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刻意抹走的傷痕
是的,
所有傷痕都被刻意抹走了。
才彰顯了,
到底傷得有多深多痛。
1
任天堂是個守時的人,這是他給自己定下的人生規律。
可是,離婚之日,他居然遲到了!
那是個陰晴不定的早上,之前的一晚,正好沒婚禮籌備工作的他,本應可好好休息一下,但是,他卻輾轉難眠,懷疑是不是晚飯吃太少了,胃部隱隱的在作痛。
凌晨四時,他再也忍不住地跳下牀,走進廚房煮公仔麵。
教他感無奈的是,打開廚櫥,連一個像樣的快熟麵麵餅也沒有,只剩一些乾糧。
他只好沖了一杯熱阿華田,把梳打餅蘸入阿華田同吃,坐在那張只有一個人的長桌上,面向對桌的一張空櫈,很難過。
那時,從楚浮口中,任天堂親口證實她私下終止懷孕的殘酷事實,他發了史無前例的脾氣。
“我不想要這個孩子,我自己去墮胎了。”
當楚浮用了簡短冷酷的兩句話,把這件事交代完畢,就走回房間去了。任天堂只覺得痛苦到了極點,隨手拿起一隻杯,就擲到牆壁上砸碎。
——玻璃應聲碎裂的聲音,恍如他心裏傳出的吼聲。
然後,恍如要釋放他內心的痛苦,他把客廳和廚房內可拿起的東西,都拿起擲出去,他也把椅桌全部推倒,好像要把整個家徹底摧毀一樣。
然後,很快地,他的神志清晰了,連忙把一切回復原狀。
最後,用十分鐘去發的脾氣,卻用了足足幾個小時去修復。塑膠和木造的物品,只要移回原位,當然沒問題。
然而,一地的杯碟、花瓶、燈泡、相架、各種裝飾等散得七零八落的碎片,卻提醒了他,並不是每一樣破壞了的,都可收回成命。
他先把不可能修補的玻璃碎片,小心翼翼的撿清,點算一下碎了的物品,準備翌日馬上去買回。
然後,他坐在地板上,拿出了強力黏合膠,努力把尚有機會拼合的東西,每件都細心修理,直到天光。
看看大鐘,楚浮起牀的時間差不多了,就開始替她煮早餐。
跟這個女人生活多年,他當然知道她的口味。
她喜歡仍流動的半熟太陽蛋,蛋邊卻要留有一點燶,但做這個,難度也真不低。
他仍記得,跟楚浮結婚初期,他連早餐也做不好,兩人總要去光顧家附近的高級茶餐廳,吃着昂貴得不合理的早餐。
但他不服氣,趁她不在家,無數次反覆的嘗試,終於找出了做太陽蛋的竅門。
直至,他知道自己準備好了,有個早上,當楚浮在浴室梳洗出來,他請她在長桌坐下,給她奉上了做得極漂亮的燶邊太陽蛋,蛋黃在白膜內輕輕流動,異常吸引。
楚浮吃了兩口,又用餐碟邊附着的兩塊蒜蓉多士,蘸着那流出的橙金色蛋黃,吃得津津有味。
她用餐巾抹嘴唇,露出滿意的表情,慢條斯理地說:
“你在西餐廳買的外賣嗎?裝得很不錯啊!”
任天堂對自己期望甚高,也不知她是不是誤會了,難免失望又無奈,“是我自己做的。”
“那麼,你模仿得很相像啊!”
任天堂哭笑不得。
當然,他也知道,他所認識的楚浮,由性格、說話語調以至表達方式,就是不會討好人,可是,這使他習慣了……更討好她。
他笑着說:“那麼,除了做Wedding Planner,我還可以多一個副業,就是開餐館!”
“開餐館和當大廚,是兩碼子事。”她也不放過他任何一個錯處。
“那麼,我要做個——開餐館的廚子!嘿嘿!”
