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交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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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帕呂德(1)

於貝爾

帕呂德

星期二

將近五點鐘,天氣涼下來。我關上窗戶,又開始寫作。

六點鐘;我的摯友於貝爾進屋,他是從跑馬場來的。

他問道:“咦!你在工作?”

我答道:“我在寫《帕呂德》。”

“《帕呂德》是什麼?”

“一本書。”

“寫給我的?”

“不是。”

“太深奧?……”

“很無聊。”

“那你寫它幹什麼?”

“我不寫誰會寫呢?”

“又是懺悔?”

“幾乎算不上。”

“那是什麼呀?”

“坐下說吧。”

等他坐下來,我便說道:

“我在維吉爾作品中看到兩句詩:

他的田地固然處處是石塊和沼澤,

但是對他來說相當好了,他很高興這就知足了。[1]

“我這樣翻譯:“這是一個牧人對另一個牧人講話;他對那人說,他的田地固然處處是石塊和沼澤,但是對他來說相當好了,他很高興這就知足了。”——一個人不能置換田地的時候,這樣想就最明智了,你說呢?”

於貝爾什麼也沒有說。

我接著說道:“《帕呂德》主要是講一個不能旅行的人的故事……在維吉爾的作品中,他叫蒂提爾;——《帕呂德》這個故事,講的是一個人擁有蒂提爾的那片土地,非但不設法脫離,反而安之若素,就是這樣……我來敘述:——頭一天,他看到自己挺滿意,想一想該幹點什麼呢?第二天,他望見一條帆船駛過,早晨打了四隻海番鴨或者野鴨,傍晚點著不旺的荊柴火,煮了兩隻吃掉。第三天,他找點營生幹,用高大的蘆葦蓋了一間茅屋。第四天,他吃了剩下的兩隻海番鴨。第五天,他拆掉茅屋,巧思構想一間更為精致的房子。第六天……”

“夠了!”於貝爾說道,“我明白了;——親愛的朋友,這書你可以寫。”說罷便走了。

戶外夜色彌漫。我整理一下書稿,沒有吃晚飯就出去走走;約摸六點鐘,我來到安日爾的家中。

安日爾剛吃完幾個水果,還沒有離開餐桌。我到她的身旁坐下,動手替她剝個橙子。有人送來果醬,等到又剩下我們兩個人,安日爾拿起一片麵包,一邊替我抹果醬黃油,一邊問道:

“您今天做什麼啦?”

我想不起做了什麼事,便回答:“什麼也沒做。”這樣回答未免冒失,怕人家心理上承受不了,隨即又想於貝爾的來訪,便高聲說道:

“我的摯友於貝爾六點鐘來看過我。”

“他剛離開這兒。”安日爾接口說道。繼而,她又借題發揮;挑起老爭論:“他呢,至少還幹點事兒,總不閒著。”

我卻說了自己什麼也沒有做,心裡實在惱火,便問道:

“什麼?他幹了什麼事兒?”

“一大堆事兒……”她說道,“首先,他騎馬……其次,您也完全清楚:他參與經營四家企業,還同他的內弟領導另一家防雹災的保險公司……我剛剛在那家公司上了保險。他去上普及生物學的課,每星期二主持讀書會。他還頗通醫道,在發生事故時能緊急救護……於貝爾做了不少好事:五個貧困之家靠他的幫助得以生存;他將沒有活兒幹的工人安置到需要工人的老板那兒。他將病弱的兒童送到鄉下療養院。他創建了一個工場,用盲人青少年給椅墊換麥秸兒。——最後還有,每星期日他去打獵。——您呢!您做什麼呢?”

“我嗎!”我有幾分尷尬地回答,“我在創作《帕呂德》。”

“《帕呂德》?那是什麼呀?”她問道。

我們已經吃完飯,我等著到客廳再繼續談。

我們倆靠近爐火坐定之後,我才開始講道:

“《帕呂德》講的是一個單身漢住在沼澤地中間塔樓上的故事。”

“啊!”她驚嘆一聲。

“他叫蒂提爾。”

“一個粗俗的名字。”

“哪裡,”我接口說道,“是維吉爾詩中的人物。再說,我不善於編造。”

“為什麼是單身漢?”

