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帕呂德(2)
他走了。我獨自走進植物園,緩步朝栽植的草木走去。我喜歡這地方,經常來;所有園丁都認識我,給我打開不對外的園地,都以為我是個搞科學的人,因為我坐到水池旁邊。多虧終日監守,這些水池就無人管理了,無聲的水流為之補養。池中任由雜草生長,浮遊著許多昆蟲。我就專心注視著遊蟲;甚至可以說,多少是這景象使我萌生了寫《帕呂德》的念頭:一種徒勞無益的觀賞之感、我面對灰色的微生物的感慨。——這天,我為蒂提爾寫下這番話:
——各種景觀中,平展的大景觀吸引我,——景物單調的荒原,——我本想遠行到水塘密布的地方,但是我這裡就被水塘環繞。
——不要以為我悲傷,其實我連憂鬱都談不上。我是蒂提爾,孑然一身,我喜愛一種景色,就像喜愛排解不了我的思想的一本書。須知我的思想是悲傷的,也是嚴肅的,比起別人的思想來,甚而是沉悶的。我比什麼都喜愛這種思想,正因為要帶著它漫步,我才到處尋覓平野、沒有笑容的水塘、荒原。我帶著它信步遊蕩。
我的思想為什麼是悲傷的呢?——如果這給我造成很大苦惱,我就會更加經常琢磨這個問題了。如果不是您向我指出來,也許我還意識不到呢,因為,許多您根本不感興趣的事物,它往往樂在其中。譬如,它就樂得重讀這一行行文字;它的樂趣寄托在各種小營生上,這無需我贅述,說了您也弄不清楚……
輕風徐吹,頗有點暖意。水面上纖弱的水草被蟲子壓彎了;剛冒芽的小草間隔開石頭的空地兒,稍許逃逸的一點水就潤澤了根須。苔蘚一直鋪到池底,暗影愈顯得幽深:青綠色的水藻掛著氣泡,供幼蟲呼吸。忽然,一隻水龜蟲遊過。我不由得產生一種富有詩意的想法,從兜裡掏一頁空白紙,在上面寫道:
蒂提爾微笑了。
這之後我餓了,於是改天再研究眼子草,先去碼頭大街尋找皮埃爾對我說過的那家餐館。我原想獨自用餐,不料卻遇見萊翁;他向我談起埃德加。下午,我去拜訪幾位文學家。將近五點鐘,下起一陣小雨。我回到家中,寫下學校二十來個用詞的定義,還為“胚盤”一詞找到新修飾語,竟有八個之多。
到了傍晚,我有點疲倦,吃罷晚飯便去安日爾家睡覺。我是說在她家裡,而不是與她同眠:我同她一向只有無傷大雅的小小的調笑。
她一人在家。我進屋時,她正坐在一架新調的鋼琴前,準確地彈奏莫扎特的一支奏鳴曲。時間已晚,聽不見別種響動。她穿著一條小方格衣裙,多枝燭臺的蠟燭全點著了。
“安日爾,”我一進屋便說道,“我們應當設法改變一下生活!您又要問我今天幹了什麼吧?”
她無疑沒怎麼聽明白我這話的尖酸,立刻就問道:
“怎麼樣,今天您做什麼啦?”
於是,我也不由自主地回答:
“我見了我的摯友於貝爾。”
“他剛從這兒走的。”安日爾接口說道。
“親愛的安日爾,難道您就不能一同接待我們嗎?”我高聲說道。
“恐怕他不怎麼願意吧,”她又說道,“您呢,如果一定要這樣,那就星期五來我這兒吃晚飯,他也到場:您給我們朗誦詩……對了——明天晚上,我邀請您了嗎?我要接待幾位文學家,您也得來。——我們九點鐘聚會。”
“今天我就見了幾位,”我答道,指的當然是文學家。“我喜歡他們平靜的生活方式。他們總在工作,然而又怎麼也打擾不了他們;您去看他們的時候,就覺得他們只是在為您而工作,也愛對您談論。他們殷勤好客,顯得和藹可親,並從音容笑貌上一樣樣從容地構建出來。我喜愛這些人,他們終日忙碌,而且能和我們一起忙碌。由於他們不做任何有價值的事情,別人佔用他們的時間也不會感到內疚。哦!對了:我見到蒂提爾了。”
“那個獨身男子?”
