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望三部曲之一:偷望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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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幕:遙遠的差距

從天台看下去,我與陳雅芝的距離似乎那麼遙遠又接近,只要我伸出手臂,手掌握成捲狀,然後一緊,彷彿已將她纖幼的身影把握住了。

認識李琤,在小學六年級。我與她讀同一班。

李琤相當不受人歡迎。

不知是由哪人口中傳出來:李琤同學的母親是舞女。人言似乎並不可畏,李琤絲毫不動聲息,當然也沒有跳出來澄清。況且,她也一向不好和同學們打交道。

後來,有一次班主任調座位時,我坐在李琤的鄰座,成為一天要對足六小時的鄰居。比較談得來的同學迎峯和諾言,在小息時笑得不亦樂乎。

“小明,李琤是否你風流之後留下的私生女?”

“小明,問李琤取一個出鐘六折優待吧!”

“小明,李琤在作文堂我的志願那一篇,是否寫自己決定終生從事服務性行業?”

我真沒好氣,“敢問兩位禽獸芳名?”

迎峯說:“我是龍!”

諾言說:“我是虎!”

兩人笑,“你是豹!”

看吧,出自別人的口中,說有多毒便有多毒。

李琤也不是個喜歡對人講心事的女子,我與她一天所說的話,有時更少於三句。

時間過了一星期後,課室中發生了一件事。那一羣麻煩的同班女同學,趁李琤未回校時,用漆油筆在她的桌和椅上塗裸體女郎。

我坐在旁邊,簡直可用坐視不理來形容。我只是不斷地叮囑:“畫時畫,不要將筆尖碰在我身上、椅上、桌上。謝謝合作。”

十分鐘以後,李琤的桌椅變成了五顏六色。

距離早會剩下五分鐘之際,李琤回來了。

她一進課室,所有同學屏息靜氣,等着看李琤出醜。李琤一瞧自己座位,神情不驚,面不紅氣不喘的走過來,用手指頭抹抹位子,見油漆已乾,她一屁股便坐下,拿書本出來,就準備上課。

大家預期見到的情況,反而不是發生在李琤身上,而是在彼此傻呆了的面孔上。除她以外,大家都張大了的嘴巴,可以塞得下三十九個新奇士橙。

我承認我對李琤另眼相看。但原來,好戲還在後頭呢。

五分鐘後,班主任進入課室,瞥到李琤那張五光十色的枱櫈,馬上請李琤起立,“李琤同學,請妳解釋一下。”

李琤氣定神閒的反問:“老師不會以為是我塗鴉的吧?”

班主任一向不大喜歡李琤。不至於針對她,只不過特別偏袒其他同學罷了

“如果妳不是處處開罪別人,怎會遭戲弄?”那簡直不是正常人說的話。

李琤說:“正如有些狗,路過可能給牠咬一口,有得罪牠嗎,只不過牠瘋狗症發作罷了。”

班主任呆一呆,才對全班說:“你們誰毀壞學校公物的,好自己招認了。”真是蠢人蠢話。

當然,無人理會。班主任一腳踏到我頭上:“梁小明,你坐在李琤旁邊,應該會目睹一切。”

“老師,我比李琤同學遲回來。”我睜大雙眼說謊話。

班主任懊惱了,隨口便說:“梁小明,你身為男孩子,替李琤清理一下。”

我感到委屈,衝口而出:“老師你是男人,你來清理吧,你氣力比較大。”

班主任光火,“梁小明,你這樣說話太不尊重師長!”

“難道老師氣力不比我大?”

班主任怔了一下說:“當然比你大!”