楚浮又冷笑一下,繼續品嘗她總算很欣賞的早餐。
兩人相識很久,也相處很久了,已經有一套獨特的溝通模式。
旁人看起來可能奇怪得瞪目,可是,只要當事人覺得沒問題,就真的沒問題了吧。
任天堂靜靜看楚浮,她把他做的早餐吃得一點不留,他心裏在竊笑。
可是,這一切都即將變成回憶。
兩人感情像經歷十號風球的翌日早上,楚浮從睡房走出來,任天堂正替她煎着太陽蛋。
他轉過頭看她一眼,精神奕奕跟她說早晨,對昨晚的事絕口不提。
楚浮坐到飯桌前,放眼四周,發現一切已恢復原狀,被破壞過的痕跡也見不到了。
是的,所有的傷痕都被刻意抹走了,可是,那才會彰顯了,傷痕到底有多深多痛。
任天堂取來兩碟煎太陽蛋,伴着火腿和香草腸。他放了一碟在楚浮面前,在桌子的另一邊坐了下來。
兩人遙遙相對着,任天堂見她沒動作,嬉笑一下說:“快起動啊!冷了就不好吃!”
楚浮就拿起了碟旁的刀叉,任天堂也就起動了,切着那條油香四溢的香草腸,他抬眼卻見她把刀叉凝在半空,注視着他。
她忽然開口說:
“我們離婚吧。”
任天堂凝視着她,聳聳肩的,還是在笑,用爽快的聲音說:“好啊,沒問題。”
而事實上,那是一種,接近絕望的笑容。
在楚浮提出離婚、任天堂爽快答應的晚上,他從一個婚宴工作回來,發現她已搬出這個家。
她拿走的東西不多,都是些重要證件、常穿的衣服和飾物、三幾雙鞋子,她就是如此輕便的,帶着她去旅行常用的行李箱離開了。
一開始的時候,任天堂不相信兩人真會離婚,滿以為這只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巨大爭吵而已。
所以,縱使心情很頹喪,他卻不至於太悲觀,甚至覺得,這真是婚後的一次難得的休息機會。
是的,楚浮不是那些喜歡做家務的人,於是,管家的任務,一直由他來擔負。所以,她暫時搬離了家,他也大可放縱一下自己了,就像度一個人生小假那樣。
所以,一連幾天,他只是煮公仔麵和罐頭,卻沒有洗碗,把滿是油漬的煲碟堆疊到半空那麼高。他也沒洗衫和掃地,甚至沒心情把垃圾袋拿到垃圾房,讓廚房滲出一陣異味。
當然,他也不是沒想過要致電給楚浮,不是不想勸她回家,令二人盡快重歸於好,可是,對他來說,那個打擊是異常地大,他沒法當作沒事發生,只希望等一下……再等一下。
也許,只有拉闊時間,才能讓人過渡一切過度的事。
可惜的是,就在楚浮離家後的第十六天,他收到楚浮用速遞公司寄來的一份文件,是離婚協議書的草稿和律師樓發出的通知,簽署儀式定在一星期後的上午進行。
在那一刻,任天堂如夢初醒,他和楚浮之間氣數已盡。
還想補救什麼,都已太遲了。
2
離婚那個早上,一夜沒睡好的他,明明已調校好手機的鬧鐘,預計了充分時間去律師樓。
沒想到的是,當他轉醒過來,發現時間已遲了一小時有多,他懊惱的看看從沒響過的電子鬧鐘,卻發現是自己模糊之間調校了p.m.,而不是a.m.。
距離去律師樓約定的簽約時間,只有半小時不到,他曾經有幾秒鐘的衝動,打去延遲……或者說,取消這場要命的“簽名會”,可是,他找不到有力的藉口,說服自己那樣做。
最後,他草草刷了牙,匆匆穿起衣服,就衝去截的士。即使交通很順暢,趕到律師樓時,他仍是遲到了十數分鐘。
秘書小姐領他到一個辦公室,楚浮已抵達,對面坐着一個西裝畢挺的中年男人,一看就知是律師。
急趕而來的任天堂,一臉氣急敗壞,全身在發滾,跟平時的從容健談,簡直判若兩人。
