“慢走啊!吕县令。”
这声音施心听的刺耳,不知道真正的主人听到它又是怎样一番滋味。
窸窸窣窣,参差不齐的踏雪声再一次响起,听声音比刚才重了几分,几人应当正在上台阶。
一人道:“揽月,你刚才这样招惹他,不怕他报复你吗?”
揽月有些得意,哼道:“你当他还爬的起来吗。”
那人道:“虽说他因爱生恨杀了那仙仙姑娘,可他毕竟曾经也是探花郎,就怕……”
揽月压低了声音,道:“你当真以为是他杀了那仙仙姑娘?才不是呢!我听上边的人说,是他得罪了上边的大人物,上边的大人物要收拾他才杀了那仙仙栽赃嫁祸于他,要不是尚书大人说情,他怕是……咔嚓……哼!”
“怎么可能,不是陛下感念他修筑青河坝有功才贬他做县令吗?”
“那只不过对外的说辞罢了……”
那人道:“哈哈哈!活该!早就看不惯他平时那样的猖狂劲儿了……终于摔了个大跟头。”
又有一人道:“哼!就是,无故摆那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干嘛,好像这工部离了他就不转了一般……模样着实令人恶心。”
揽月道:“嘘……小点声,小心被尚书大人听到了。”
几人越走越近,紧接着便是吱呀的开门声。一股风雪飘来,施心三人眯了眯眼,再睁眼时却发现门口根本就没有那几人的身影。
屋外一片白茫茫,果真是下了好大的雪,天空却是阴沉沉的颇有要下上几天几夜的气势,雪地上有几道脚印。一道与另外几道方向截然不同,只是依旧带着脏污的痕迹。大雪铺天盖地,很快就遮盖了那几道脚印,天依然灰,地依旧白,在天与地的尽头连成一片。
梅老大道:“吕文清呢?”
施心摇头:这场景可能他并不想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