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帕呂德(4)
“藝術就是相當有力地描繪一個特殊的題材,以便讓人從中理解它所從屬的普遍性。用抽象的詞語很難說清楚,因為這本來就是一種抽象的思想。——不過,想一想眼睛靠近門鎖孔所看到的廣闊景物,您就一定能理解我的意思了。某個人看這僅僅是個門鎖孔,但是他只要肯俯下身去,就能從孔中望見整個世界。有推而廣之的可能性就夠了,推廣到一切事物中,那就是讀者、批評家的事兒了。”
“先生,”他說道,“您倒把自己的任務大大地簡化了。”
“否則的話,我就取消了您的任務。”我答道,一下子噎得他走開了。“嘿!”我心中暗道,“這回我可以喘口氣啦!”
恰好這當兒,安日爾又拉住我的袖口,對我說道:
“走,我讓您看樣東西。”
她拉著我走到窗簾跟前,輕輕撩起窗簾,讓我看玻璃窗上一大塊黑乎乎的東西,那東西還發出嗡嗡的響聲。
“為了不讓您抱怨屋裡太熱,我找人安了個排風扇。”她說道。
“啊!親愛的安日爾。”
“不過,”她繼續說道,“它總嗡嗡響,我又不得不拉上窗簾遮住。”
“哦!是這東西呀!可是,親愛的朋友,這也太小啦!”
“商店老板對我說,這是適於文學家的尺碼。個頭兒大的是為政治會議製作的,安到這兒就聽不見說話了。”
這時,倫理學家巴爾納貝走過來,拉拉我的袖口,說道:
“您的許多朋友向我談了《帕呂德》,足以讓我比較清楚地領會您的意圖。我來提醒您,我覺得這事無益卻有害。——您本人憎惡停滯狀態,就想迫使人們行動——迫使他們行動,卻不考慮您越是在他們行動之前干預,行動就越不是出於他們的本意。從而您的責任增加,他們的責任則相應減少了。然而,惟獨行為的責任感,才能賦予每種行為的重要性——行為的表象毫無意義。您只能施加影響,教不會別人產生意願:“重復相鄰分句的意思”[10];您努力的結果,如能促成一些毫無價值的行為,那就算很可觀啦!”
我對他說道:
“先生,您否認能照顧他們,那就是主張不要關心別人了。”
“要照顧,至少是很難的,而我們這些照顧者的作用,不在於多少立竿見影地促成重大的舉動,而是讓人負起日益重大的微小舉動的責任。”
“以便增加行動的顧慮,對不對?您要增加的不是責任感,而是顧忌。這樣,您又削減了自由。像樣負責的行為,是自由的行為;而我們的行為不再是自由的了,我不是要促使產生行為,而是要解救出自由……”
他於是淡淡一笑,以便給他要講的話增添點風趣,說道:
“總而言之——如果我領會透了的話,先生——您是強制人接受自由……”
“先生,”我提高嗓門兒,“我看到身邊有病人的時候,就感到不安——如果要照您的話,擔心降低治好病症的價值,我不設法給他們治一治,至少我也要向他們指出他們有病……明確告訴他們。”
迦萊亞斯湊上前,只為插進這種荒謬的話:
“不是向病人指出病症,而是讓他們觀賞健康,才能治好病。應當描繪每張病床上躺著一個正常的人,應當給醫院樓道裡塞滿法爾內塞府邸[11]的赫剌克勒斯。”
這時,瓦朗坦冒出來說道:
“首先,正常的人不叫赫剌克勒斯……”
有人立刻幫腔:“噓!噓!偉大的瓦朗坦·克諾克斯要講話了。”
他說道:
“在我看來,健康並不是一個如此令人艷羨的優點。這不過是一種均衡,各部位的一種平庸狀態,缺乏畸形的發展。我們只有與眾不同才顯得傑出;特異體質就是我們的價值病——換言之,我們身上重要的,是我們獨有,在任何別人身上找不到的東西,是您所說的“正常人”所不具備的,——也就是您所稱的疾病。
“從現在起,不要把“疾病”視為一種缺陷,恰恰相反,是多出了點什麼東西。一個駝子,就是一個多出個肉駝的人,而我希望你們把健康視為疾病的一種欠缺。
“我們並不看重“正常人”,我甚至要說是可以取消的——因為隨時隨地都能再找見。這是人類最大的公約數,而從數學角度看,作為數,就可以從每個數字拿掉,無損於這個數字的“個性”。“正常人”(這個詞令我惱火),就是熔煉之後,特殊的成分提煉出來,轉爐底剩下的渣滓,那種原材料。這就是通過珍稀品種雜交而重新得到的原始鴿——灰鴿子——有色羽毛一掉光,就毫無出奇之處了。”
我聽他談起灰鴿子,不禁激動起來,真想緊緊握住他的手,便說道:
“啊!瓦朗坦先生。”
他只給了我一句:
“你住口,文學家。首先,我僅僅對瘋子感興趣,而您簡直太有理智了。”他又繼續說道:“正常人,就是我在大街上碰到的一個用我的姓名招呼、乍一看當成我自己的人;我把手伸給他,高聲說道:“我可憐的克諾克斯,今天你氣色這麼不好!你的單片眼鏡哪裡去啦?”令我驚奇的是,同我一道散步的羅朗,也用他的姓名同那人打招呼,跟我同時對那人說:“可憐的羅朗!您的鬍子哪裡去啦?”繼而,我們厭煩了,就將那人一筆勾銷,一點也不感到遺憾,因為他毫無新奇之處。那人呢,也啞口無言,只因他有一副可憐相。他,正常人,你們知道他是誰嗎?就是第三者,人們談論的那位……”
瓦朗坦轉向我,我則轉向伊勒德維爾和伊吉道爾,對他們說道:
“嗯?我對你們說什麼啦?”