他只能板着面,一臉的木納,在楚浮身邊的座位坐下來。
楚浮斜眼看了他一眼,臉上如常地無甚表情,但他可想像這一刻的自己,表情應該也不下於她。
任天堂向她輕輕點了一下頭,表示歉意之類的,差不多有一個月不見了,他發覺她臉容憔悴了很多。
男律師恍如感受到兩人沉寂的不和,也不說題外話,很快開始宣讀離婚的各項細節。
任天堂恍神地聽着,只覺眼前所經歷的一切,沒半點真實感。
也許,從頭到尾,作為一個婚禮統籌師,他沒想過自己會成為離婚的主角吧。
然後,男律師看看全程也保持沉默的任天堂和楚浮,在兩人的桌前遞上一份男女雙方同意離異的證明文件,和兩枝墨水筆。
任天堂合十雙手,把手指關節捏得通紅,卻沒有伸手出去的勇氣。
就在他遲疑之間,坐在身邊的楚浮挪動着身子,拿起筆桿,在簽署欄上簽下自己名字,然後,把文件移近他面前。
他這才逼不得已的拿起筆,筆尖在空置的簽名欄前僵着,一直僵着。
轉念之間,他回想起兩人結婚的一幕。
那陣時,兩人去了中環大會堂的婚姻註冊處,註冊結婚。
簽名的時候,他真的太緊張了,那個方包臉的職員,遞上文件給他簽署,他呆看那個文件,就像看着一份貼不中題目的試卷,無計可施,腦中一片空白。
終於,坐在他身邊的楚浮,一手就抓過文件,提起筆,爽快的在上面簽了名字,然後把紙筆擲到他跟前,瞪目看他。
“怎樣?隨便簽一個名,很難為你嗎?”
“這可不是隨便的一個簽名啊!”他陷入自我感動之中,對她說:“我簽下的,是一個永遠的承諾啊!”
“是這樣嗎?那麼,我用一秒鐘就簽下了。”她挖苦多於感性的說:“可想而知,我喜歡你,比起你喜歡我多太多了吧!”
“這個,我倒也可坦白承認的啦!”任天堂反應也快,連忙賣口乖:“我少於妳喜歡我,卻多於妳愛我啊!”
楚浮冷冷拋來一句:“你確定?”
他怔了一秒鐘,這真是羅生門式的問題啊。
他只能尷尬地說:“嘻……無法確定。”
她皺起眉來,開始不耐煩,“那麼,別廢話,快簽!”
“是是是是是。”
終於,他恭敬不如從命的,深深吸口氣,在婚書上簽上自己名字。
由始至終,那個方包臉的職員,都用笑臉迎向二人,恍如對前來結婚情人們的各種打情罵俏,已到了見怪不怪的地步。
在律師樓內,小任拿起墨水筆,筆尖落在空置的離婚證書簽名欄前,像點穴似的僵着,筆桿很重,他想馬上擲下,碰也不想去碰。
直至,他看着楚浮的簽名。
忽然記得,她在婚書上,也簽了同一個簽名。
到了這一刻,任天堂才醒來。由開始走到結束,一切都有發生過,但真正過去了。
如果,楚浮想要再開始新的人生,他又憑什麼去阻止她?
簽這個名很困難,但這一次,不用楚浮開口催促,他咬咬牙,就簽下自己的名字。
律師當然沒說恭喜,只是用沉穩的語氣告訴二人,離婚的程序已正式完成了。
楚浮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你先走吧,我有些事,想留下跟律師商量。”
任天堂只是點點頭,站起身來,失魂的走出辦公室。
說真的,他也想先行離開,他受不了這種生離死別的氣氛。
是的,離婚就是,跟一個愛過的人生離,跟一段深刻的愛情死別。
步出律師樓,等升降機到來之際,楚浮卻追了出來,走到他面前。
“對了,我差點忘記。”
任天堂心頭有了一點期待,但隨着楚浮開始把戴在左手無名指的指環脫下,他知道,她只是忘記歸還戒指了。
他說:“不用,妳留着,又或者把它丟掉吧!”
