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爸爸(?)
很快便想到了,母親騙了我十多年。十年後的今日,那個需要母親將他當作死了的人卻大模斯樣的坐在我和母親家中的沙發上。
從小到大,作文課堂的老師提出“我的母親”這個好像很老土的題目,我總會寫得特別賣力,本來老師要求的字數約為五百字,我會交上整整千多二千字。
還不是為了母親是我惟一親人,我絕絕對對的尊敬她。父親在我還未有記憶前已去世了,我是由母親獨力撫養成人的。
母親工作的辛勞,使我真正領略到,世上只有自己的雙手會幫助自己,別人才懶得管你死活。
有時,夜晚輾轉反側,不能成寐,會見到母親在案前沙沙沙的改學生功課薄子。
我坐起身,“媽,我幫妳改。”
母親托托老花眼鏡,“小明,你明早要上學。”
我擦擦眼睛,“媽,妳也要。”
“我還有幾本就改完。”她不過想勸我睡。
我重睡下來,微弱的書枱燈久久沒有熄滅。
我感到母親的寂寞。
她的感情生活一直乏善足陳,一片空白。
因為我吧。
如果沒有我,她應該心無牽掛,能夠快快組織一個家。
我愈年長,愈是個大包袱。
有天,我終於對她說:“媽,妳會否結婚?”
母親呆了半晌,“為何這樣問?”
“我想妳再嫁。”
母親訝異,“小明,你才十來歲,誰教你這些?”
“無人教我,自己想到的。”
母親陷入沉思中,一會兒說:“你能接受新爸爸?”
“只要他對妳好便可以。”
“小明,”母親微笑了,神情很欣慰。“不知不覺,原來你已長大了。”
“我還很開通。”我一本正經。
“人細鬼大。”母親失笑。
半年之後,母親帶了一個外型老實、有書卷氣的男人回家作客。
他風度修養俱備。還細心得為我選購了一份見面禮物。
母親告訴我:“是校內同事,叫叔叔。”
“叔叔。”我與他握了一下手。
他比起母親高上半個頭。兩人倒也匹配。我認為他大致合格,可以成為一家人。
但我並沒有想像中那麼歡欣若狂,我還以為替母親開始行蜜運而喜悅的。
飯後,母親有過一刻進廚房清理,只留下我和他坐在電視機前。我逗他說話:“叔叔任教哪一個科目?”
“中文。中國文學。”他答。
“教高年級?”母親任教中四五附加數。
“不。中一二。”他的神情好像有點耿耿於懷。
“忙嗎?”
“頗輕鬆。”
“有沒有凌晨二時改功課薄經驗?”
他極訝異:“當然沒有。”真像局外人般。
“我母親經常如是。”我看牢他。
“嗯。”他汗顏了,“你母親可是個盡心盡力的好老師呢。”
我接住問:“我母親在學校可開心?”
“她很受人尊敬。”
我再問:“學生們對她的家庭狀況有何評價?”
他呆了一呆,沒料到我有此一問。半晌才答:“大家只重師資,其餘的並不重要。”
我有點放心下來,入正題:“叔叔可有家室?”
“曾經有過,如今單身。”他也算坦白。
“與我母親同病相憐。”
“嗯是。”他牽一牽嘴角。
母親這時從廚房走出來,奉上精美的生果盤。
她笑,“哦,你倆像談得很投契呢。”
他拿起一塊蘋果,對母親說:“我們可以做很好的朋友呢。”
我心裏想,也許更可以做一對很好的父子(?),但我當然沒有說出口。
他在晚上九時許離開。臨出門口,他摸摸我的頭。
“小明,叔叔走了,下次再來探你。”
我問他:“下一次是幾時?”
他想了一想,決定了時間:“下星期五?”
“好的。”我搬出一早想過的話:“我有些功課,可能需要叔叔幫忙。”
母親在旁說:“為甚麼不叫我幫?”