“唔!……圖省事唄。”

“就這些?”

“還有,我敘述一下他做什麼。”

“他做什麼啦?”

“他觀望沼澤地……”

“您為什麼寫作?”她沉吟一下,又問道。

“我嗎?……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為了做點兒什麼吧。”

“等以後您給我念念。”安日爾說道。

“什麼時候都可以。正巧我兜裡帶了四五頁。”我當即掏出幾頁手稿,盡量以有氣無力的聲調給她念起來:

蒂提爾(或帕呂德)日記

我略微抬起頭,就能從窗口望見一座花園,而我還沒有仔細觀賞過。花園右側有一片落葉的樹林;花園前方則展現一片平野;左側是一個水塘,下文我還要談到。

從前花園裡栽植了蜀葵和耬鬥菜,但我疏於管理,任由花木亂長;再加上與水塘毗鄰,燈芯草和苔蘚侵占了整個園子,荒草湮沒了花徑,只剩下從我的住房通向平野的主甬道還可以走人,有一天我散步就走過。傍晚時分,林中的野獸橫穿這條道去水塘喝水;暮色蒼茫中,我只能望見灰色的形影,由於很快夜色就四合了,我從未見過它們返回林中。

“換了我,肯定會害怕的,”安日爾說道,“不過,接著念吧,——寫得很好。”

我費勁念稿,弄得很緊張,便對她說道:

“唔!差不多就這些,餘下的還沒有成文。”

“有筆記吧,”她高聲說道,“念一念筆記呀!這是最有趣的。從筆記上更能看出作者的意圖,比看後來寫的要強。”

於是,我接著往下念——事先就感到失望,但也無可奈何,只能給這些句子增添一種未完成的表象:

“蒂提爾從塔樓窗口可以垂釣……”

“再說一遍,這只是零散的筆記……”

“念您的吧!”

“沉悶地等待魚上鉤;魚餌不足,魚線太多(象徵)——因需要,他一條魚也釣不上來。”

“為什麼這樣?”

“為了象徵的真實。”

“他若是釣上點兒什麼來呢?”

“那就是另一種象徵、另一種真實了。”

“根本談不上真實,事情是您隨意安排的。”

“我安排,是讓事情比在現實中更真實。這太複雜了,現在不宜向您解釋,但是一定要明白,事件必須符合事物的特性,這樣才能創作出好小說來。我們所經歷的事情,沒有一件是為別人所設的。換了於貝爾在那兒垂釣,肯定會釣上大量的魚來!蒂提爾一條也釣不著:可以說這是心理上的一種真實。”

“就算這樣吧——很好,念下去。”

岸邊的苔蘚一直延伸到水底。水面的映像模糊不清;水藻;魚遊過;在談到魚時,避免使用“不透明的驚愕體”的字眼。

“但願如此!可是為什麼記上這樣一筆呢?”

“只因我的朋友埃爾莫仁已經這樣稱呼鯉魚了。”

“我倒覺得這種說法並不高明。”

“不管它。我還繼續念嗎?”

“請念吧,您的筆記很有趣。”

拂曉,蒂提爾望見平野上升起白色圓錐體;鹽場。他下塔樓去看人家幹活。——世間沒有的景象;兩片鹽田之間堤埂極窄。鹽盤白到了極點(象徵);這種景象只有霧天才能見到;鹽工戴著墨鏡,以防害雪盲。

蒂提爾抓一把鹽放進兜裡,又轉身回塔樓了。

“就這些。”

“就這些?”