楚浮要花了一點氣力,才能把指環脫下。她見他不肯伸手接過,就拉起了他的前臂,把指環塞進他掌心裏。
“戒指是你送我的,由你來決定怎樣處置。”
他苦笑一下,“我們之間,怎樣分清妳妳我我?”
“由這一分鐘開始,要分清了。”
“妳最近好嗎?”
“不錯。”她說:“我搬去了一間服務式住宅,返工更方便。”
“那很好。妳留在我這裏的東西,隨時回來拿……若不方便,我也可替妳送過去。”
“先放着。把我的東西全塞進雜物房,應該不會太阻地方。”
“沒問題,妳要什麼,只要跟我說一聲,我會替妳好好去安排。”他朝她微笑,她點一下頭。
說到這裏,兩人好像無以為繼,雙雙沉默了下來。
這時,升降機到了,他雖不捨,卻沒有不離開的理由,所以,他只好走進電梯內,按了地面的層數。
楚浮好像準備用短短的幾秒鐘送他一程,停定在電梯外,兩人就這樣遙遙相對。
電梯門關上一半,小任連忙按開門掣,把門重開。他按住鍵掣,不讓門關上,有些話他不得不說完。
“即使,我們在不在一起,我也會祝福妳,以後的日子也過得快樂。”
楚浮看定他,語氣也沒那麼倔強了,“謝謝你的祝福,你也要快樂。”
“我會過得好好的。”
“你今天糟透了。”她用懷疑語氣說。
“只是睡過頭。”
楚浮向他的外套抬了抬下巴,“你也扣錯了鈕子。”
他垂眼一看,他真的把一整排衣鈕上下倒扣了,完全沒察覺。
他在心裏嘆口氣,自我勉勵的說:“明天開始,一切會好過來的。”
“那麼,我也會替你放心了。”
“放心吧!”他提高聲線,恢復一點元氣,給自己注入剛才一直欠奉的笑容,用明朗的聲音說:“無論如何,妳有任何事,一定要找我。而我,任何時間也會給妳找到!”
“我當然會找你,你是全宇宙的朋友吧。”
“妳還沒有忘記啊?”
任天堂很安慰,自從中學時代過後,他也有很久沒聽到這個“尊稱”了。
楚浮說:“有些事,我不會忘記。”
這時候,同層的另一間律師樓,有兩個女職員走出,令兩人的話題無法繼續。他向楚浮掀出一個真心的笑容,語氣無奈的說:“拜拜。”
楚浮用相對於平日溫和的聲音,說了最後的一句話:“拜拜。”
隨着兩個女職員走進電梯,他只得按了關門掣,靜靜看楚浮從門隙間消失無蹤。
走出商廈,他心情極低沉,一恍神間,才發現自己走到了海旁,正憑欄遙望着大海。
他是如何走到這裏來的呢?他真的無知無覺,就像有那麼十分鐘,靈魂出了竅。
有很多揹着背囊、整裝待發的路人走過他身邊,分別前往附近幾個往離島的碼頭,每個人都掛着笑臉,一副正享受度假的心情。
小任心想,他也很想去離島玩一趟。
而事實上,別說出國,他忙碌的程度是,至少有五六年沒去過任何一個只要半小時船程的離島了。
他看看手表,時近中午。雖然,今天下午四時,有一個婚宴要處理,但他居然有種年少輕狂的放肆心情,才不管那麼多,瞧見泊岸的一艘準備前往長洲的渡輪,他就向碼頭跑過去。
這一天,恍如受到某種號召,他知道,必須重新回去那個地方。
因為,他在長洲向楚浮求婚。
3
楚浮大學畢業後的一年,順利找到工作,由於表現優越,在短時間內連升兩級。
而任天堂,從大學時代便開始兼職做的婚禮統籌師,也愈做愈熟練,他的口碑也不錯,很多新人向朋友們推薦他。他的生意多得應接不暇,工作排程已到了一年零兩個月後。
兩人拍拖幾年,雙方的事業也算穩定下來,任天堂開始有了成家立室的打算,他向楚浮旁敲側擊的打探,她似乎對結婚這回事並不抗拒,這使他決定加速行動。
那是個難得沒工作的周末午後,陽光普照,他事前什麼都沒說,相約她在中環地鐵站等候,就走進IFC商場內逛逛,然後喊了一聲好悶啊,恍如興之所至的想到什麼,就拉起她的手,對她說:
“我帶妳去一個好地方!”
