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祕旅程
這個夏日清晨,天還未亮,帶着些簡單行李上了小汽車。傑笑嘻嘻地轉着駕駛盤出發,而我不知要去甚麼地方。
本來,每次假期將臨的時候,尤其是較長的暑假,我倆早便商量去處。以前帶着孩子們,多會選擇較適合家庭式的目的地。然後她們都離家獨立了,我們便回復自由自在。
晚春時候,正要打開地圖,傑說:「你不用理會,我安排了一個神祕旅程。」但我總需要一些最起碼的準備啊,仍得問了幾個問題。總之是不必辦簽證等手續,亦不是乘飛機的,即是留在歐洲,我就不再傷腦筋了。
沿途猜度
起程不久,便知道是向西南走,太陽在背後,像追着我們而來,成為日追夸父。不過當然它比我們走得快,轉眼便被趕上了。天色大白的時候來到了香檳區,一望無際的葡萄園,如綠色的華爾兹。去甚麼地方呢?總之不是北歐,也不是西班牙、葡萄牙了。
經過羅倫區,參觀了戴高樂的故居,他就是當年叱吒風雲,深深影響了法蘭西歷史的人物。戴高樂本住在小村中,大園子裏一座寬闊的大宅,有典雅的佈置,但絕說不上豪華。不過不遠處則有一間很重要的紀念館,收藏着歷史的痕迹。
然後來到了瑞士邊境,原來傑早已跟當地一家親戚約好,他們都串通了,當作意外相逢呢!度過了愉快的一個晚上,翌日我們遊覽了瑞士第三大城市貝利(Bale)。這個典雅的古城中林立着現代銀行和保險公司大廈,歷史氣息和現代節奏交織。它的鐘錶大會展很著名,而自一九七○年起,它的國際當代藝術年展更在世界藝壇佔了極重要的地位;每年除了在本國瑞士,亦會在邁亞密與香港舉行。
跟着經過瑞士中部露桑城(Lucerne),山影湖光中的「教堂橋」,建於一三三三年,是全歐洲最古老的木橋;木橋有上蓋,像道長廊。上面仍可看到百多張小小的木板畫,描繪中古世紀的生活和歷史事迹。橋欄上懸滿鮮花,彩帶般在水波上盪漾。
看着地圖,是向西南而下,即是不會去奧地利或東歐國家了。
果然黄昏時來到米蘭。這個已來過多次的城市,仍有許多看不盡的寶藏,又玩了一天,再起程時仍然向西。
梵雅鈐搖籃地
在酷熱的下午來到意大利北境可夢娜城(Cremona),是小提琴的搖籃地。聞名已久,來到了,說不出的高興。小城在午睡,梵雅鈐博物館是在一座如古堡般的大樓裏。一個個玻璃展覽櫃中,卧着許多名琴,其中有幾個是製琴大師史達狄發里(Stradivari)在十八世紀初黃金時期的作品。
因為兩個女兒都是玩小提琴的,我們對此不免倍感親切。其實我對音樂是地道的門外漢,唱歌是走音大王。但就是單戀音樂,便把兩个孩子送去學小提琴。許多年來,多少個下午,帶着書本或工作,在音樂學院的等候室度過。
原來實際上有個不方便處:樂團排練常在晚上,演奏會更是不在話下了,往往深夜才結束。廿五孝爸爸老是不放心,無論遠近總要駕車去接。時間常不準,音樂會「安哥」愈多的,愈要耐心等候,翌日又打着呵欠去上班,直到女兒有男友來接班才讓位。只是兩姊妹相差了九歲半,剛放下了姐姐一筆,妹妹又跟着上場了,老爸又捲車重來。該有十多年是這樣度過的,我也算不清了。
這麼費勁,卻誰都沒有成為音樂家的野心,只是要把音樂融進生活裏。長女在山谷小城當歷史教師,以業餘水平加入了當地一個頗有規模的管弦樂團,便歡天喜地。幼女是專業的,但沒有進頂尖的學院,連入學試也懶得去考,非常有自知之明地閑閑說:「不是為我這樣水平的人而設的。」獲得了省立音樂學院的文憑,有資格授課便心滿意足,亦不擔心工作不穩定。若跟她們談藝術家的追尋與苦惱,她們根本不知你說甚麼。
看這些古董名琴,默默地躺在玻璃櫃中。就算細讀說明,我亦無法分辨出每個有何特色。古提琴的色澤都厚闊沉實;木若有靈魂,知道自己會輪迴成這個誕生音樂的奇妙媒介,牽動了無數人的心弦,當會多麼喜悅。
每個提琴都有自己的旅程,有些在皇宮中輝煌,有些在雅士間瀟灑,背後是無盡璀璨的故事。而那些走進了我們生命中的,伴着尋常百姓渺小的歡樂與哀愁,卻受到深深的愛護,希望亦無憾。
下一站是何處?傑仍是不告訴我。汽車依舊朝西而去,出現了「威尼斯」的指示牌,定是重遊這個多年前來過、常想再訪的奇異地方。可是,竟然沒有轉上這個方向。不久,在各個路標中見到「拉文納」(Ravana),我便知道:「是了。」