“我只寫出這些。”

“我擔心,您這個故事有點枯燥。”安日爾說道。

冷場了好大一會兒,我又激動地高聲說道:

“安日爾呀,安日爾,請問,您什麼時候才能明白,是什麼構成一本書的主題呢?——生活使我產生的情緒,我要說的是這種情緒:煩悶、虛榮、單調——這對我倒無所謂,因為我在寫《帕呂德》——不過,蒂提爾的情緒也沒什麼;我可以肯定地告訴您,安日爾,我們每日所見,還要暗淡而乏味得多。”

“然而我可不覺得。”安日爾說道。

“這是因為您沒有過腦子。這恰恰是我這本書的主題。蒂提爾這樣生活,也並不覺得不滿意;他從觀賞沼澤地中找到樂趣:沼澤地隨著天氣變化,也呈現不同的景象。——況且,瞧瞧您自己嘛!瞧瞧您的經歷!也不怎麼豐富多彩呀!這間屋子您住了多久啦?——小房客!小房客!——也不單單您是這樣!窗戶對著街道,對著院子;往前一看便是牆壁,或是也望著您的一些人……再說,此刻難道我會讓您對自己的衣裙感到羞愧嗎?——難道您真的相信我們早已懂得自愛嗎?”

“九點鐘了,”她說道,“今天晚上於貝爾朗讀,對不起,我要去了。”

“他朗讀什麼?”我不禁問道。

“肯定不是《帕呂德》!”——她起身走了。

我回到家中,打算將《帕呂德》的開頭寫成詩,並寫出頭一節四行詩:

我略微抬起頭來,

在窗口就能望見,

年年不披紅掛彩,

那片樹林的邊緣。

我度過這一天,便躺下睡覺了。

安日爾

星期三

弄個記事本,寫下一周我每天應當幹什麼,這才是聰明地支配自己的時間。自己決定行動,事先毫無顧忌地決定下來,就可以確信每天早晨不必看天氣行事了。我從記事本中汲取責任感。我提前一周就寫出來,以便有足夠的時間置於腦後,為自己製造一些出乎意料的情況,這也是我的生活方式所不可或缺的。這樣,我每天晚上睡覺時,面對的是一個未知的、又已經由我安排好了的明天。

我的記事本分兩部分:這邊一頁寫上我將做什麼,而在對面那頁上;每天晚上我記下自己幹了什麼。然後做個比較,勾銷已做的事,而沒有做到的虧欠部分,就變為我本來應當做的事情了。我再寫到十二月份上,這就促使我從精神上考慮了。——這種辦法是三天前開始的。——因此,今天早晨,面對標示的計劃:要在六點鐘起床,我則寫上:“七點起床”,並在括號中加一句:負意外。——再往下看,本上有各種記錄:

給居斯塔夫和萊翁寫信。

奇怪沒有收到朱爾的信。

去看貢特朗。

考慮理查德的個性。

擔心於貝爾和安日爾的關係。

爭取時間去植物園,為寫《帕呂德》研究眼子草的變種。

晚間在安日爾家度過。

接下來是這種想法(我事先為每天寫下一種想法;正是這些想法決定我是憂傷還是快樂):

“有些事情每天周而復始,只因沒有更好的事情可做;這其中毫無進展;甚至連維持都談不上……然而;人又不能什麼也不幹……這是時間的困獸在空間的運動,或是海灘上的潮汐。”——還記得我是經過一家帶露天座的餐館時,看見招待端盤子撤盤子,才產生這個念頭。——我在下面寫道:“適用於《帕呂德》。”我準備考慮理查德的個性。關於我的幾個好友的思考和偶發事件,我都集中收在小寫字臺裡,每個人一個抽屜。我取出一疊來,又念道:

理查德

第一頁

傑出的人,完全值得我敬重。

第二頁

通過鍥而不捨的努力,終於脫離父母死後他所陷入的窮苦境地。奶奶還活著,但是好幾年來,她又返回童年的性情;他又孝順又溫柔,像常見的人們孝敬老人那樣,給予奶奶無微不至的照顧。他出於好德之心,娶了一個比他還窮苦的女子,以其專一為妻子營造幸福。——四個孩子。我是一個瘸腿小女孩的教父。