楚浮沒問什麼,就跟着他去那一個好地方。
他帶她走去了長洲,沿途一路問街坊,想去那個聞名已久的張保仔洞。
楚浮對文化古蹟興趣不大,但他也很慶幸她沒提出反對,只是在士多買了一枝礦泉水解渴。
當然,小任也早有預備,一直替她打傘擋陽光。
到了中途,上山的路傾斜顛簸,但楚浮卻沒怨言,去到洞口,他打量她一下,笑笑問她:
“聽聞洞內很狹窄,胖一點也無法擠進,妳的身型該沒問題吧?”
“該沒問題。”她看看那洞的入口,神情遲疑一下,“可是——”
“可是?”
楚浮掀一下嘴角,改口說:
“沒什麼了,去吧。”
然後,她就踏步的走進去,他偷笑了,暗忖自己奸計得逞。
其實,他只在網上查過關於張保仔洞的資料,並沒有真正的親臨實地,沒想到洞內的環境,比起旅行者的“用家評語”更惡劣。
洞外陽光燦爛,但洞內卻黑得幾乎不見五指,兩人用手機當電筒,勉勉強強才能前行,有幾節路呈四十度斜角,再加上崖石濕滑,有好幾遍,他也差不多要滑倒了,幸好平衡力夠,才勉強撐得住。
楚浮卻沒那種幸運,她在一段呈差不多有七十度角的超斜波,整個人向下一滑,溜前個六七呎,幸好前頭有小任擋住了去勢,才安然無恙。
走出洞口,小任正準備進一步行動,忽然發現楚浮的手肘部分劃了一道兩三吋的傷口,不斷在冒血,他驚嚇大叫,她卻說:
“只是擦傷了,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小任這才合起驚惶失措的大嘴巴,這時候,有幾個旅行者剛好路過見狀,拿出了止血粉和紗布,替她作了簡單的包紥。
雖然如此,本來滿肚密圈的他,情緒忽然消沉了。
他開始不知道,該不該一如他計劃的進行下一步。
在山上的兩人,找了一個涼亭坐坐,接近黃昏,太陽的熱力減退了,吹來的風帶一種樹香,整個氛圍也很舒適,他忽然覺得,不可浪費這大好時機。
他不是那種性情內向的笨人,但求婚真是個太重大的人生決定,所以,他心知肚明,失去這天的一鼓作氣,下一次更不知待何時了。
因此,他暫時忘掉了自己令她手傷的耿耿於懷,提高了自己內心的正能量,對她說了昨天想了一整晚的話。
他恍如想到了什麼,無意地問:
“對啊,妳知道張保仔是個海盜嗎?”
“我有讀過歷史科。”在身邊的楚浮說:“其實,他的姓名是張保,廣東人喜愛把“仔”放在姓名後面,才稱之為張保仔。”
“張保仔洞,相傳就是他藏金的地方。”
“這也未必。張保仔洞極之狹窄,難以埋藏寶物,有傳這裏其實只是他躲避清兵追捕的地方。”
小任心裏苦笑一下,她果真見識廣博。但他決定不顧她反對,繼續說下去:“……但凡事總有例外,我剛才在洞內,真的發現了寶藏!”
