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譯序:紀德是個不可替代的榜樣(2)
紀德的文學創作還有一個突出的特點:他那些相反相成、迥然不同的作品,寫作和發表的時間雖有先後,但大多數是同時醞釀構思的,和他一勞永逸地確定自己的一生同步進行。大約在寫《帕呂德》、《人間食糧》的同期,紀德的文學創作就有一個總體的設想。就拿他的終結之篇《忒修斯》為例,早在四十年前就定了題目,開始醞釀了。他在《評希臘神話》(1919)一文中,就指出他如何重新表述他最看重的神話傳說。四十年後寫出來的《忒修斯》,成為一部遺囑式的作品,讀者通過雅典城的創建者忒修斯的人生旅程,可以追尋年已七十六歲高齡的紀德所留下的足跡。
如果說《帕呂德》是紀德文學創作的一個提綱,包含後來眾多作品的發端思想,那麼所有這些主題,又一古腦兒地出現在《忒修斯》中,就好像夕照的絢麗彩霞,輝映著旭日的燦爛光芒。色調也十分相近:略帶調侃的幽默。紀德到了晚年,在《忒修斯》裡回顧一生的時候,還難以掩飾二十幾歲時的激情:“我就是風,就是波濤。我就是草木,就是飛鳥……我在撫摩女人之前,先撫摩了果實、小樹的嫩皮、海邊的光滑石子、狗和馬的皮毛。見到潘神、宙斯或忒提斯向我展示的一切美妙的東西,我都會勃起。”紀德借忒修斯之口,強調了他始終保持的冒險精神:“我要安全幹什麼!要平坦的道路幹什麼!毫無榮耀的那種安逸,還有舒適、懶惰,我都嗤之以鼻。”他前往雅典,不走安全的海路,偏要繞遠,取道兇險的陸路,以考驗自己的勇敢。他從大地徹底清除不少暴君、強盜和魔怪,還廓清了天空,“以便讓人額頭不要垂得那麼低,不要那麼懼怕意外的事件”。
忒修斯的壯舉之一,就是冒著生命危險,進入克裡特島迷宮,殺死牛頭怪彌諾陶洛斯,一舉把希臘從被迫每年進貢七個童男和七個童女的義務中解放出來。紀德在重新表述這一著名的神話故事的過程中,融入了他先前作品的許多主題,如使命感,進取精神,強烈的好奇心,在滿足欲望中尋求快樂等等,尤其是命運、永生這樣人類的大題目。代達羅斯所講的話,集中表達了忒修斯應走的路:
“你要創建雅典,讓那成為思想統治之地。因此,你經過激烈搏鬥獲勝之後,無論在迷宮裡,還是在阿里阿德涅的懷抱裡,都不可久留,繼續往前走。要把懶惰視為背叛。直到你的命運達到盡善盡美了,才可以在死亡中尋求安歇。只有超越表面的死亡,由人類的認同再造之後,你才能永世生存。不要停留,往前走,城邦的勇敢的統一者。繼續趕路吧。”
難能可貴的是,紀德認為,有多少相互敵對的欲望和思想;共處並存在我們身上,人有什麼權利剝奪這種思想或那種欲念存在呢?要完完全全成為真實的自我,就必須讓自身的差異和矛盾,哪怕是難於啟齒的行為,都充分地表現出來,絕不可以想方設法去扼殺不協調的聲音。他不是要做一個“完人”,而是做一個“完欲”的人。
至少有兩次重大的行為,並不很光彩,事先既沒有壓制欲望,事後也沒有粉飾美化,在《忒修斯》中都坦率地講述出來。忒修斯並不因為阿里阿德涅於他有恩,幫助他殺死牛頭怪並逃出迷宮,就肯同她廝守終生。更有甚者,他不但要拋棄阿里阿德涅,還要設計拐走她妹妹淮德拉。他承認:“在女人方面,我總是喜新厭舊,這是我的優勢,也是我的弱點。”他要不擇手段,說幹就幹,“我的欲望的聲音,戰勝了感激的和情理的各種聲音。”他制訂了周密的劫持計劃,中途將“美麗而纏人的阿里阿德涅丟到納克索斯島上”,乘船同淮德拉單獨回到阿提卡。忒修斯冒險去克裡特,吉兇難料,他和父親埃勾斯,阿提卡國王說好,如果勝利返航,船上就掛白帆。但是他一時疏忽,掛了黑帆,埃勾斯以為是報喪,傷痛之下投海而死。不過,忒修斯捫心自問,難說不是有意那麼幹,只因埃勾斯服藥重返青春,擋了他的路:“他就會阻礙我的前程,而照理每人都應當輪到機會。”
這兩次行為同其他行為一樣,是他全欲的組成部分,充分表現了他的思想的複雜性,也是他複雜的生活經歷的忠實寫照。自不待言,“用情不專”是他的一貫作風。他在前進的路上,遇到障礙,會毫不猶豫地一腳踢開,甚至不惜得罪法國當局(批評法國殖民政策),惹惱斯大林政權(《訪蘇歸來》)。他絲毫也不後悔,接受自己特立獨行所產生的後果,哪怕失去“文壇王子”的桂冠,受到昔日盟友左翼力量的抨擊。
紀德的作品,細讀起來,隨處可見看似簡單的詞句,卻是深藏機鋒的妙語。翻開《帕呂德》,信手抄兩句:“每當一位哲學家回答你的問題,你就再也弄不明白自己問的是什麼了。”“將婚姻變成長時間的愛情學徒期……”“自己決定行動,事先毫無顧忌地決定下來,就可以確信每天早晨不必看天氣行事了。”好個“不必看天氣行事”,世上能有幾人敢口出此言,並且身體力行呢?《忒修斯》篇幅很短,極為凝練,高潮迭起,尤其忒修斯同代達羅斯的對話,忒修斯和俄狄浦斯二人命運的碰撞,擊出多麼高尚的火花,每次重讀,都發人深思。
忒修斯當上國王,不改他的生活方式,同普通百姓一樣簡樸。他認為富豪權貴的貪得無厭是國家動亂的禍源,於是取締地方小法庭和議會,全集中到雅典衛城。他還通過平均土地的辦法,一下子消除了霸權以及由霸權引起的紛爭,在全國公民中,包括窮苦人,實行財富和政治平等,歡迎外地人到雅典定居,並且享有同等權利。他採取這些措施,促進雅典民富國強,為使人類能有更大的作為,表現出更大的價值。理想國、理想社會,這正是紀德思想的核心;他的全欲是拿個人做實驗,為人類開闢幸福的源泉。《忒修斯》的結尾,留下了紀德的心聲:“想想將來的人類也很欣慰:在我之後,人類多虧了我,將承認自己更幸福、更善良,也更自由……我不枉此生。”
李玉民
2011年3月於北京花園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