第三頁

理查德當年對我父親極為敬重,他是我最可靠的朋友。他雖然從未看過我寫的任何作品,卻敢說完全了解我;這就允許我寫《帕呂德》了:我想蒂提爾時便聯想到他;我真希望根本不認識他。安日爾和他不相識;他倆相見彼此難以理解。

第四頁

我不幸很受理查德的敬重,因此之故,我什麼也不敢做了。一種敬重,只要不能停止珍視,就不容易擺脫。理查德時常激動地向我斷言,我幹不出壞事來;而我有時要決定行動,卻被他這話拉住了。理查德高度評價我這種消極狀態;將我推上美德之路的,是像他那樣一些人,而將我維繫在這條路上的,則是這種消極狀態。他經常把接受稱作美德,因為這是允許窮人所具有的。

第五頁

理查德終日在辦公室工作,晚上守在妻子身邊,念念報紙,好有話題聊天。他問過我:“帕伊隆的新劇在法蘭西劇院演出,您去看過嗎?”他了解所有新到的東西。他知道我要去植物園,就問我:“您要去瞧瞧大猩猩嗎?”理查德把我看作大孩子,這是我無法容忍的;我做什麼他都不當回事,我要向他講述一下《帕呂德》。

第六頁

他妻子叫於絮珥。

我拿起第七頁,寫道:

“凡是於己無利的行業,都是可怕的,——只能掙點兒錢的行業——掙得極少,必須不斷地從頭做起。簡直停滯不前!臨終時,他們一生幹了什麼呢?他們恪盡職守。——我完全相信!他們的職守同他們一樣渺小。”對我無所謂,因為我在寫《帕呂德》,否則的話,我看自己也同他們不相上下了。我們的生存,的的確確應當有點兒變化。

僕人給我送來點心和信件,——恰好有朱爾一封信,我還一直奇怪沒有他的音信。出於健康考慮,我像每天早晨那樣稱了稱體重;我給萊翁和居斯塔夫各寫了幾句話,這才邊喝我每天的一碗牛奶(按照一些湖畔派詩人[2]的做法),邊思考道:“於貝爾半點也不理解《帕呂德》,他就是想不通,一個作者一旦不再為提供情況而寫作,也就不會寫出讓人消遣的東西了。蒂提爾令他厭煩;他不明白不是社會狀況的一種狀態;他因為自己在忙碌,就自認為與這種狀態無關;——恐怕我解釋得相當糟。一切都會如意的,他這樣想,既然蒂提爾挺滿意;然而,正是因為蒂提爾滿意,我才要停止滿意了。反之,還應當氣憤。我要讓蒂提爾安常處順到可鄙的程度……”我正要考慮理查德的個性,忽聽門鈴響了,正是他本人遞上名片之後進來了。我略微有點兒煩;只因不能很好考慮在場的人。

“啊!親愛的朋友!”我邊擁抱他,邊高聲說道,“這也太巧合啦!今天早晨,我正要想到您呢。”

“我來求您幫個忙,”他說道,“唔!也不算什麼;不過,由於您也沒有什麼事幹,我就想您可以讓給我片刻。我需要一個推薦人,您得替我擔保;——我在路上向您解釋吧。快點兒:十點鐘我得趕到辦公室。”

我就怕顯得無所事事,於是答道:

“幸好還不到九點鐘,我們還有時間;可是一完事我就得去植物園。”

“唔!唔!”他接口說道,“您去看新到的……”

“不,親愛的理查德,”我裝出很自然的樣子截口說道,“我不去看大猩猩;為了創作《帕呂德》,我必須去那裡研究小眼子菜的一些變種。”

我隨即就怪理查德引出我這愚蠢的回答。他噤聲了,怕我們無知妄談。我心想:他本可以縱聲大笑。但是他不敢。他這種憐憫之心叫我受不了。顯而易見,他覺得我荒謬。他向我掩飾自己的感覺,以便阻止我向他表示類似的感覺。其實,我們產生這種感覺彼此都知道。我們雙方的敬重也相互依存,不能輕舉妄動;他不敢撤回對我的敬重,惟恐我對他的敬重也立時跌落了。他對我和藹可親的態度有幾分俯就的意味……哼!管他呢,我要講述《帕呂德》,於是,我輕聲說道:

“您妻子好嗎?”