瓦朗坦注視著我,聲音極高,接著說道:
“在維吉爾詩中,他叫蒂提爾,就是不隨同我們死去,借助每個人活在世上。”他哈哈大笑,又沖著我補充一句:“因此,殺掉他也無所謂。”
伊勒德維爾和伊吉道爾也忍俊不禁,嚷道:
“好哇,先生,蒂提爾一筆勾銷吧!!!”
我氣急敗壞,再也忍不住了,也嚷道:
“噓!噓!我要講話啦!”
我顧不得章法,開口便道:
“不對,先生們,不對!蒂提爾也有自己的病症!!!——所有人!我們所有人,從生到死都有,例如在這種糟糕的時候,我們懷疑成癖:今天夜晚,家門上鎖了嗎?於是又去瞧瞧;今天早晨,領帶打上了嗎?於是用手摸摸;今天晚上,褲子扣好了嗎?於是檢查一下。喏!瞧瞧馬德呂斯,他還不放心!還有博拉斯!——你們都瞧見了。請注意,我們完全知道事情做好了——可是因為有病又重做——回顧病。就因為做過而重做;我們昨天的每個舉動,似乎今天都向我們提出要求;就好像一個嬰兒;我們給了他生命,往後還得養活他……”
我筋疲力盡,自己聽著也講得很糟……
“凡是經過我們手做的事,仿佛都得由我們維護延續:從而產生一種恐懼心理;怕事情做多了負擔太重,——因為,每個舉動一旦完成,非但沒有變成我們的一個啟動器,反而變成凹陷的床,邀我們又倒下去——“又倒下去”[12]。”
“您講的這些還真有點兒意思……”彭斯開了口。
“哪裡呀,先生,一點兒意思也沒有。——根本不應當寫進《帕呂德》裡……我講過,我們現在的行為方式,表現不出我們的個性了……個性寓於行為中……寓於我們所做的(顫音)兩次行為、三次行為中。貝爾納是誰?就是星期四在奧克塔夫家遇見的那位。——奧克塔夫又是誰?就是星期四接待貝爾納的那一位。——還有什麼呢?也是星期一去貝爾納家做客的那一位。——是誰……各位先生,我們所有人,都是誰?我們是每星期五晚上到安日爾家做客的人。”
“可是,先生,”呂西安有禮貌地說道,“首先,這再好不過;其次,請您相信,這是我們惟一的相切點!”
“哦!真的,先生,”我又說道,“我認為,於貝爾每天六點鐘來看我,他就不能同時到您家去。如果接待你們的人是布裡吉特,那又能改變什麼呢?……如果若阿山只能每隔三天接待布裡吉特,那又有什麼關係?……難道我還統計一下?……不!不過,今天,我倒很想用手著地走路,而不是像昨天那樣,用雙腳走路!”
“我倒覺得,您就是這樣幹的。”圖利烏斯愚蠢地說道。
“噯,先生,這恰恰是我自怨自艾的事;要注意,我說“我倒很想”!況且,現在我就到大街上去,試著這麼幹一幹,準得讓人當作瘋子給關起來。正是這一點令我惱火……也就是說,整個外界、法律、習俗、人行道,似乎決定我們的重復動作,規定我們的單調行為——而其實,這一切又多麼投合我們喜愛重復的心理。”
“這樣說來,您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唐克雷德和加斯帕爾嚷道。
“我抱怨的恰恰是誰也不抱怨!接受害處便助長害處,——這會變成惡習,先生們,因為久而久之,人們就樂在其中了。我抱怨什麼,先生……正是誰也不反抗;正是吃了一鍋燉菜,那神氣就像美餐一頓,一餐花了三四法郎就容光煥發了。正是人們不起而抗爭……”
“嗐!嗐!嗐!”好幾個人嚷道,“您這不成了革命者啦?”