“哦。”
楚浮的反應,簡直像他大叫:“我在超市發現了午餐肉罐頭!”但他慣了被她冷待,也就堅持說了下去:
“我發現的寶藏,只要妳不告訴別人,我就跟妳瓜分。”
他語氣神秘兮兮,就像說着一個世上只有兩個人知的秘密。
“好啊。”她隨口說。
他從風褸裏,拿出一個包了幾重的紙巾團,然後,他一張又一張紙巾的揭了開來,揭到最後一層,他故意不打開,煞有介事停下了手,再說一遍:
“真的,妳已經發現了我的秘密,不可以不要的啊!否則,就會遭到殺身之禍啊!”
“沒問題。”她說。
任天堂真的太高興了,她居然沒刁難他呢!只要她說一句:“我要先看看是什麼,才決定要不要。”那麼,事情就會太掃興吧。
他很慶幸,她也不看看是什麼“寶藏”,就一口答應了。
於是,他的信心增強十倍,深深吸一口氣,打開紙巾包裹的最後一層,是一枚重達四分之三卡鑽石的戒指。
他心跳一直加速,就連說幽默的話,也顯得很不自然:“我發現了一枚戒指,妳說妳會要了它啦!既然如此,拿出妳的左手來,我替妳戴上它!”
楚浮斜斜瞅他一眼,夕陽的餘暉給她臉打了一層柔光,讓她有種美麗的冷豔,他給嚇得心頭一窒,拿起戒指的手,也滯留在半空,居然不敢胡作非為。
楚浮盯住了他三秒鐘,忽然,做出了一個使他感動的動作。
她緩緩提起了左手的手臂,把五隻手指移到他面前,卻沒說一句話。
這是一種默許吧?
她真的明白他心意了嗎?
任天堂給她突如其來的默許,感動得要命。
他心情太激動了,令握着戒指的手也劇抖起來,他想把戒指套進她的無名指中,可是,手卻完全不受控的,在她的中指和無名指的指甲之間撞來撞去,硬是套不進去。
楚浮好像給他煩到了,終於,她一手就奪過戒指,滑進了自己的無名指中。
她愈是爽快,任天堂的心情便愈怯,他硬着頭皮說着那段一早預設的對白:
“既然妳戴上一枚那麼好看的戒指……順道一問,妳會不會願意跟一個長得也好看的男人結婚?”
本來,他打算說得輕鬆自若的求婚話,此刻看來,卻顯得牽強非常!
雖然,任天堂自覺是個口若懸河的人,但他無法想像,當他向一個女人求婚,卻變成連自己也翻白眼的笨蛋。
楚浮問:“長得也好看的男人在哪裏?”
她把頭轉向他身後,環顧一下左邊,又看看右邊,然後把臉轉回他臉上。
他百般無奈地說:“恐怕妳別無他選,整個山頭只得我一個了。”
“既然如此啊……”楚浮審視着他的臉說:“也只好答應你了。”
小任聽到這句夢寐以求的話,本來值得開香檳慶祝。可笑的是,他卻不太確定她在說真,抑或只在開玩笑。
他感覺頭上有一片厚厚的雲,在這些關鍵時刻,他但願自己能撥開雲霧見青天,他問:
“妳的意思是,妳是自願答應,抑或……被逼答應?”
“你認識我幾多年了?無人可以逼我做,我不自願的事。”
他聽到她帶有慍意的話,自知說錯了話,連忙道歉:“是是是,妳說得對。”然後,他好像給點穴了,全身動也不能動,趕忙往下問:“那麼,妳的意思是,妳是答應跟我結婚嗎?”
“別說得好像很震驚,我不可以結婚嗎?”
“不不不不不,妳可以結婚。”他又修正:“當然,妳結婚的對象,最好是我。”
她垂下眼,檢視一下無名指上婚戒,淡淡說了句:“OK啦。”
在他心底裏,始終疑幻疑真,但大量的感覺像海嘯般湧至,當中夾雜幸福、感慨、與及對未來的各種願景,巨大得教他承受不了。
他還想說什麼,卻發現聲音裏添了一層嗚咽。
“答應了?”
“答應了。”
“不是被逼的?”
