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交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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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帕呂德(3)

“幾位朋友……告訴你:他們不大喜歡,甚至還對我說,你最好還是寫寫別的。”

“那你就住口吧。”

“你了解,”他又說道,“反正我也不懂,只是聽人講;你寫《帕呂德》,既然覺得有意思……”

“哪裡,我一點也不覺得有意思,”我高聲說道,“我寫《帕呂德》是因為……算了,談點兒別的……我要去旅行。”

“嗐!”於貝爾應了一聲。

“對,”我說道,“人有時就需要出城走一走。我後天動身,還不知道去哪裡……我帶著安日爾。”

“怎麼,在你這年齡!”

“噯!親愛的朋友,是她邀請我的。我可不建議你同我們一起去,因為我知道你太忙……”

“再說,你們也喜歡單獨在一起……不用講了。你們要到遠處逗留很久嗎?”

“不會太久,我們還得受時間和金錢的限制;不過,關鍵是離開巴黎。要出城,只能靠強有力的交通工具,乘坐快車;難就難在沖出郊區。”我站起來踱步,以便激發一下情緒:“要經過多少站,才能到達真正的農村!每站都有人下車,就好像賽馬剛一起跑,就有人掉下去了。車廂漸漸空了。——旅客!旅客在哪裡呢?——沒有下車的人是要去辦事;司機和技工,他們要一直到終點,但是留在火車頭上。況且,終點,那是另一座城市。——鄉村!鄉村在哪裡呢?”

“親愛的朋友,”於貝爾也走起來,說道,“你太誇張了:很簡單,鄉村始於城市截止的地方。”

我又說道:

“然而,親愛的朋友,城市恰恰截止不了,出了市區,還有郊區……我看你把郊區給忘了——兩座城市之間所見到的全部景象。縮小了的房舍,稀稀落落,還有更醜陋的東西……城市拖拉出來的部分;一些菜園子!還有路兩邊的溝坡。道路!應當上路,所有人,而不是去別的地方……”

“這些你應當寫進《帕呂德》。”於貝爾說道。

這下子我完全火了:

“可憐的朋友,一首詩存在的理由、它的特性、它的由來,難道你就始終一竅不通嗎?一本書……對,一本書,於貝爾,像一隻蛋那樣,是封閉的、充實而光滑的。塞不進去任何東西,連一根大頭針也不成,除非硬往裡插,那麼蛋的形態也就遭到破壞。”

“請問,你這隻蛋充實了嗎?”於貝爾又問道。

“噯!親愛的朋友,”我又嚷道,“蛋不是裝滿的,生下來就是滿的……況且,《帕呂德》已經如此了……說什麼我最好寫寫別的,我也覺得這話說得很蠢……很蠢!明白嗎?……寫寫別的!首先我求之不得;可是要明白,這裡同別處一樣,兩邊都有陡坡護著:我們的道路是規定死了的,我們的工作也如此。這裡我守著;因為沒有任何人;全排除掉了,我才選了一個題目,就是《帕呂德》,因為我確信沒有一個人會困頓到這分上,非得到我的土地上來幹活;這個意思,我就是試圖用這句話來表達:“我是蒂提爾,孤單一人。”——這話我給你念過,你沒有留意……還有,我求過你多少回,千萬不要跟我談文學!對了,”我有意岔開話題,又說道,“今天晚上,你去安日爾那裡嗎?她接待客人。”

“接待文學家……算了,”於貝爾答道,“你知道我不喜歡,這種聚會多極了,除了聊天還是聊天;我原以為,你在那種場合也感到窒息呢。”

“的確如此,”我接口說道,“不過,安日爾盛情邀請,我不願拂她的意。再說,我去那兒還要會會阿米爾卡,向他指出大家都喘不上來氣兒。安日爾的客廳太小,不宜組織這類晚會;這一點,我要設法跟她講講,甚至要用上“狹窄”這個詞……還有,我到那兒要跟馬丹談談。”

“隨你便吧,”於貝爾說道,“我走了,再見。”

他走了。

我整理一下材料便吃晚飯,邊吃邊想這次旅行,心中反覆念叨:“只差一天啦!”——我念念不忘安日爾的這個提議,快吃完飯時心情特別激動,認為應當給她寫上這樣一句話:“感知始於感覺的變化,因此必須旅行。”

信封上之後,我不敢怠慢,便去她家裡。

安日爾住在五樓。

她招待客人的日子,在門前放一張條凳,另一張放在三樓樓道,擺在洛爾的門前,可以坐下歇口氣,以備不時之需:休息站。我上樓就氣喘了,坐到頭一張凳子上,從兜裡掏出一張紙,打算構思幾點論據對付馬丹。我寫道:

人不出門,這是個錯誤。況且人也不可能出去,但這正是因為人不出門。

不對!不是這碼事兒!重寫。我把紙撕掉。應當指出的是,每人雖然關在家中,卻自認為身在戶外。我這生活的不幸!一個事例。——這時有人上樓來,正是馬丹。他說道:

“咦!你在工作!”

