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织锦的三绺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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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音樂的三綹線

作曲家和演奏者

藝術世界的作者是透過他們的作品和我們接觸的。翻開《唐詩三百首》,陳子昂、王維、李白、杜甫、白居易、孟浩然……等等眾多詩人的詩作便是他們向我們千多年後的讀者說的話;走進博物館,裏面展出的繪畫、雕塑,便是梵高、馬蒂斯、齊白石、米高安哲羅、羅丹這些藝術家闖進我們的內心,攪動我們靈魂的工具。這些接觸都是直接的,作品和我們中間沒有,也不需要有中介者。最突出的例外是:音樂。

作曲家不能透過他們的作品直接和我們接觸,他們需要演奏的人把作品奏出來才可以接觸聽眾。也許有人不需要聽到奏出來的音樂,只是拿起樂譜來閱讀,心內便聽到作者要他聽到的樂音,但有這樣能力的人究竟只屬少數,而且得視作品的複雜程度。比較複雜的作品,例如交響樂,光是看樂譜,心裏便聽到音樂的人,就是有,恐怕也只是鳳毛麟角的寥寥幾個。

亞利格里(Gregorio Allegri, c. 1582-1652)是位天主教的修士,也是作曲家。他最著名的作品是《求主憐憫》(Miserere)。《求主憐憫》是譜上了音樂的基督教《舊約聖經·詩篇51篇》。為《詩篇51篇》譜上音樂的作品很多,最著名的是亞利格里的。在這個作品裏面,他用了兩個合唱團,分成九個聲部。在十七、十八世紀,耶穌受難節那個星期,梵蒂岡的西斯廷教堂(Sistine Chapel)每天晚上的彌撒,都是以這首作品為結束的,是整個崇拜裏面的壓軸音樂。天主教廷把這部作品視為至寶,不讓樂譜流傳出教廷之外。任何人把樂譜外傳,都會被驅逐出教。然而,教廷沒有想到會有莫札特(Wolfgang Amadeus Mozart, 1756-1791)這樣的一位天才。

1770年,莫札特隨着父親在歐洲各地巡迴演出,受難節那個星期到了羅馬,在西斯廷教堂星期三晚上的彌撒首次聽到亞利格里的《求主憐憫》。他回到驛旅,憑記憶把聽到的音樂轉成樂譜,記錄下來。星期五晚上,他再回到西斯廷教堂多聽一次,糾正了一些錯誤,天主教廷秘不外傳的音樂瑰寶,三個月後便得見天日,印發出版,廣傳於世了。當時的教皇克雷芒十四世(Clement XIV,任期1765-1774)知道了這件事,把莫札特傳召到教廷,他不單沒有把莫札特逐出教外,還封他為教廷的“金馬刺騎士”(Knight of the Golden Spur),表示對他過人天分的讚賞。

作曲家和聽眾間的中介人

像莫札特這樣的天才肯定是讀譜識音的鳳毛麟角之一了。作曲家並不是為這類人寫音樂的。在音樂世界,作曲家不是直接透過寫下來的作品跟聽眾接觸的,在他們的作品和聽眾之間還需要一位中介人—那便是演奏者。

史特拉文斯基(Igor Stravinsky, 1882-1971)常常覺得大眾對作曲家不公平。他們付巨額的金錢邀請名家開演奏會,但寫演奏會曲目的作曲家所得的報酬,相較之下,卻是微不足道。他一次對二十世紀著名鋼琴家阿瑟·魯賓斯坦(Arthur Rubinstein, 1887-1982)說:“你們這些鋼琴家全都是靠飢寒交迫的莫札特、鬱鬱不得志的舒伯特(Franz Schubert, 1797-1828);瘋癲了的舒曼(Robert Schumann, 1810-1856)、癆病半死的蕭邦(Frédéric Chopin, 1810-1849)、又聾又病的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 1770-1827)留下作品給你們演奏,才得以成為百萬富翁!”魯賓斯坦在他的自傳裏面說:“(史特拉文斯基)是對的,我往往覺得我們(演奏家)就像吸血蝙蝠,全賴這些天才作家的血為生。”演奏家的地位是不是真的這樣呢?當然不是!上述只是史特拉文斯基一時憤懣的話;魯賓斯坦想到這些音樂穹蒼內燦爛輝煌的明星,自己居然可以分享他們的光芒,剎那間的感喟,不能自已的謙虛話,作不得準。