“對——不過,實際上他結了婚……是四個孩子的父親。他叫理查德……不要對我說他剛離開這兒,您不認識他。”
安日爾有點兒生氣,對我說道:“您看怎麼著,您的故事不真實!”
“為什麼,不真實?——就因為不是一個,而是六個人嗎!——我安排蒂提爾獨自一人,是集中表現這種單調的生活,這是一種藝術手法;您總不能讓我寫他們六個人都垂釣吧?”
“我完全確信,他們在現實生活中,各有不同的事要幹!”
“那些事,假如我一一描寫出來,就會顯得差異太大了。作品中敘述的各種事件之間,並不保留它們在生活中的價值。為了存真,就不得不重新安排。關鍵是我所指出的事件使我產生的情緒。”
“這種情緒如果是錯的呢?”
“親愛的朋友,情緒從來不會錯的。您不是有時讀過謬誤始自判斷嗎?其實,何必敘述六遍呢?既然讓我產生同樣的感覺——恰恰相同,而六遍……您想知道在現實生活中,他們幹什麼嗎?”
“談談吧,”安日爾說道,“瞧您這樣子,都惱火了。”
“根本沒有,”我嚷道……“父親耍筆桿子;母親操持家務;大兒子給別人家上課;二兒子上人家的課;大女兒是瘸子;小女兒太小,什麼也不幹。——還有一個廚娘……主婦名叫於絮珥……要注意,他們所有人,每天都各自幹完全相同的事情!!!”
“也許他們窮吧。”安日爾說了一句。
“必然的!不過,您理解《帕呂德》嗎?——理查德,剛一結束學業,就喪失了父親——那是個鰥夫。他只好謀生,他財產不多,又讓一個哥哥給奪走了;可是謀生,幹些微不足道的活兒,想想看嘛!只是賺錢的活兒!在辦公室裡,抄多少頁的文件!而不是去旅行!他什麼也沒有見過,他的談話變得十分乏味;他看報紙是為了能同人交談——如果他有閒聊的工夫——他的時間全被佔用。——還不能說他去世之前,就不可能幹任何別的事情了。——他娶了一個比他還窮的女人,出於崇高的感情,並無愛情。妻子名叫於絮珥。——哦!我早就對您說過。——他們將婚姻變成長時間的愛情學徒期,結果還真的很相愛,他們也是這麼對我說的。他們非常愛自己的孩子,孩子也非常愛他們……也包括廚娘。星期日晚上,大家玩填格遊戲……我差一點忘了老奶奶——她也跟著一起玩,但是她眼神兒不好,看不清子兒了,別人就悄悄說她不算數。啊!安日爾!理查德!他謀生,什麼招兒都用上了,以便堵窟窿,填滿極深的虧空——都用上!他的家也一樣。——他生來就是獨身——每天都同樣窮湊合,都是所有最好東西的代用品。——而現在呢,不要想得太糟。——他品德極為高尚。況且,他也覺得幸福。”
“咦,怎麼!您在哭泣?”安日爾問道。
“不要介意……是神經質。——安日爾,親愛的朋友——到頭來,您不覺得我們的生活缺乏真正新奇的東西嗎?”
“有什麼辦法?”她又輕聲說道,“我們倆到近處旅行一次,您看好嗎?”
“可是,您不會考慮——後天!”