“不是被逼的。”她一臉沒好氣。
小任真的忍不住情緒了,他連忙把她抱進懷裏去,不讓她見到自己喜極而泣的眼淚。
“我們要結婚了!”他說。
“結婚歸結婚,你先放開我吧,我一身也是臭汗!”她無奈的苦笑。
“不放!以後也不放!臭死也不放!”把頭枕在她肩膀的他,伸手偷偷抹着淚水,“我們結婚了!真的結婚了!如果我父親得知他兒子結婚了,他一定會很開心,他肯定要開心死了!”
沒料到的是,一想起自己死去多年的父親,任天堂的眼淚就愈抹愈多,他哭成了淚人,像個小孩。
楚浮感受到他身體在抽搐,不知他搞什麼哭了,她卻是那種完全不懂安慰人的人,因此手足無措,只能拍拍他背部,滿委屈的說:
“好了,我也答應跟你結婚了,你還想我怎樣呢?”
他聽到這句話,又忍不住笑了,胡亂抹走臉上和下巴的淚水,讓心情平伏一下,才在她耳邊輕輕地說:
“還想妳永遠跟我在一起。”
楚浮真不慣說情話,只好尷尬回應,還是非常單調的那一句:“OK啦。”
小任心息了,輕輕放開了她,與她移開到一個彼此可互視的距離,對她紅着眼笑,難掩興奮地說:
“那麼,找個時間,約見一下妳父母,我要跟他們提親囉。”
“不用了。”這一次,楚浮爽快衝口而出:“我已決定了,誰管他們有何反應。”
他瞪圓雙眼,但很快就釋然地點一下頭。
她的性格的確是這樣嘛,只要是自己決定了的事,就不會輕易接納他人意見。
“那麼,更好了,我可以直接去籌備婚禮啦!”
“我不想有太多人知道。”
任天堂錯愕地問:“不想有太多人知道……妳意思是?”
“我會讓你知道的。”她反問:“有問題嗎?”
“沒問題,一切都依妳。”
一想到她是他未來的老婆,他就把這個“不想有太多人知道”的婚禮,交由她操刀了。
他只是沒想到,最後,只有親人才知兩人結婚了。
在往後的幾年,居然沒一個朋友知道他已婚了,身為人夫了,直至他又離婚了,眾人還是一無所知。
那真是他遇過最不可思議的怪事,但他偏偏卻是一個籌備婚禮的專業人士,那才是莫大的諷刺。
離婚的那個午後,任天堂跳上去長洲的快船,一個小時後,他徒步走到了張保仔洞,在那一張長木椅坐下。
在這個位置,想起那個求婚的午後,楚浮和他把視野向着前面的群山與大海,那是他最幸福快樂的一天。
可是,隨着他簽下離婚證書,這一切,在這天正式劃上句號,結束了。
由兩個人望向同一個目標,變成了……要一個人面對將來。
小任攤開掌心,凝視着那一枚楚浮還給了他、他一直緊緊握着的戒指。
由中環律師樓開始,他把它一直握在手掌內,一直不打開,直至來到這裏來,他彷彿希望自己是個魔術師,會把這枚碎鑽閃亮亮的戒指變消失,可是並不可能。
他嘆口氣,把自己的婚戒也脫了下來,然後,他徒手挖開了木椅下的草和沙泥,就把兩枚戒指埋了進去。
他和她的感情,始於中學時代,已有很多很多年了,最終,還是要讓它入土為安。
下午四時半,他準時出現在明星酒家,應付老半天的工作。
這一次,結婚的是一對三十多歲的男女,兩人對小任既信任也尊重,凡事也肯對他言聽計從。小任特別提醒,舞台上還是別放氣球,他們也肯接納意見,把一大堆未吹的氣球收起了。
然後,女方的母親來到酒樓,麻煩就來了,他很快發現那種凡事也只輕彈不稱讚的母親,一見到在現場指揮中的小任,就借故向她身邊另一個女人說:
“這個人,就是收費幾千元的什麼婚禮顧問,我一早叫過我女兒,別要花這些無謂錢。”
“真是浪費錢!妳女婿也不夠醒目,應該多留一點錢給妳做禮金啊!”
