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祕旅程(我的旅游文学精品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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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貝克特的中國人

村落與原野温柔地擁抱,草色花影像優悠地哼着小調。于思村(Ussy)離巴黎東面不過八十公里,大都會的紛鬧遠得像另一個星球,我們在寧靜的田原間閑遊,意爽神清。

無意在剛取到的當地指南上見到「貝克特」徑,心念一動,沿圖尋去,來到半山一條僻靜的小路,遠望無盡的蒼翠田野,又寬又亮。

在一間屋子的大門上,果然見到寫着「貝克特故居」!

第一次讀到《等待果陀》、《馬龍漸逝》等,是在愛上層樓的十九歲,雖也不算常常為賦新詞強說愁,但對於如此浸溢着黑沉絕望人生觀的作品,竟驚為天人,迷醉得神魂顛倒,貝克特的名字,就跟自己善感激情的青春歲月無可理喻地連在一起了。

其實這種感懷早已不再,也不能說自己如今識盡愁滋味,但往往也欲說還休,忽然站了在他的故居前,一下子,當年的憾動像從暗泉中洶湧出來。

貝克特在巴黎城中也有數處故居,但大都會裏車潮人流交擦,仿佛無論怎樣特異的痕迹都會被踐蓋,而在這樣人煙稀少的鄉間,一切氣息都凝着。

原來大半輩子間,他常常離開巴黎,在此避世。

園子的大門半掩,我們冒味地按鈴,一位胖胖的老太太出來,聽我說是想看看貝克特的故居,便很和氣地請我們進去。這兒是私人居所,本來並不接受參觀的,她卻帶我們到處看,在偌大的園子中,指述貝克特最愛流連的角落。老太太名叫妮歌,原來她年輕時,她的母親替貝克特打理家務,她也常常接近貝克特了。

簡單的鄉村姑娘完全不知道貝克特寫的是甚麼,她很年輕便結婚生子,溢滿生之喜悅,竟然天真爛漫地問貝克特:「您會要孩子嗎?」到現在她仍清楚記得,貝滿臉陰沉地答道:「我不會將生命帶來這黑暗世界。」她還告訴了我們好些貝的生活細節,又說他雖是孤僻沉默,苦惱困擾,對她們一家都很和氣體貼。

談了一陣子,知道了我是中國人,她便說:「曾有一個中國人,每年都來,他從火車站下了車後,徒步走到對面山頭一條小村,離我們這兒還有好一段路程啊,他便坐在人家門前等啊等。(我心想,真是唸熟《等待果陀》了)終於等到有人出來,他不懂法文,指手劃腳竟也使人明白他的意思,用車載他來到這兒。這樣不辭跋涉地來到後,也只是圍着屋子走幾轉,然後合着雙掌出神,像是祈禱一般,附近的村民都知道這件事呢!」

妮歌無疑覺得這個中國人很莫名其妙,我猜想他定是位深受貝克特影響的戲劇家,可能是帶着近乎朝聖的虔誠呢。我追問是多久之前的事,老太太已記不清了,說約是十多年前,後來這人回了中國,還給她寄來明信片,但她已不知放在甚麼地方了。

小屋很簡樸,毫無風格可言。妮歌說屋子本來更小,像個白色的盒子,是她們一家人在貝去世後買下來住才擴建的。這正是一點兒也不奇怪,貝輕視物質,諾貝爾獎也懶得去領。他的世界中的現代人極端孤獨,面對無意義而危險的存在,像影子在掙扎。每年他都要來這寧靜的田園住上好些日子,尋求心靈安歇,常獨自在這兒的矮山小路作漫長的散步。他原籍愛爾蘭,而在這兒隱約找到童年鄉間的影子。他與住在鄰村的風景畫家赫頓(Hayden)是摯友;這位畫家的作品色彩明麗,構圖廣闊,畫如其人,性格開朗,與貝正是天南地北,二人竟是整輩子的好友,也真奇怪。

原來有許些文學刋物的編輯來訪問過妮歌,她老是說完全不明白貝的作品。不過,有一次,她應邀至巴黎著名的奧狄昂劇院觀看一場貝的劇作,劇終時全場起立熱烈的掌聲使她感動得淚流滿面。

貝克特在于思村的故居

妮歌捧着貝克特的畫像

一片灰黑的無時無空,是貝克特筆下現代人的處境。在《喜劇》裏,人物被困在瓶子中,只露出頭顱;《啊,美好的日子》中,主角的身軀埋在地裏,只露出肩膊以上的一截;《伴侶》中只剩下了自言自語的人……而這位老太太,一輩子過着純樸的日子,現已兒孫繞膝,老夫婦相伴相依。她温柔的聲調像條小小的長河,匯着平凡的幸福,難免從沒有明白過貝的世界;只是一提起時,語氣中充滿關愛與尊敬,也是一種緣分。

我們在這幽靜的小山坡上流連了好一陣子,想到這兒到處都是貝克特的足迹,仍是神往不已;更想到那個千方百計,一次又一次來尋找貝克特氣息的中國人,到底是誰?若他是戲劇家,故事中的世界又有怎樣的光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