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足結伴遊神州

有兩次，我們六兄弟姊妹相約在香港見面，然後一起回國旅遊。十多人，有個甚麼地方足夠讓大家能多多相聚？參加旅行團便成了一個合理的選擇了。

三位哥嫂與幾個姪兒、我們帶着幼女、弟弟夫婦與兒女，分頭從温哥華、威靈頓、悉尼、巴黎和侯斯頓抵步。惟一仍住在香港的妹妹，為着籌備女兒的婚禮已忙得昏天黑地了，仍抽空替我們選個旅行團。婚宴後兩天，新人有新人去度蜜月，我們一眾，也集體去度過氣蜜月，這是我們第一次共同旅程。十多人浩浩蕩蕩地出發，佔了旅行團的大半數，是去最熱門的華東線——蘇、杭、上海等。

名山勝水、杭州煙雨、秋瑾墓、風雨亭、三潭印月、蘇州亭園，處處都是詩人墨客、歷史偉人的足迹。在星巴克、麥當奴間仍是風華洶湧。

沿途當然是不斷地被送進店子，幸好我們導遊的態度頗佳，不是黑門神面孔押人去購物收佣金。其實也該明白人家做生意的，這樣便宜的團費，又不是慈善機構，難道要旅行社打定主意做蝕本生意嗎？

被送進了幾間店子，蘇州絲品店、太湖珍珠店，還有好些數不出名堂來的店子，各人都興高釆烈地買了一大堆東西，相信也不是太差的顧客，導遊便愈來愈和顏悅色了。

在龍井，旅遊車將大家放了在茶葉店前，我們便都被困在其中；雖說講解，其實是推銷貨式，很快便不耐煩了。幸好有「外子聽不懂」這個大好藉口，獲准免役，我倆溜了出去。啊，茶坡綠溶溶，村子美幽幽，小街兩旁都是白粉牆的整潔屋子，好怡神的圖畫。時近中午，許些人正在屋中用膳，門打開着，都招手叫我倆進去一起吃呢。但我們忙着用眼睛吞飲這杯芬芳無比的茗境。而其他團友一出店門便被推回車上，連龍井村都沒有看過一眼，就未免太過分了。

當我們又被放下在一個茶壺店前，我便斬釘截鐵地對各人說：「這次肯定，無論甚麼都不買。」店子裏茶壺款式眾多，不少都叫人愛不釋手，但我甚有定力，堅持不為所動。然後推銷員向我們介紹一個由一位老師傅慶祝八十歲誕辰時所製的壺。壺形特別，倒茶時由於加上了水線，形成了一個「心」字。竹形壺提上棲了一隻知了，就是「知足壺」了。那位仁兄妙語如珠，字字動人。我不但忘了任何都不買的鐵定，更引得其他家人都買了一套，各自帶回遙遠的異國，以作此次難得同遊的紀念。

來到烏鎮，除了風味醉人，想到是茅盾的故鄉更叫人無限感動。來到無錫，走在霓虹光招牌閃爍、按摩店林立的熱鬧大街。年輕的導遊是無錫人，工作賺外快的大學生。特別帶我們一家到一間新潮餐室，都是時髦的紅男綠女。頗難聯想到畫絕才絕痴絕的顧愷之、少年聽雨歌樓上的蔣捷、倪瓚的山水、蔣防的《霍小玉傳》、徐霞客的遊蹤，還有徐悲鴻、錢鍾書、吳冠中等等……這些在中華文化史上留下重要一頁的無錫人。

其實，在神州大地，踏着的都是流在我們血液中的歷史，處處都懾人心魂。在愈遠的異國生活，愈是感到寶貴。

兩年後，第二次相聚同遊，則是在鄭州下機，西去洛陽、龍門、西安、華山等。龍門石窟的大小神佛自是使人震憾，而單是站在洛水之濱，洛神、曹子建、「孤魂翔故域，靈柩寄京師」都飄在空中，就使人神魂顛倒了。更不說對岸香山就是白居易墓。

每段路程都有個當地導遊。這次是位特別美麗的小姐，可惜除了一些非常皮毛的資料，十問九不知。在法國，要考取一個導遊牌照，要熟讀藝術史，以應付嚴格的考試，相信國內並無此制度。導遊小姐說旅遊車會繞過洛陽而不進城，跟她商量，就算沒時間停留，可否穿城而過，總算看一眼。她眨着美麗的大眼睛，非常誠懇地說：「都是破舊一氣，沒有麼甚麼好看的。」洛陽沒有甚麼好看！

當然我知道這只是最普通的「趕鴨團」，不能要求太高，但也啼笑皆非。為甚麼她不單是說：「實在沒有時間」？相信她確實認為洛陽無甚麼好看。

秦兵馬俑，是此行的主要目的，當然又是神魂顛倒。

妹妹兩年前來過，記得有座大展覽館，備有豐富的介紹資料；而且當年發現兵馬俑的那位農民更坐在那兒替人簽名。便向導遊小姐詢問。她仍是眨着美麗的大眼睛，非常誠懇地說：「已經拆了。」妹妹覺得很奇怪，才兩年前，偌大的一所展覽館，怎的就拆了？不服氣，憑記憶跑去看看。展覽館不但好好立着，還人山人海。她氣冲冲地跑回來跟導遊理論，小姐眨着美麗的大眼睛，無言可說，無可奈何地帶羣眾前去。後來在旅遊車上，她若無其事地講解着一些名勝，不知怎的提到孔子，就理直氣壯地說：「孔子說要寬恕人的。」惟有服了她。

然後在一場「將二千年歷史濃縮在一小時中、萬勿錯過」的「仿唐歌舞」中，看了些俗艷不堪的半裸歌舞。與後來在華清池見到的那個肉溜溜、難看非凡的楊貴妃雕像各有千秋。

然後在險削奇偉的華山上，一個「神仙洞」中見到個油頭滑嘴的道士，不斷叫人簽香油。在少林看了場馬虎的表演。在一所忘了名字的大廟中被人纏着上香……

在景點、旅遊車、五星酒店間，我們這些遊客族類與當地人民和生活毫無接觸。只有入夜後見到一些衣着妖嬈的年輕女子到酒店的房間應召。在旅遊車旁，一羣羣臉上滿是風霜皺紋的老婦、堆起笑容來兜售廉價紀念品……

後來與朋友們談起，大家都早見怪不怪了，更荒謬的事多不勝數。

宏麗的奇景、久厚的文化財產，對於旅遊業，是取之不盡的寶礦。就算當作商業產品，也應認真處理，才對得起偉大的山河。

至於我們，能與分散在世界各地的手足坐在同一輛車上，一日三餐圍在同一張桌邊，晚上在相鄰的房間，互相談笑到深宵……童年時那段親近的日子不斷重現。有甚麼辦法，能讓一些時刻永遠留在手上？而第二天，旅遊車又起行了。

我們真貪心，又想手足相聚，又想一口吞噬二千年文化。這種旅行方式，像餓鬼吃大餐，山珍果餅都要一下子塞進口中，當然難以細細品味，不過總算一嘗了。好些朋友都說：「不要參加普通“趕鴨團”，要自己安排，慢慢地看……」難道我不知道嗎？但我們受了很多條件限制，沒有較佳的選擇。再想之下，愈想愈心滿意足。反正沒有多少人可以仔細看盡全世界。茫茫天涯，能夠手足結伴遊神州，再走馬看花，都是難能可貴。在那個「知足」茶壺中我泡了滿滿一壺香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