“那麼我的話便說得正確之極,老師親身清理更是學生的好榜樣,我豈有不尊重之理?”我不甘示弱地說。

班主任給我搶白得不知所措,想了足足十秒鐘才說:“看來這些塗鴉難以清除……枱櫈也很陳舊了,還是叫校工換新一套吧。”總之不用勞動到他,他可以講出三千句自圓其說的話。

我並不笨,馬上附和:“我馬上去叫校工處理。”

李琤也開口了:“我替梁小明搬運。”

我和李琤,一個搬枱,一個托櫈,慢條斯理到雜物房。

我突然覺得好笑之極,對李琤前所未有的親切說:“這樣搬出搬進,肯定去了大半堂,真樂得耳根清淨,不亦樂乎。”

李琤也真心地笑了起來,“那幾位大小姐大概意想不到吧。”

“妳知道是誰的所作所為?”我有點奇怪。

“剛才誰的眼神閃縮,總也瞞不過自己吧。”

“我很佩服妳的沉着應戰,大有“旗未動,風也未動,是人的心自己在動”之氣勢。”

“錯了錯了,我不過給嚇呆,腦袋一片空白,像哀悼似的步回座位,才會給人鎮定的錯覺吧。”

我給她的老實嚇壞了,但又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我倆和校工慢慢交涉,慢慢去挑選最新淨的桌椅,繼而繞校一大圈才返回課室。

出乎我們估計之外,用去了整整的一堂。班主任向我倆瞪眼凸目,又拿我們沒辦法。

那班瘋狗症的女生們更是沒話說。

我望望李琤,李琤看看我,彼此不斷低頭看書和偷笑。

從那天開始,我倆由認識變為好朋友。

李睜不止一次說過,我是她惟一一個朋友兼好朋友。

我們當然有講心事。

“我暗戀迎峯兩年了。”

“迎峯?”

我們龍虎豹三兄弟之阿龍。“他這個人最大優點就是其貌不“祥”又要扮憂鬱。”

“他有性格。”李琤含着笑說:“內向但可愛。”

“他賤格的事情妳看不到罷了。”

“說來聽聽。”

“太賤格了,我講不出。”我一疊聲的說:“例如有一次他將擦紙膠碎倒進女生胸圍,然後假裝要幫人執啦;例如他踢波鍾意踢人下陰啦;例如他最愛射穿男洗手間的廁盤,然後連洗手盤、鏡子也不放過啦……太賤格太賤格了,我實在講不出來……我還有說漏什麼嗎?”

“迎峯有喜歡的人嗎?”李琤問。

“劉德華啦。他每次重看“天若有情”都會流口水。”我揚揚手,笑了,“說真的,據我所知,沒有。”

“梁小明你呢?”

“我甚麼?”

“你喜歡誰?”

我看看自己的黑鞋頭,“陳雅芝。”

“啊,本校校花。”李琤問:“多久了?”

“由第一眼見到她開始。”

“因為陳雅芝漂亮?”

“因為我覺得她高不可攀。”我苦笑,“她像天空中最遙遠最遙遠的一顆星,我很喜歡看,卻不會傻得想摘下啦。”

“為何不?”

“也許,”我想不出更恰當的詞語:“也許努力摘星的人只會落得徹底失望下場。”

李琤一陣沉默,“我對迎峯也是有此感覺。”

我喃喃地道:“根本不存希望,哪來失望?”

“說得很對。”她也靜默下來了。

誰敢說少年不知愁滋味,當其時的我和李琤,都有同一樣的感慨。

我很記得小學六年級畢業前的最後幾天。

“我好不好叫迎峯替我寫紀念冊?”李琤神情徬徨的問我。

“最重要的是,當妳十年後回想,會否為紀念加上沒有迎峯的名字而耿耿於懷呢?”

李琤一陣沉默。

她很久以後才說:

“我怕迎峯不肯替我寫。”

“他敢?”我握緊拳頭,“我會對他飽以少拳,拳拳打在重要部位,娃哈哈!”