“有何不可?我們趕早一道動身;明天晚上,您就在我這兒吃飯——同於貝爾一起;您留下來,睡在我身邊……現在,再見,”安日爾說道,“我要去睡了;時間晚了,您弄得我有點累。——女傭人給您準備好了房間。”
“不,我不留下了,親愛的朋友——請原諒我;我太興奮了。睡覺之前我要寫很多。明天見。我回家了。”
我想查一查記事本。我幾乎跑著離開,因為已下起雨來,而我又沒帶雨傘。我一回到家,就立刻為下周的一天寫下這種想法,也不僅僅指理查德而言:
“普通人的德行——接受;而且,這特別切合他們一些人的實際,能讓人以為,他們的生活就是量他們的靈魂而裁制的。尤其不要憐憫他們;他們的狀態適於他們;可悲的狀態!一旦這種平庸的狀態不再表現在財產上,他們就視而不見了。——我突然對安日爾講的,也真是那麼回事:每人的際遇都是契合。每個人找到適於自己的。因此,人若是滿足於自己所擁有的平庸,也就表明它合體,不會有別種際遇了。合乎尺寸的命運。梧桐和桉樹生長,撐得樹皮發出嘎嘎的破裂聲,而人的衣服也必然如此。”
“我寫得太多了,”我思忖道,“有四個詞兒就夠了。——但是,我不喜歡公式。現在審查一下安日爾驚人的建議。”
我將記事本翻到第一個周六,在這一頁上我能讀到:
“爭取六點鐘起床。——讓感覺多樣化一點兒。
“為安日爾找出雖黑但是美[5]的相應的詞語。
“給呂西安和夏爾寫信。
“希望能看完達爾文。
“回訪洛爾(解釋《帕呂德》)、諾埃米、貝爾納——讓於貝爾震驚(重要)。
“臨近傍晚,爭取從索爾費裡諾橋上通過。
“查找“蕈狀贅”的修飾語。”
只有這些。我又拿起筆,全部涂掉,只寫上這樣一句話:
“同安日爾去郊遊一樂。”
然後,我就去睡覺了。
宴會
星期四
一夜輾轉反側,今天早晨起來有點難受,就改改習慣,沒有喝我這碗奶,而喝了點兒藥茶。記事本上這一頁是空白——這就表明留給《帕呂德》。沒有任何別的事情可幹的日子,我就用來工作。我創作了一上午,這樣寫道:
蒂提爾日記
我穿越了大片荒原,遼闊的平野,無邊無際;即使丘崗也很低矮,大地略微隆起,仿佛還在酣睡。我喜愛到泥炭沼邊緣遊蕩;踏出來的小徑硬實一點,土層厚而水分少些。其餘各處土質松軟,一下腳苔蘚草墩便往下沉;苔蘚吸飽了水分,變得很松軟;有些地方則有暗溝放水,曬乾苔蘚,長了歐石南和矮松,長了匍匐的石松。有些洼地聚水,呈棕褐色而腐臭。我住在低洼地,沒有怎麼考慮搬到丘崗上,心裡完全清楚到那裡也不會看到別的什麼東西。我並不遠眺,儘管朦朧的天空也有魅力。
腐水面上有時展現奇妙的彩虹,飛來極美的蝴蝶,那翅膀是無與倫比的;水面上絢麗多彩的薄層全是分解的物質。夜晚喚醒磷光,飄忽在水塘上,而沼澤地起來的鬼火,真好像升華了。
沼澤地!有誰能講述你的魅力?蒂提爾!