我答道:

“親愛的,晚上好。我正在給你寫呢,別打擾我。你到樓上那張凳子上坐下等我。”

他上樓去了。

我寫道:

人不出門——這是個錯誤。況且,人不可能出去——但這正是因為人不出門。——人不出門是因為自以為已經在外面了。如果知道自己關在家裡,那至少會產生出去的願望。

“不對!不是這碼事兒!不是這碼事兒!重寫。”我撕掉。——“應當指出的是,誰也不觀望,因此人人都自以為在外面。況且,不觀望也因為是瞎子。我這生活的不幸啊!我簡直一點也不理解了……而且,在這裡創作真是難受極了。”我又換了一張。這時,有人上樓來,是哲學家亞歷山大。他說道:

“咦!您在工作?”

我正全神貫注,回答說:

“晚上好。我給馬丹寫東西;他正在樓上,坐在凳子上。——請坐,我這就完……唔!沒位置坐啦?……”

“沒關係,”亞歷山大說道,“我有手杖撐著。”於是他拉開手杖,站著等候。

“喏,現在完了。”我又說道。我從欄桿探出頭,喊道:“馬丹,你在上面嗎?”

“在呀!”他也喊道,“我等著呢。你把凳子帶上來。”

我到安日爾這裡,差不多跟到家一樣,就拖著凳子上去。到了樓上,我們三人坐定,馬丹和我交換看各自寫的,亞歷山大則等著。

只見我這一頁上寫道:

盲目自以為幸福。以為看得很清楚就不打算看了,因為:只能看出自己是不幸的。

只見他那張紙上寫道:

因盲目而幸福。以為看得很清楚就不打算看了,因為:看清自己只能是不幸的。

“然而,”我高聲說道,“我恰恰惋惜令你歡喜的事——應當說我有道理,因為我惋惜你這樣歡喜,而你呢,卻不能歡喜我對此惋惜。——重來。”

亞歷山大在等著。

“馬上就完,”我對他說道,“回頭再向您解釋。”

我們又拿起各自的稿紙。

我寫道:

你提示我說,有人這樣翻譯“Numero Deus impare gaudet”:“二號很高興成為奇數”,他們也認為二號這樣有道理。——那麼,奇數性本身如果真的蘊含幸福的希望——我是指自由的希望,我們就應當對二這個數說:“不過,可憐的朋友,您並不是奇數;您若是滿足於做奇數,至少先設法變為奇數。”

他寫道:

你提示我說,有人這樣翻譯“Et dona ferentes”:“我怕希臘人。”——譯者發覺不到在場者了。——那麼,每個在場者,如果真的隱藏一個能當即征服我們的希臘人,我就要對希臘人說:“可愛的希臘人,給予並索取吧,這樣我們就兩清了。不錯,我是你的人,否則的話,你什麼也不會給我了。”凡是我說到希臘人,就理解必要性吧。它索取的相當於它給予的。

我們交換看。一陣工夫過去了。

他在我那張紙下端寫道:

我越考慮越覺得,你的例子很愚蠢,因為,畢竟……

我在他這張紙下端寫道:

我越考慮越覺得,你的例子很愚蠢,因為,畢竟……

寫到這裡,一頁滿了,我們倆都翻過來——然而,我在他這張紙反面看到已經寫了:

規則之內的幸福。樂在其中。構想一份典型的菜單。

第一:湯(根據胡斯曼[6]先生);

第二:牛排(根據巴雷斯[7]先生);

第三:蔬菜選擇(根據加布裡埃爾·特拉里厄先生);

第四:埃維昂短頸大肚水瓶(根據馬拉梅先生);

第五:查爾特勒綠金酒(根據奧斯卡·王爾德[8]先生)。

在我這張紙上,僅僅看到我在植物園所產生的富有詩意的思想:

蒂提爾微笑了。

馬丹問道:“蒂提爾是誰?”

我答道:“是我。”

“這麼說,你時常微笑啦!”他接口說道。

“噯,親愛的朋友,別忙,聽我給你解釋——(每次都管不住自己!……)蒂提爾,是我,又不是我——蒂提爾,是那個傻瓜,那是我,是你……是我們大家……別這麼嘿嘿冷笑……你惹我惱火了……我說的傻瓜,意思就是殘廢的人:他往往想不起自己的不幸,也就是我剛才對你講的。人有忘卻的時候;不過要明白,這句話沒什麼,無非是帶點詩意的思想……”

亞歷山大看了我們所寫的。亞歷山大是位哲學家,他說什麼,我總持懷疑態度,也從不應答。——他微微一笑,轉向我,開口說道:

“先生,您所說的自由行為,照您的意思,我看就是一種不受任何限制的行為。跟著我的思路:是可以遊離的——注意我的推理:是可以取消的——我的結論:毫無價值。先生,要緊緊抓住一切,不要追求偶然性:首先,您也得不到,其次,得到了對您又有何用?”