馬賽克聖地
果然。傑笑着說:「你提過了不知多少次想去這個地方!」是的,二十多年前我便想來這個城市,但是,為了許多牽纏不斷的原因,總沒有去得成,卻是念念不忘的一個心願。終於「圓緣」的時分到了,可以親眼見到許多美麗的牆壁,以及那著名的「聖水盆雙鴿」。
這個在公元前二百多年便由羅馬人建立的古城,曾是西羅馬帝國的首都,以馬賽克(Mosaic,鑲嵌畫)和拜占庭式建築馳名於世,但丁(一二六五—一三二一)《神曲》中描述的天堂入口處就在此域不遠的一個樹林中。不少文人雅士,如詩人拜倫,都對此城傾心。幸好這兒遊人雖多,總不如羅馬、威尼斯等國際旅遊重點那樣被遊客踐扁,也是一福。
下榻於窄長舊街上一座古宅中的迎賓民宿,牆上滿是這個家族先輩的油畫,早餐桌上滿是女主人手製的糕點,偌大的後院中草木欣盈,充滿濃濃的意大利風情。
拉文納的「聖水盆雙鴿」壁畫
於是便開始了幾天的眼睛盛宴。歐洲的宗教與非宗教建築中,鑲嵌畫佔了重要的位置。最為人熟知的莫如威尼斯的聖馬可大教堂。繽紛綿密,使人像掉進了一個色彩漩渦。一塊塊碎石子拼成的情境或圖案,自然不像畫筆那樣可營造一氣呵成的真實感,而往往帶着較樸拙的工藝味道,與主題氣氛增加了些距離,反平添了無限情趣。
拉文納名不虛傳,不愧是馬賽克聖地。那座建於五世紀中葉的佩拉思狄亞陵墓,以及那幾座更古舊聖維德、聖治奧梵里和聖亞波連里爾教堂等,外表都是沉實的灰紅色磚建築物,無甚麼惹人注目之處。可是,一踏進去,像個亞里巴巴的寶藏洞,使人眼花繚亂,目不暇給:雲石、玻璃或金碧輝煌的碎塊,細細密密地鑲滿在牆壁上,年久日遠仍保存得非常好。有神仙聖人、帝后將相、豐功偉業、勾心鬥角、成敗夢想……的景象,似一個個凝定了的小舞台。
像貪婪地用眼睛吞飲着一杯杯醇酒,沁滿歷史的香澀。有時,等待了好久的事物,來到眼前時會很失望。但這次雖等了二十年,卻是一幕又一幕叫人驚喜的發現。在眾多繁複華麗的鑲嵌畫中,城中到處可見的卻是「聖水盆雙鴿」的複製圖:巧雅的色彩層次、簡潔的構圖,默默地唱出一段單純優美的和平信息。站在它面前時更是愈看愈喜愛。
城中有一間大規摸的鑲嵌畫資料中心,更有許些學校和工作室,有很多人從世界各地前來取經,其中不少日本人。此外,有許些精巧的手工藝品店。
來到了但丁的墓前。這位中世紀詩人,是現代意大利語的奠基者。他對文藝復興運動起了先行者的作用,透露了人文主義的曙光。他因政治理由被放逐離開佛羅倫斯,一輩子再也不能回到家鄉。
小教堂伴着那小丘形的墓,上面長着茂密的長青藤。可有縈繞着《神曲》的詩句?詩人幻遊三個境界,遇到的上百個各種類型的人物,其實是安排了一生中的恩人、仇人陸續出現。而他自從九歲時第一次見到後,便整輩子夢戀的貝雅翠思(Beatrice),是他心目中美的最高象徵。貝雅翠思廿五歲就去世了,他倆有否在天堂相遇?
但丁墓
住處很近城中心,入夜後都是踱過去人民廣場的露天餐室上用晚膳,然後在熱鬧的大街或幽靜的小巷散步,日間的酷熱漸消,人們都懶洋洋地品嘗此際的舒涼。很久沒有這麼寫意地偷得浮生幾夜閑。平日總是忙個沒頭沒腦,像軌道上的卡車停不下來。來到這個小小的神祕旅程的目的地,竟像到了一個站。
坐在路邊咖啡座,呷着冰凍檸檬汁,天南地北地閑談着,就扯到在歐洲的旅行上。算一算,原來第一次兩人乘着「雙馬」老爺車踏上行程,竟是近四十年前!一起走過了很多路。繞了許多年,繞了一個大圈子,似是回到原位,卻已完全不同了。
開始那刻,以為有個目的地,其實一年年過去,有困難的日子,有寫意的時刻,就如旅途上的風雨陽光。孩子們漸漸長大了,曾擁有的一切都只是向時間借來的,全要歸還。回頭看,原來過去都曾是一段段無可預測的神祕旅程,而前面仍是無可預測的神祕旅程。
毛姆曾形容生命像一張織氈,以日子不同色彩的毛線逐漸織成。此刻卻更覺得生命像一張鑲嵌畫,一小塊一小塊,有啞黯,有晶亮,有粗糙,有閃金……
聖水盆上的雙鴿,棲在心中隨人飛回家。
(後記:二○一○年,拉文納成立了國際現代馬賽克節,吸引世界各地的鑲嵌畫藝術家參展,將古老的傳統帶進現代!作品來自歐洲國家,包括東歐和北歐,亦有加拿大和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