“媽媽,妳教附加數學。”我理直氣壯,“我中文功課有問題。”
他搶着說:“中文我比較在行。”那還用說嗎?
“謝謝叔叔。”我向他揮揮手,“下星期五見。”
他笑,出門。母親輕輕關上門,馬上同我說:
“小明,你怎可強人所難?”
“媽媽,妳詆譭我。”
“你要叔叔教你做功課。”
“他不是說過會再來探望我?”我說:“身為老師,不會空口說白話。況且,他搶着要幫我忙。”
“叔叔工作忙,下星期五可能有事要辦。”
“沒說過不可臨時更改時間。”我對她說:“叔叔和我也會互相諒解。”
母親歎了口氣:“小明,你何時學會牙尖嘴利?”
我為自己申辯:“不,我只是據理力爭。”
母親輕輕拍拍額角,我勝了一仗。一直聽說單親家庭的孩子比較早熟。也許我不知不覺間受了洗禮,比同年紀的小孩子懂得思想。
翌日,母親放學回家,捉住我說:“小明,叔叔今日在教務處說,你一點也不像十幾歲的小朋友。”
“十幾歲的小朋友是怎樣的?流口水,帶紙尿片?”我倒也不以為然。
“十幾歲時應該蹦蹦跳,活潑潑的。”
“媽,我不是中國體操隊成員。”
“你說的話也不是十幾歲兒童的口氣。”
“媽,叔叔是否不滿我呢?”
母親搖頭笑,“正好相反,他在人前人後,對你讚口不絕。”她頓了一頓說:“真奇怪啊!”
母親不明不白,我卻明白得很。我在叔叔心目中也有個評分,上面已打上pass一字。
我為此而感到深深的高興。
我試探地問:“媽,覺得叔叔人品怎樣?”
母親居然面上一紅,“還不錯吧。”
“他對我很友善。”
“他在學校裏很受學生歡迎。”
“聽說他結過婚。”
母親瞪着我,“小明,你居然問他這些?”
“叔叔親口告訴我的。”這不算說謊吧,頂多可叫誤導。
“他怎會告訴你那麼多?”母親懷疑。
“我們可以做很好的朋友,他不是這樣說過嗎?”
“那是很私人的事情。”
“朋友不是私事之一嗎?”
母親宣佈放棄,“為何我總說不過你?”
我笑了。“媽,事實勝於雄辯。”
我期待着下星期五的來臨。
可是,尚差兩天,星期三的時候,家裏發生一件大事。
那一天,我照常乘校車回家,一打開門,習慣性大嚷一聲:“媽,我回來了。”
惟獨這次,母親沒有親暱的回應,沙發上有兩張面孔轉過來,看着我。是母親和一個我似曾見過的男人。
我第一個感覺是,我對他既不反感,卻沒一點兒好感。
我只奇怪於,一星期之內,居然有兩個不同男人到家中作客。那是十多年來前所未有的事情吧。
我慢慢繞到沙發前,“媽。”
母親沒有像平時立刻囉嗦着我換校服,她一時間像不懂說話。她可以沉默,卻裝不出鎮定表情。
一定有某些事情錯誤了。
我不願猜想他們兩人口裏藏着甚麼沒有吐出的話,我只堆滿笑容,向男人打一個招呼:
“叔叔。”
那男人瞪圓雙目看我,像要用眼神將我吞噬:“小明是嗎?”
(是又怎樣?)我心裏突然這樣想,而我只是點一下頭。
男人看了母親一眼,像在示意她做些說些甚麼似的,我最討厭的卻正是這些連講話也欠缺膽量的男人。
母親表情顯得很為難,抬起雙目,對我溫和說:“小明,叫聲爸爸。”
我整個人靜止了。
霍地瞪着母親,她神色無奈地垂低頭。不再說話。
我忽然想起,為甚麼我進門第一眼,會覺得這個男人面善,我在翻舊相薄時,就是看過他和母親合照。
但是——父親?