“我一直與他沒來往。”

“就算最普通的同學,也好應該在紀念冊上留個名字。”

“小明,我和迎峯不是普通同學,因為我喜歡他,對他的感覺已經不一樣了。”李琤靜靜的說。

我想到自己,“我也不明白,為何面對任何人,我亦可以坦然無懼、口若懸河。惟獨一接近陳雅芝,我變成最靜的一人,一開口便連連口吃,一句完整的話都講不出。”

李琤淡笑,“不用自卑,我對迎峯也是如此這般。”

“我也想克服啊。”

“除非你敢看着陳雅芝的雙眼說話。”

我怔怔,垂低了眼睛。

“能夠嗎?”李琤問。

“我不知道。”我托托腮子,望望藍天空。“只知道自己快將失去她。”快畢業了。

“迎峯選了哪幾間中學?”她指小六派位計劃。

“華人、男合睡、聖藥室。”

“都是男校?”李琤語調盡是失望。

“憑他那種成績,想進一流名校,簡直是妄想。”我安慰她,“後來的那些選擇,都是男女校,可能冥冥中注定你倆同校呢。”

“機會率太低了。”

“這個世界根本沒有機會率,只有有緣或無緣。”

“你認為我和迎峯還有緣份嗎?”

我坦白說:“小學有緣,中學很難了。”

“我也不是要求甚麼。”李琤說:“只想我的紀念冊上有迎峯的名字。”

“我替妳拿給他吧。”李琤搖搖頭,“我想親自要求他。”她的聲音低一低,“我想這樣。”

“我明白。”

我自己何嘗不是,想親手將紀念冊遞到陳雅芝面前,向她愉快的說:“我想妳寫下與我做同學的感覺啊。”然後她笑起一但點頭,從我雙手中接過紀念冊,愉快的對我說:“好啊,我今晚寫完,明天還給你好嗎?”我愉快的說:“好啊,完全無問題。”大家相視而笑了。

我一直這樣想着。無時無刻不想在下一秒鐘立刻實行。

但我一直沒有實行。

直至,經過最後一次大考,距離放暑假尚有數天。

我的紀念冊,幾乎給同學們寫遍了。裏面有迎峯、諾言、李琤和一大堆甚至很陌生的名字,可是——

離開校園的最後一天,我終於愉快的拿着紀念冊,遞到陳雅芝面前,如同我反覆溫習了一萬遍的表情和語氣,向她愉快的說:“陳雅芝,我想妳寫下與我做同學的悲慘感覺啊。”

陳雅芝抬起頭,微笑點頭,從我雙手中接過紀念冊,愉快的說:“好啊。”她的動作突然停了一停,想了一想。“但我還有幾個同學的紀念冊未寫,今天又回校最後一天了,我怕寫不完啊。”她用水晶般的眼睛看我。

我好自然地避開她雙眼,我垂下了頭。

陳雅芝說:“不如我寫完手頭上這些,才問你拿好嗎?你也可以給其他同學先寫嘛。”我笑着,從陳雅芝手上取回我的紀念冊,一直凝視她又幼又白的指尖,愉快的說:“好啊,完全無問題。”我笑着轉身,笑着走出班房門口,笑着走進男洗手間,將自己關進一個廁格裏,我僵持着的笑容終於鬆脫下來了。

我突然之間哭了。

不知發生甚麼事,不知做錯了甚麼,卻流眼淚了。

可能太緊張了,簡直就是不容有失嘛。忽然間遭遇拒絕,心有不甘得就像慘被侮辱了,心頭一絞,於是便哭了。

我靜待雙眼紅筋退去後才回到課室。

對迎峯說:“龍哥,很遺憾要告訴你,你並沒有拉褲鏈。”

迎峯馬上低下頭,面色紅得像熟到爛的西瓜。

我哈哈大笑起來,笑得連眼淚都拼出來。我給自己眼裏的紅筋作了適當的解釋。

偷眼看陳雅芝,她正努力埋頭在寫紀念冊,我知道自己是錯過了。

我又對迎峯哈哈大笑起來。

放學的時候,我和李琤不約而同的走上了學校天台。

她看到我,呆了一呆。“還不走?”