理查德立即接過話頭,獨自講起來:

“於絮珥?哦!我那可憐的朋友!現在她太累眼睛了——這也怪我——要我對您講講嗎,親愛的朋友?這情況我對任何人都不會講的……但是,我了解您的友誼,肯定能守口如瓶。——事情的全部經過是這樣。我的內弟愛德華急需一筆錢,必須弄到。於絮珥全知道了,是她弟妹讓娜當天來找她談的。這樣一來,我的抽屜幾乎都空了,為了付廚娘的工錢,就不得不取消阿爾貝的小提琴課。我很難過,這是他在漫長的康復期間的惟一消遣。我不知道廚娘怎麼得知了風聲,這個可憐的姑娘特別依戀我們;——您很熟悉,她就是路易絲。她流著淚來找我們,說她寧願不吃飯,也不能讓阿爾貝傷心。只能接受,以免挫傷這個善良的姑娘。不過,我心中也暗暗決定,每天夜裡等妻子以為我睡著之後,兩點鐘再起來,翻譯英語文章,我知道哪裡能發表,借此湊足我們虧欠好心的路易絲的錢。

“頭一個夜晚,一切順利。於絮珥睡得很深沉。第二天夜裡,我剛剛坐定,忽然看見誰來啦?……於絮珥!——她也萌生了同樣的念頭:為了付給路易絲工錢,她要製作壁爐隔熱扇,做好了知道去哪裡賣。——您也知道,她有幾分畫水彩畫的才能……做出的東西很可愛,我的朋友……我們兩個都很激動,相互擁抱並流下眼淚。我怎麼勸她去睡覺也是徒然。——其實,她幹一會兒就累了,但她絕不肯去休息——她懇求我,讓她留在我身邊幹活,把這當作最大友誼的明證。——我只好同意,——可是,她的確累呀。我們每天夜晚這樣做,也就是守夜時間長一些,只不過我們彼此不再隱瞞了,就認為沒有必要先睡不再起來幹活了。”

“您講的這件事真是感人極了。”我高聲說道,但是心裡卻想:不行,恰恰相反,我永遠也不能向他談《帕呂德》。接著我又低聲說道:“親愛的理查德!要相信,我非常理解您的憂愁——您的確很不幸。”

“不,我的朋友,”他對我說,“不能說我不幸。我得到的東西極少,但是用這極少的東西,我就營造了我的幸福。我向您講述我這件事,您以為是要引起您的同情嗎?自己由愛和敬重圍著,晚上又在於絮珥身邊工作……這種種快樂,拿什麼換取我也不肯……”

我們沉默半晌,我又問道:“孩子們怎麼樣?”

“可憐的孩子!”他說道,“正是他們叫我犯愁:他們需要的是戶外新鮮空氣,是陽光下的遊戲;而居室太狹窄,人在裡面生活都變小了。我呢,倒無所謂,人老了,這種情況也就認了……然而,我的孩子不快活,為此我很痛苦。”

“不錯,”我又說道,“您家是叫人覺得有點閉塞;——可是,窗戶開得太大,街上的各種氣味全上來了……還好,有盧森堡公園……這甚至還是個主題,可以……”我馬上又想道:“不,我絕不能對他談《帕呂德》……”我心裡這樣一嘀咕,就換了一副陷入沉思的神態了。