兩人皆用上任天堂可聽見的聲線,在他身後不遠大聲的說,刻意要讓他聽清楚。
任天堂叫自己今天千萬別發脾氣,可是,他還是忍不到脾氣,一下轉過頭就向兩人說:“兩位好!妳們的話,我都聽到了,我相信彼此間存在一些誤解。可以借一分鐘,給我說說自己要負責的工作嗎?”
兩人好像給他突如其來的葉問式快拳嚇倒,一下沒了反應。
不待她們反對,他已說了下去:
“我的工作,叫婚禮統籌師,意思就是,一場婚禮,我會由開始至禮成,全程在監控,保證一切在最順利的情況下進行,讓一對新人度過一個有美好回憶的結婚日。”
他頓了一秒鐘,一口氣的說完:
“從兩人決定結婚的那一刻開始,我會替他們擔心了。首先,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要確認對方不是同父異母或同母異父兄弟姊妹,另,對方會不會瞞着你結了婚、或結過婚?確定了這兩樣,就開始尋找結婚場地,譬如婚姻註冊處、教堂、律師證婚、證婚中心。
“另,就要查詢他們想要婚禮的類型,如中式、西式、Party、另類的如海外註冊。那關乎背景、程序、習俗,讓他們選出最適合的類型。然後,就是結婚前半年至一年的婚宴進程,我會教他們跟雙方長輩報告,怎樣去婚紗展買比較正常便宜的結婚套餐,也要開始預約婚宴場地,找伴郎、伴娘、兄弟團、姊妹團,找化妝師髮型師,然後,找婚紗店買或租禮服,選購或租借也有一定的技巧。另,到了最重要的一環,就是找婚禮攝影師、找主持人、背景音樂、印帖、拍婚紗照、禮服、場地佈置、要不要找大妗姐呢?結婚前六個月至三個月,要教他們安排雙方家長見面,商談禮金、過大禮等問題。另,一對新人要開始減肥、美容護膚、選購結婚戒指、身體檢查、計劃蜜月旅行、尋找新居、準備分發喜帖、花車、花球、姊妹裙。婚前一個月,要確認最後出席人數,喜帖是否成功發送?決定座位表、桌次表、準備回禮、最後試穿婚紗、確認化妝師、確認當日工作人員——”
這時候,伴郎跑了過來,打斷了任天堂的話,請他跟酒樓職員處理音響問題。任天堂對兩位說:
“婚前一個月至結婚當日的事,我轉頭跟妳們說下去。”
兩人好像給嚇怕,異口同聲地說:“不用不用,你太忙了,先忙完工作吧!”
小任本來是瞎生氣,可是,當他講出工作的辛勞,卻又講出個趣味來,他真想令更多人知道,他的人工可不是白賺的。
所以,他一腔熱情的說:“不,我們還有一整晚共對,我一定會找妳們傾談,請放心!”
那個離婚晚上,看着一對新人的開心幸福,邁向人生的另一個新階段,自己卻恍如一隻跳線的黑膠唱片,跳回了單身的生活,他就覺得人生真是一場玩笑。
深夜一時多,他才放工回家。
這一天,他簡直像打了一場諾曼第戰役,只覺身心都粉碎。
洗澡前,他去了睡房的衣櫃拿乾淨的衣服,他默默的看了那張六呎乘六呎的King size的大牀一眼。那時候,兩人在IKEA試牀時很滿意,可是,這一刻來看,這張只睡一個人的牀又顯得太大,大得足以令人輾轉反側、也難以入眠吧?
最後,他苦笑一下,決定睡客廳的沙發。
很多時,
生離比死別,
更痛苦千萬倍。
因為,
死別是別無選擇的,
你可以深深慨嘆,
人滅了就沒辦法,
你再不捨也得釋然。
可是,
至於生離,
都是人為因素。
你騙不到自己的是,
你明知對方仍在生存,
但他的呼吸不屬於你了,
這就是你心碎遍地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