表面看來,演奏者似乎的確是倚賴作曲家的作品而生存。然而,歷史上有很多恰恰倒過來的例子:樂曲的存留有賴演奏者。巴哈(J.S.Bach, 1685-1750)的六首大提琴獨奏組曲,今日音樂界一致推詡為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給大提琴寫的樂曲中的極品。一提到這六首組曲,所有大提琴家無不肅然起敬。可是直到二十世紀初,這六套組曲卻幾乎無人認識,甚至沒有人曉得它的存在。

卡薩爾斯

卡薩爾斯(Pablo Casals, 1876-1973)是二十世紀,甚至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大提琴家。他出生西班牙的加泰羅尼亞省,父親是當地教堂的風琴手。受父親影響,他從少便對音樂有興趣,不到10歲已經可以玩鋼琴和小提琴兩種樂器。8歲的時候,還在當地樂隊擔任小提琴獨奏。可是11歲那年,他在音樂會第一次聽到大提琴演奏,一見鍾情,決定放棄學習其他樂器,矢志專心學習大提琴。到13歲,他自己,和他的父母,都明白在他出生的小鎮絕對找不到合適他的大提琴老師。取得父母的同意,他便隻身跑到加泰羅尼亞的首府:巴塞隆拿,就學於一位知名的大提琴手。

他的家境並非富有,為了賺點外快,幫補生活,在巴塞隆拿的吐司特咖啡室(Tost Cafe)的三重奏表演中充任大提琴手,每晚演奏當時一些流行的樂曲娛賓。他父親每星期都來探望他,空閒時間,父子兩人,往往留連巴塞隆拿專賣舊樂譜的店舖,找尋舊樂譜,以此為樂。一次,他在一爿舊書店看到一本封面已經發黃,上面工工整整地寫着:《六首大提琴獨奏的組曲或奏鳴曲·J. S.巴哈》的舊樂譜。他完全不知道有這樣的作品,從未聽任何人,包括他的老師,提過這樣的作品。為大提琴獨奏而寫的音樂在當時可說是絕無僅有。他眼前這本舊樂譜,真的是這位樂壇巨人,名垂不朽的巴哈,為大提琴獨奏而寫的?

他只翻看了幾頁,便不能釋手,樂譜的樂句在心中清楚呈現,樂曲的旋律、結構,令他眼界大開,他知道面前的是音樂上難得的傑作,是個重大的發現。他把樂譜買了下來,如獲至寶,珍而重之地抱着它回到居所。自始,每天都按譜練習,並且發願,將來一定要把每一首組曲都完整地演奏出來,公諸於世。他如是地不斷練習、研究,過了整整12年,才有足夠信心把這六首組曲公開演出。他發現巴哈組曲的時候,只不過是個13歲,很有天分的大提琴學生。第一次公開演奏這些組曲的時候,已經是個嶄露頭角、歐洲音樂界的新星了。

安娜·瑪德蓮娜·巴哈(Anna Magdalena Bach,巴哈的第二任妻子)大提琴獨奏組曲樂譜手稿的封面。

巴哈的大提琴獨奏組曲第一次公開演出的準確日期已經難以稽考了,但最早有關它演出的樂評是刊登於1901年10月17日巴塞隆拿的日報:“昨晚卡薩爾斯奏出的巴哈組曲,清晰,典雅。”另一張報紙的樂評:“卡薩爾斯演奏的巴哈組曲贏得了觀眾長時間的起立鼓掌。”湮沒了差不多二百年的名曲終於重見天日,逐漸登上本來便非他莫屬的崇高地位。這是作品有賴演奏者得以名垂千古的最佳例子。這六首組曲有不少很好的錄音,卡薩爾斯上世紀三十年代EMI的錄音,其演繹固然是衡量其他演繹的標準,錄音雖然距今差不多一百年,仍然十分可以接受,還是今日值得推薦的錄音。