過了一會兒,我正要詢問祖母的情況,理查德卻向我示意:我們已經到了。

“於貝爾已經在那兒了,”他說道,“對了,我還一點沒有向您說明呢……我得找兩個保人,——算了,——您會明白的……到時候看材料。”

“我想你們彼此認識。”在我同我摯友握手的時候,理查德補充一句。我的摯友已搶著問道:“喂!《帕呂德》進展如何?”——我更加用力地握他的手,同時壓低聲音說道:“噓!現在別問!等一會兒你跟我走,我們再談好了。”

於貝爾和我簽完了字,便辭別理查德,同路而行。——他正巧要到植物園那邊,去上一堂分娩實踐課。

“哦,是這樣,”我開口講道,“你還記得海番鴨吧:我說過蒂提爾打了四隻。根本沒那事兒!——他打不了:“禁止打獵。馬上就會來個神甫,他要對蒂提爾說:教會看到蒂提爾吃野鴨,會感到很悲傷,因為這是容易引人犯罪的獵物,人們避之猶恐不及;罪孽到處在等待我們,在拿不準的時候,寧可舍棄;我們應當喜愛苦行,教會了解不少絕妙的苦行之法,其功效十分可靠。——我會冒昧地勸導一位兄弟:請吃,請吃泥塘裡面的蛆吧。”

“神甫前腳剛走,一名醫生後腳又來了,他說道:“您要吃野鴨!您還不知道,這非常危險!這一帶沼澤有惡性熱病,要特別當心;應當讓您的血液適應;以毒攻毒[3],蒂提爾!請吃泥塘裡面的蛆蟲(泥土中的蛆蟲[4])——蛆蟲體內聚積了沼澤的精華,而且,這種食物富有營養。”

“哦,呸!”於貝爾說道。

“是不是?”我又說道,“這一切,虛假到了極點。你想得到,那不過是個獵場看守員!然而,最令人吃驚的,還是蒂提爾品嘗了,幾天之後就吃習慣了;再過一陣兒,他會覺得蛆蟲美味可口。說說看!蒂提爾夠可惡的吧?”

“他是個幸福的人。”於貝爾說道。

“那好,談談別的事吧。”我不耐煩了,高聲說道。忽然想起於貝爾和安日爾的關係應當引起我的不安,我就把他往這個話題上引:

“多單調啊!”我沉默一會兒,又開口說道,“沒有一個重大事件!——看來應當想法攪動一下我們的生活。不過,激情是發明不出來的!——再說,我只認識安日爾——她和我呢,我們從來沒有以毅然決然的方式相愛:今天晚上我要對她講的話,本來昨天晚上就可以對她講了;一點進展也沒有……”

我說一句話都等一等。他卻保持沉默。於是,我只好機械地講下去:

“我呢,倒無所謂,因為我在寫《帕呂德》——可是,叫我難以容忍的是,她不理解這種狀態……甚至正是這種情況使我產生寫《帕呂德》的念頭。”

於貝爾終於忍不住了:“如果她這樣挺幸福,你幹嗎去攪擾她呢?”

“其實,她並不幸福啊,我親愛的朋友。她自以為幸福,只因為她認識不到自己的狀態。你完全清楚,平庸再加上盲目,那就更可悲了。”

“你要讓她睜開眼睛,你不遺餘力做的結果,不就是讓她感到不幸嗎?”

“那樣就相當可觀了,至少她不再感到滿足——她要求索。”——但是,我不能再進一步了解什麼了,因為此刻於貝爾聳了聳肩,又不吭聲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道:“原先我不知道你認識理查德。”

這話相當於一個問題。——我本可以對他說,理查德就是蒂提爾,但是我認為於貝爾根本無權鄙視理查德,便簡單應付一句:“他是個很可敬的人。”而我心中決定晚上再補償,對安日爾談一談。

“好了,再見,”於貝爾說道,他明白我們不會談什麼了。“我趕時間,你走得又不快。——對了,今天晚上六點鐘,我不能去看你了。”

“那再好不過,”我答道,“這就會給我們帶來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