不是死了嗎?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但我確知面前的男人叫做父親。
我好像無意識的從牙縫間吐出兩個字來:“爸爸。”
男人聞聲,突然威嚴地笑起來:“小明乖!”他有堆起威嚴的權利嗎?
我像木偶般站着,問:“我可以進房嗎?”我沒有等到回覆,就機械地回到房間,馬上鎖上門——我從來沒有鎖上房門這一回事。
我把整個人的重量背靠在門上。
很快便想到了,原來母親騙了我十多年。
十年後的今日,那個需要母親將他當作死了的人卻大模斯樣的坐在我和母親家中的沙發上。
我見到自己書桌上玻璃壓着的幾幀相片,只有看我與母親的笑容,沒有甚麼爸爸,一直沒有,從來沒有。
不知過多久,有人敲門,我遲疑一刻,扭開門鎖,母親探頭進來,沉吟一會,才道:“換套衣服,我們在餐廳訂了位。”
我不會令母親難做,心平氣和地點頭。她關上了門,我換了便服,走出客廳。
我們三人到了附近一家頗高級的西餐廳。
彼此都很沉默,不知該由誰打開話題,或者該打開甚麼話題。
點了菜後,爸爸首先開口了:“小明讀幾年級?”
“中學二年級。”
“成績好嗎?”
“幾好。”
“有女朋友了嗎?”故作幽默。
我無聊地笑笑。
爸爸轉向母親,借題打開話匣:“小明很乖。”
母親喝一口茶,“我管教頗嚴。”語氣非常平淡。
說話背後彷彿有一句:但絕非你功勞。
哼哼,聽見了沒有,母老虎發火,無聲無息咬死人。
我的爸爸神情很有點尷尬,一下子不知怎樣將話續下去。
餐湯來了,大家飲湯。
飲完湯之後,母親說:“你生活如何?”
“不大好。”爸爸的神情有些疲態。
“不大好?”母親掀掀口角。
“我現在自己一個住溫哥華唐人區。”他的表情好像很坦白:“沒有要照顧的人,也沒有人照顧我。”
“回來香港渡假?”母親轉了話題。
“想回港定居。”爸爸凝視着母親,“任何地方也比不上香港。”
“那麼,當初為何離港?”母親問得真好。
爸爸也答得不錯:“就是想知道何處最適合自己。”
母親淡淡然一笑。
頭盤來了。大家吃頭盤。
吃完頭盤後,爸爸問母親:“妳和小明過得好嗎?”
“最差的日子已經過去了。”
爸爸無言以對。主菜來了。大家低頭吃主菜。
接着是甜品、餐茶。
爸爸呻下半杯熱咖啡後,終於道明來意:“想回來香港,又怕找不到理想居所。”
母親彷彿很慷慨的說:“我校有很多打算退休的同事正辦着移民。屋子的事,我大可替你打聽一下。”
爸爸沉默半晌,直視母親,語氣帶有濃濃的哀求:“如妳不介意,我想照顧妳和小明。”
母親雙目漸漸泛起淚光,沒說話。
母親的性格,我不能說我不清楚,不馬上開口,表示有話在心裏反覆思量。她正在考慮?在堆砌拒絕之詞?
我聽見自己衝口而出:“我介意!”
此話一出,兩人愕住,我也不禁呆了。
母親出言斥責:“小明!”
我不示弱的說:“大人不是教小孩子不應說謊嗎?”
母親一靜,爸爸已問了:“小明,你介意爸爸回來?”