“我想在這裏。”

“為甚麼?”她問。

我挨近天台欄杆,俯身看,操場和校門盡收眼簾。

“在這裏能夠清清楚楚看到陳雅芝離開學校。”

“我想看的是迎峯。”

“我知道。”

迎峯先離開了,他揹着書包,一個人離開。李琤一路凝視着迎峯,用悲哀的眼神替他送行。

迎峯走出校門後,再也見不到他,我才問她:“最後有叫他寫紀念冊嗎?”

“沒有。”

“沒有?”

“沒有。”李琤說:“不知如何開口,我跟他同班三年,沒說上超過三句話。”

我沒有再置評,不一會,陳雅芝路過操場,她要離開學校了。

從天台看下去,我與她的距離似乎那麼遙遠又接近,只要我伸出手臂,手掌握成捲狀,然後一緊,彷彿已將她纖幼的身影把握住了。

多麼想留住她。

多麼想將與她相處的一刻變成永恆。

但我沒有那種能力。若有的話,我也有更苛刻的要求。

我在她臨離開校門前,最後一次對她說:“祝妳一路順風。”我在心裏說:我是真的十分、十分喜歡妳!

陳雅芝終於也消失了影跡。

李琤問我:“她最後有替你寫嗎?”她剛才該看到了。

“我沒有再把紀念冊給她。”

“為了甚麼?”

“她拒絕了我。”

“她沒有。”

“我覺得有。”我說。

“小明。”李琤憐惜地看我,“我一向覺得你思想說話皆成熟,但我發覺你原來只是個扮大人的小孩子而已。”

我沉默下來了。

“走了?”李琤問。

“走了。”我將雙手插進褲袋,“最可笑是無人傻得像我們。”

“我們傻甚麼?”

“只懂得偷偷看着別人。”

“可能也有人偷偷看着你呢。”李琤說。

我失笑了起來,“誰那麼大膽?”

“說明是偷看,又怎會讓你知道呢。”

我們兩人離開天台,在走廊撞見虎哥諾言。

“豹弟,你死到哪裏去了?”

“我和李琤上天台偷情。”

“陳雅芝走了。”

“是嗎?跟我無關嘛!”若無其事的。

“她剛才到處找過你。”

“是嗎?”我雙眼忽然發亮了。

“她說她獨欠了寫你的紀念冊。”

“是嗎?”我馬上感動了。

“她找不到你,在離開前寫了一張紙,託我交給你,就當是給你留念。”諾言從書包取出一張小小的紙咭。

上面有相當清秀的字體:

親愛的小明:

任何人和事總會有過去的一天,

只是在過去之前,

有沒有人懂得將它把握罷了。

你的朋友陳雅芝

我看完,將紙暗貼在胸口上,感到心跳停了,雙眼燙了。

我連忙問諾言:“陳雅芝還有甚麼遺言?”

“她叫你要好好把握目前一切。”諾言想了一想,“沒有了。”

“記清楚了?”

“就這麼多。”

“虎哥,你可以滾了。”

諾言非常聽話的滾了開去。

李琤恨得牙癢癢,“梁小明,你居然因禍得福。”

“是啊。”我愉快得幾乎忘了形,“我反而成了最特別的一個。”

“也得陳雅芝有心才行。”

“我畢竟沒有暗戀錯了一個外表漂亮但蛇蠍心腸的女孩。”我珍而重之的將紙暗放入口袋,“我為自己喜歡她而驕傲。”

“以後你還會遇到很多很好的女子。”

“也許會的。”我笑了,“也許並不。”

一絲絲的惆悵襲上我心頭。

恍然若有所失,但究竟失去的是甚麼,我又說不上來。

“小學階段於結束了。”李琤有些感慨的說。

“以後的日子更難捱呢。”我說。

失去的,是與陳雅芝共處的時間吧。

就如她所言,任何人和事總會過去的,我總算在面前有她的時候,全心全意的暗戀過她,我經已感到自己把握了自己所能把握的一切。

我已無憾。

流金歲月。

我的童年就這樣渡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