這幾頁文字不要給安日爾看,我心想:蒂提爾在那裡似乎生活得蠻幸福。
我還記了幾筆:
蒂提爾買了一個玻璃魚缸,擺到毫無裝飾的屋子中央,想到外面的全部景色都集中在魚缸裡,心中甚是得意。他只放進去淤泥和水,而隨淤泥帶來的陌生的水族活動起來,給他增添了樂趣。水總那麼渾濁,只能看見遊近玻璃的水蟲;他喜愛光和影的交替變換,透進魚缸顯得更黃或者更灰暗——從護窗板縫透進來的光線穿過魚缸。——想不到魚缸裡的水越來越活躍……
這時,理查德進來了,他邀請我星期六吃午飯。我很高興能回答說,那天我不巧要去外地辦事。他顯得很吃驚,沒有再說什麼就走了。
過了一會兒,我簡單吃了頓午飯,也出門了,先去看看艾蒂安,他正審閱他的劇本的校樣。他對我說,我寫《帕呂德》路子走對了,因為在他看來,我天生不適於寫劇本。我告辭出來,在街上又遇見羅朗,由他陪同去阿貝爾家,看到克洛狄烏斯和於爾班。這兩位詩人也正斷言,再也不能創作戲劇了,但是誰也不同意對方闡述的理由,不過一致認為應當取消戲劇。他們也對我說,我不再寫詩算是做對了,因為我寫不出像樣的詩來。泰奧多爾進來了,繼而,我受不了氣味的瓦爾特也來了;於是我離開,羅朗也隨我出來。一來到街上,我便說道:
“什麼生活,真叫人難以容忍!您受得了嗎,親愛的朋友?”
“還行吧,”羅朗說道,“請問,為什麼說難以容忍呢?”
“本來可以換樣兒而沒有換樣兒,這一點就足夠了。我們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爛熟了,換個人來也會這樣做,重復我們昨天的話語,再組成我們明天的詞句。阿貝爾每星期四接待客人,客人中不見於爾班、克洛狄烏斯、瓦爾特和您本人,他那驚訝的程度,也像我們大家不見他在家裡一樣!哦!我也不是發牢騷,確實看不下去了:我要走了……動身去旅行。”
“就您,”羅朗說道,“嗐!去哪裡,什麼時候動身?”
“後天……去哪裡?我也說不好……不過,親愛的朋友,您應當明白,我若是知道去哪裡,去幹什麼,也就走不出我這苦惱圈兒了。動身就是動身,單純得很:意料出乎本身就是我的目的——意想之外的情況——您明白嗎?——意想之外的情況!我可不是向您提議陪我一起走,因為我要帶安日爾……不過,您何不也走一走呢,去哪裡都成,讓那些不可救藥之人死守去吧。”
“對不起,”羅朗說道,“我和您不一樣,我要走,就喜歡弄清楚去哪裡。”
“那就是有選擇嘍!我怎麼對您說呢?——就說非洲吧!您熟悉比斯克拉嗎?想想照在沙漠上的太陽!還有那些棕櫚樹。羅朗啊!羅朗!那些單峰駝!——想一想吧,同一顆太陽,我們隔著塵煙和城市建築,從屋頂之間可憐巴巴望見那麼一點兒,在那裡已經陽光燦爛,已經普照大地,想一想吧,到處都無拘無束!您還要一直等下去嗎?羅朗啊!這裡空氣污濁,同煩悶一樣令人打哈欠,您走不走啊?”
“親愛的朋友,”羅朗說道,“那裡等待我的,可能有特別令人驚喜的情況;可是,我事情太多,脫不開身——我乾脆就不去嚮往。我不能去比斯克拉。”
“恰恰是要放一放,”我接口說道,“放一放纏住您的這些事務。——總陷在裡面,難道您就甘心嗎?我呢,倒也無所謂,要知道,我是動身去另外一個地方——不過您想一想,人來到世上,也許就這麼一回,而您那活動的圈子有多麼小啊!”
“噯!親愛的朋友,”他說道,“不必再講了——我自有重大的理由,您說的這套我也聽厭了。我不能去比斯克拉。”
“那就不談了,”我對他說道,“我也到家了——好吧!過一段時間再見——我去旅行的消息,麻煩您告訴其他所有人。”
我回到家中。
六點鐘,我的摯友於貝爾來了,他從互助會那裡來,一見面就說道:
“有人向我提起《帕呂德》!”
“誰呀?”我不禁好奇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