“為甚麼不介意?”我說:“媽媽也介意你離開,你還不是離開了?”我刻意將母親拖下水,增強自己的說服力。
爸爸心平氣和:“每個人總有錯誤,我想彌補過去的錯誤。”
“你的錯誤可能是我和媽媽的福氣。”我也說得平靜:“如果真想彌補,方法只得一個,就是永不騷擾我們兩母子,自己內疚一世。”
爸爸張大嘴巴,吐不出一個字來,視線移向母親,用眼神尋求協助,她卻冷漠說:“我完全同意小明所說的每一句話。”
我心裏震驚,母親對我近乎侮辱性的言語,居然不責不備,且表示絕對同意,完全跟我站在同一陣線,我感到雙眼熱了。
爸爸也知無望,他對母親強顏歡笑說:“住屋的事由我自己想辦法好了。如果沒要事,我不會麻煩妳。”
母親點一點頭。爸爸看着我說:“小明,你已經長大成人。”
“爸爸,可惜你錯過了很多。”
爸爸雙目濕潤了,他綻開一個笑容。“是的,我已錯過了。”他抬眼看着我和母親,“好了,走了嗎?”
回到家中,我在房間做家課,母親探頭進來。
“小明,有沒有不懂的功課?”
我轉頭望她,“媽媽,妳想跟我說甚麼?”
母親微笑了,推門進入,對我說:“小明,你莫怪媽媽講了大話。”
“媽媽,要我考全班第一,是天方夜譚,我沒想過妳真會買遊戲機給我,那不算大話。”
“小明,你知我所指何事。”
“那更不算大話,父親的而且確在我兩歲時死去了,剛才所見那一個,只不過是給我稱呼為“爸爸”的一個中年男人。”
“小明,你剛才拒絕他的話,確實替我解困。”
“媽媽,妳日日辛苦工作,令我知道世界上只有自己雙手才會幫助自己,有人想找我們兩母子便宜,我一定不會輕易放過他們。苦情戲我也懂得做啊,咬破血包扮梁山伯吐血一幕又如何?懂性之後,一切皆是演技,只有好演技和壞演技之分。”
“小明,你的口才,使媽媽也感到慚愧。”
“媽媽,妳對附加數學的認識,也令我甘拜下風。”
母親開懷地笑了。
星期五,下午五時左右,母親偕同叔叔回家了。叔叔進我房間探望我,“小明,叔叔來替你補習了,你準備好了嗎?”
我對他說:“叔叔,兩天前的事,我媽有沒有告訴你?”
叔叔一臉疑惑,“沒有啊,是甚麼事?”
我低頭繼續做功課,“媽媽不想你擔心吧。”
叔叔坐在我牀沿,頗緊張的再問:“來,快告訴我是甚麼一回事。”
我望向叔叔,“我那失踪多年的父親,突然走來和母親重拾舊歡。”
叔叔聞言,馬上噤聲,無限悲哀的眼神一閃即過,跟住若無其事說:“你母親終於尋回幸福。”
“可是——”
“可是甚麼。”叔叔抬起雙目。
“可是媽媽當場拒絕了他。”我看牢他,“她自願放棄幸福。”
叔叔的面孔忽然放鬆了,開始語無倫次:“是嗎,哦,真有點可惜,可不是呢,有些事只有當事人才冷暖自知啊!”
憑他幾秒鐘驟晴驟降的表情變化,我認定他喜歡母親了。我對他說:“可能母親心裏另有別人。”
叔叔不自覺挺一挺胸膛,雙眼也在笑,“給自己留多一點選擇餘地,肯定好過給別人當作選擇條件吧。”
“叔叔你似乎相當了解我媽媽。”
“我們老同事了。”叔叔翻翻我枱頭的課本,“小明你有甚麼功課不明白,我都可以幫你。”
“如果我有太多問題,叔叔下星期五可否再來一次。”
“周末無需上學,星期五晚我非常非常的空閒。”
“如果以後逢星期五晚替我補一次習,叔叔可覺麻煩?”
“小明好學不倦,叔叔欣賞還來不及呢!”他急急笑着答應:“我們一言為定了。”
我偷偷的笑,“一言為定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