魯賓斯坦在另一個場合說:“我們以演奏為業的,有一個重要的任務,就是要把關在樂譜裏面,作曲家所聽到的音樂釋放出來,甚至可以說,再創造出來,讓大家都能夠聽得到。”這句話,比前面引述的中肯,有理,才是他真正的心聲。

演奏者的再創造

把寫在紙上用眼看得到的樂譜,轉化成耳朵聽得到的聲音的確是一種再創造。樂譜只是給予奏者一個指引,是奏者再創造的素材。樂譜無論寫得怎樣仔細,怎樣詳盡,演奏起來還是可以有很大的差異。譬如快慢,作曲的往往只是寫上,快板(allegro),慢板(adagio)。但快到甚麼程度才算快板?慢到甚麼程度才叫慢板?甲的快板會不會只是乙的慢板?有些作曲家會加上較準確的指示:四分音符= 40,意思是每一個四分音符,一分鐘奏四十個,也就是長一秒半。然而,演奏的時候有所謂“彈性節奏”(rubato),簡單說來,就是奏者把樂句中某一個樂音拉長一點,把另一個縮短一點,但仍然維持整句,或整段音樂的快慢不變(全長一分鐘的樂句還是一分鐘)。這些“彈性節奏”的差異大都只是一秒不到,樂譜中也鮮有注明,也很難清楚注明,注明便不再是彈性了。然而“彈性節奏”卻是不可少的,往往更是演奏好壞的關鍵,那是全靠演奏者的匠心獨運。

快慢還可以客觀地:“某音符=某數目”來表達。音聲的強弱又如何呢?樂譜上可以加上一個、兩個、三個強音符f或弱音符p,但音量多大才是f?f和mf(中強音)在音量上又該有多大的分別?大提琴家皮亞第哥爾斯基(Gregor Piatigorsky, 1903-1976)還在柏林交響樂團任首席大提琴手的時候,一位客座指揮對他說:“這句樂句應該是中強音,再來一次。”他再奏的時候一點都沒有改變他的音量。指揮把他停下來,加強語氣地說:“中強音,中強音!”再奏的時候,他依然一仍舊貫。指揮不耐煩了,狠狠地盯着他說:“我說中強音,你聽到了沒有?!”皮亞第哥爾斯基不慍不火地回答道:“聽到了。請你告訴我,你究竟是要我奏大聲一點,還是小聲一點。要是只說中強音,這就是我的中強音。”中強音是沒有客觀標準的。

快慢,強弱只是音樂的兩方面,如果再加上音色,輕重等其他方面,演奏者可迴旋的空間是相當大的。同一個作品,奏者不同,雖然都十分“忠於樂譜”,聽起來仍然可以是非常不同的。說演奏是再創造,未始沒有道理。

舒曼

舒曼(Robert Schumann, 1810-1856)一組四首的鋼琴獨奏曲《夜間小品》(Nachtstücke),第四首的旋律簡單、優美,是四首中最流行的一首。我有三個不同的錄音版本:第一,是俄國琴手吉利爾斯(Emil Gilels, 1916-1985)三、四十年前錄的,演奏流暢動人。另一個,是瑞典女鋼琴家拉麗蒂(Käbi Laretei, 1922-2014)奏的,節奏跙跙踟躇,和吉利爾斯的大異其趣。第三個是匈牙利裔鋼琴家席夫(Andras Schiff, 1953-)彈奏的,平靜安舒,和上述二者又兀自兩樣。三者的分別很大,就是少聽音樂的人也可以聽得出來。舒曼寫這套獨奏曲,是受了他哥哥逝世消息觸發而寫的。三個演奏雖然有異,但各各捕捉到樂曲感情—對“有生必有死”那種無奈,不同方面的回應—就是第一次聽到的時候叫我最不習慣的,拉麗蒂的演繹,也另有一種韻味,更闌人靜,在某種情懷下,往往更攪人懷抱。