我還照老習慣,根本就不搭腔。每當一位哲學家回答你的問題,你就再弄不明白自己問的是什麼了。——這時傳來上樓的腳步聲:是克萊芒、普羅斯佩和卡西米爾他們。

“怎麼,”他們一見亞歷山大同我們坐在一起,便說道:“你們變成禁欲主義者啦?——進去吧,幾位門神。”

我覺得他們這個玩笑開得有點矯揉造作,因此,我認為應當在他們之後進去。

安日爾的客廳已經滿是人了。安日爾在客人中間笑容可掬,她走來走去,給人送咖啡、奶油球蛋糕。她一瞧見我,便跑過來低聲說道:

“唔!您來了;——我有點擔心大家會感到無聊;您給我們朗誦幾首詩。”

“不行,”我答道,“大家還會同樣感到無聊;——況且您也了解我不會作詩。”

“哪裡,哪裡,近來您總寫了點什麼……”

這時,伊爾德勃朗湊上來:

“哦!先生,”他拉住我的手,說道,“幸會,幸會。您最近的大作,我還沒有拜讀呢,不過,我的朋友於貝爾向我大加稱贊……今天晚上,您似乎賞光給我們朗誦詩……”

安日爾抽身走了。

伊勒德維爾來了,他問道:

“對了,先生,您在寫《帕呂德》?”

“您怎麼知道的?”我高聲反問道。

“還用問,”他又說道(口氣誇張),“這成了大家議論的中心——甚至可以說,新作和您最近這部作品不會一樣——新近的大作我還沒有拜讀,不過;我朋友於貝爾曾對我大談特談。——您將要給我們朗誦詩,對不對?”

“可不是水坑裡的濕蟲,”伊吉道爾愚蠢地插言道,“《帕呂德》裡好像生滿了——這是聽於貝爾講的。哦!說到這個,親愛的朋友——《帕呂德》,究竟是什麼?”

瓦朗坦也湊過來,由於好幾個人都同時恭聽,我的思想不免亂了。

“《帕呂德》……”我開始解釋,“這故事講的是一個中立地區,屬於所有人的地方……——更確切地說,講的是一個正常的人,每人入世都在他身上有所體現的人;這故事講的是第三者,人們所談論的人——他生活在每人身上,又不隨同我們死去的人。——在維吉爾的詩中,他叫蒂提爾,——詩中還特意向我們說明他是“躺著的”——“Tityre recubans”。《帕呂德》講的是躺著的人的故事。”

“咦!”帕特拉說道,“我還以為講的是一片沼澤地的故事。”

“先生,”我答道,“言人人殊嘛——實質卻永恒不變。——不過,請您要明白,向每人講述同一件事的惟一方法,你聽清楚了,講述同一件事,惟一的方法,就是根據每種新精神改變形式。——此刻,《帕呂德》,就是安日爾的客廳的故事。”

“我明白了,總之,您還沒有確定呢。”阿納托爾說道。

菲洛克塞納走過來,他說道:

“先生,大家都等您的詩呢。”

“噓!噓!”安日爾說道,“他這就朗誦了。”

全場肅靜。

“可是,先生們,”我又氣又惱,嚷道,“我向你們保證,真的沒有什麼值得朗誦的。迫不得已,我就給你們念一小段,免得說我拿架子,這一小段還沒有……”

“念吧!念吧!”好幾個人說道。

“好吧,先生們,既然你們堅持……”

我從兜裡掏出一張紙,也沒有擺姿勢,隨口就以平淡的聲調念道:

散步

我們漫步,走在荒原上。

願上帝聽見我們的聲響!

我們就這樣在荒原遊蕩,

直到暮色降臨大地,

我們實在筋疲力盡,

就很想坐下來小憩。

……大家繼續保持肅靜,還在等待,顯然沒明白詩已經完了。

“完了。”我說道。

這時,在冷場中間,忽聽安日爾說道:

“真妙啊!——您應當把這放進《帕呂德》裡去。”她見大家始終沉默,便問道:“對不對,先生們,應當把這放進《帕呂德》裡去?”

於是,一時間全場議論紛紛,有人問:“《帕呂德》?《帕呂德》?——是什麼呀?”——另一些人則解釋《帕呂德》是怎麼回事——可是,越解釋越抓不住了。

我也插不上嘴,可是這時,生理學家加羅呂斯,出於追本溯源的癖好,帶著詢問的神色走到我面前。

“《帕呂德》嗎?”我立刻開口說道,“先生,這個故事講的是生活在黑暗的山洞裡的動物,因為總不使用眼睛而喪失視覺。——再說,您請便吧,我實在熱得難受。”

這工夫,精明的批評家埃瓦裡斯特下了結論:

“我擔心這個題材有點太專門。”

“可是,先生,”我只好應答,“就沒有太特殊的題材。“實在遺憾”[9],維吉爾這樣寫道,甚至可以說,這恰恰是我的題材——實在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