“根本不是,先生們,我並不是什麼革命者!你們不讓我把話講完,——我說人們不起而抗爭……是指內心裡。我抱怨的不是食物的分配,而是我們這些人,是習俗……”
“總而言之,先生,”大家七嘴八舌,“您指責人們現行的生活方式,——但另一方面,您又否定他們能換個樣兒生活;您還指責他們這樣生活就心滿意足了,——話又說回來,他們若是喜歡這樣呢——若是……總之,先生:您到底要怎樣呢???”
我滿頭大汗,完全不知所措,昏頭昏腦地答道:
“我要怎樣?先生們,我要……就我而言……就是結束《帕呂德》。”
話音未落,尼科代姆從人堆裡衝出來,緊緊握住我的手,嚷道:
“啊!先生,您這樣做就太棒啦!”
其他所有人一下子全轉過身去。
“怎麼,您了解?”我問道。
“不了解,先生,”他又說道,“不過,我的朋友於貝爾總對我大談特談。”
“哦!他對您說……”
“對,先生,是釣魚者的故事,他挖到極好的蚯蚓,就自己吃了,沒有給魚鉤上餌,當然……他一條魚也釣不上來。我覺得這故事非常逗!”
他一點兒也未弄明白。——整個兒還得重新開始。唉!我極度疲憊!說什麼這恰恰是我想讓他們理解的,真想不到要重新……總是要……重新解釋;人家搞糊塗了,我受不了了;哦!我已經說過……
我在安日爾這裡幾乎像在自己家裡,我走到她跟前,掏出懷表,高聲叫道:
“哎呀,親愛的朋友,時間也太晚啦!”
於是不約而同,每人都從兜裡掏出表,驚嘆道:“這麼晚啦!”
惟獨呂西安出於禮貌,還暗示一句:“上星期五還要晚些!”——不過,絲毫也沒人注意他的提示;(我只是對他說了一句:“這是因為您的表慢了。”)人人跑去拿外衣;安日爾同人握手,她還笑容可掬,讓人吃最後的奶油球蛋糕。繼而,她又俯身看客人下樓。——我已經散了架,坐在軟墩墊上等她,見她回來便說道:
“您這晚會,真是一場噩夢!噢!這些文學家!這些文學家,安日爾!!!全都叫人無法忍受!”
“可是,那天您卻沒有這麼說。”安日爾接口道。
“那是因為我沒有在您這兒看見他們,安日爾。——而且,客人的數量也實在驚人!——親愛的朋友,一次不能接待這麼多人!”
“噯!”她說道,“也不全是我邀請來的;每人都帶來幾個。”
“您在他們那些人中間,簡直暈頭轉向了……早知如此,您應當叫洛爾上來一下,你們兩個照應,還能從容些。”
“不過,我看您沖動極了,真以為您要把椅子吞下去。”
“親愛的安日爾,若不如此,大家就會感到太無聊了……您這屋子也實在太憋悶!……下一次,有請柬的才能進來。——我倒要問問您,您這小排風扇算怎麼回事兒!首先,再也沒有什麼比原地轉的東西叫我惱火了;這一點,您早就應該知道!——其次,轉就轉唄,還非得發出難聽的響聲!當時,大家一停止談話,就聽見它響。他們心裡都在納悶:“那是什麼呀?”——您也非常清楚,我不能告訴他們:“那是安日爾的排風扇!”喏,現在您聽見了,吱吱嘎嘎一個勁兒響。噢!受不了,親愛的朋友,請您把它停了。”
“可是,”安日爾說道,“沒法兒讓它停啊。”
“噢!它也一樣!”我高聲嘆道,“那咱們就高聲說話,親愛的朋友。——怎麼!您哭啦?”
“根本沒有。”她說道,可是眼圈兒紅得厲害。
“隨便吧!……”我要壓住討厭的響聲,便大肆發起感慨來:“安日爾!安日爾!是時候啦!離開這叫人忍受不了的地方吧!——美麗的朋友,我們會突然聽到海灘上的大風嗎?——我也知道,人在您身邊,只產生一些微不足道的念頭,不過,那大風有時能將這類念頭吹起來……再見!我需要走走;比明天還需要,想一想吧!還有旅行。想一想,親愛的安日爾,想一想吧!”
“好了,再見,”她說道,“去睡覺吧,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