追索最佳演繹的徒勞無功

有人認為撇開聽者,因為時間、地點、當下情懷等等主觀因素的影響,演繹孰優孰劣,還是有個標準的。很多樂迷因此都追索作品的最佳演繹。這是勞而無功的。

我們要明白藝術家的創作不一定是要向我們說些甚麼,可以只是發洩心內不能不發的感情。俄國作曲家柴可夫斯基(Pyotr Ilyich Tschaikovsky, 1840-1893)曾說,他的作品有兩類,一類是應外來的要求:例如慶祝節日、紀念偉人、為樂團、樂手撰新曲而寫的;另一類是出於內在靈感迫切的、非寫不可的促使。雖然他說作品並不以此定優劣,他傾情後者是很明顯的。後一類有如基督教《聖經》提到神的話臨到先知,先知就非傳神的話不可,否則便有禍了。作曲家的“靈感”就像神的話,臨到他,他便非寫不可,不寫便有“有禍了”的感覺。這一類受靈感催逼的作品是沒有目的,沒有主旨的,而且裏面蘊涵的感情很豐富複雜,就是作者本人也未必可以分析清楚。

就如,一個出身卑微的人,受盡白眼,憑自己的勤奮努力,終於登上了他行業的最高峰,在接受眾人讚許的剎那,他不能自已,淚流滿面,振臂歡呼。他的眼淚,歡呼,是高興?驕傲?感激?謙卑?對支持他的人宣告不負所望?對輕藐他的人表示看我今朝?我看當事人自己也不能回答,全都有在裏面。只這樣簡單的一聲歡呼,幾行眼淚,便帶有如許感情,又何況天才音樂家的作品。一個演奏者,憑着他的天才、經驗、當下的體會,如果能帶我們去領略其中的一兩方面,已經難能可貴。又怎能可有一個客觀最佳的演繹?

一次,某團體邀請我去談談西洋古典音樂欣賞。我帶去《命運交響曲》的錄音是Teldec馬素爾(Kurt Masur, 1927-2015)指揮紐約愛樂交響樂團的。主持人大大不以為然,認為我應該用DG卡羅司·克萊伯爾(Carlos Kleiber, 1930-2004)指揮維也納交響樂團的錄音。她認為其他人等的演繹都不值得聽,特別是卡拉揚(Herbert von Karajan, 1908-1989)的,更是垃圾。(其實,像卡拉揚的貝多芬演繹,能享這樣大名,雖然我們未必喜歡,但絕對不會是垃圾。說是垃圾,不是對卡拉揚的不敬,而是對全音樂界的不敬。)我很替她可惜(甚至應該說,我很可憐她。),她不讓自己有更多的機會,去多方面了解《命運交響曲》,把自己禁錮在某一個特別的看法裏面。

念中學的時候,宗教科的老師很喜歡聽西洋古典音樂,常常和我們幾個有同一愛好的學生一起聽,一起討論。當時有兩個著名的貝多芬第五《命運交響曲》的錄音:一個是EMI福特萬格勒(Wilhelm Furtwängler, 1886-1954)指揮維也納交響樂團(Vienna Symphony)的;另一個是,Decca愛歷·克萊伯爾(Erich Kleiber,1890-1956,卡羅司的父親),指揮阿姆斯特丹音樂廳交響樂團(Concertgebouw Orchestra, Amsterdam)的。兩個演奏非常不同,前者節奏緩慢,後者快速,三十多分鐘的音樂,兩者相差五分鐘以上。說來奇怪,老師喜歡的是後者,我們年青的反倒喜歡緩慢的前者。然而我們兩個錄音都反覆細心地聽。快的,我們欣賞它白熱化的激情,慢的,特別是第二樂章,我們欣賞它的莊嚴典雅。今日,我仍然兩者都喜歡,它們各各讓我聽到《命運交響曲》不同的感情,不同的精彩。

好的音樂作品,像所有好的藝術作品一樣,是複雜的,豐富的,它的真諦,並不是它其中的一個殊相,而是所有殊相的總體。聽音樂,欣賞音樂,也必須作如是觀:演奏家固然不可少,不同的演奏更是不可少。作品的“真諦”,就是所有不同演奏的全部。樂迷千方百計要為樂曲尋一個理想的演繹,最後只能得“殆矣”之嘆。如果真箇以為已經尋得,那更是“殆而已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