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曲目二 迷失巴黎
巴黎音樂學校的練習室。
下課後,紗羽獨自留下來練習拉大提琴。為免騷擾鄰居,她盡量避免晚上在家中練琴,因而每天留在學校,練習至夜幕低垂才回家。
紗羽的爸爸有外遇,媽媽因而患上抑鬱症,病情穩定後,她決定離婚。患病前,媽媽是知名大提琴演奏家,曾經培育許多出色的後輩。一年前,巴黎音樂學校招攬她到該校任教,她欣然應聘。
在巴黎生活接近一年,紗羽媽媽的抑鬱症不曾發作,身體和精神狀態良好,工作能力亦備受讚賞。
紗羽是透過媽媽的關係,豁免許多繁複的手續和考試,直接獲得學校的取錄。本來,紗羽最討厭這種靠關係而得到的特權,但她不放心媽媽一個人在外國生活,惟有無奈接受。
“你這樣拚命練習,本地學生都不是你的對手了。”
琴聲戛然而止,琴弓脫手掉到地上,紗羽一抬起臉,看見天城挨着房門。
“你很少來這裏,今天有特別事?”
“我專程來騷擾你練琴。”
“你學小提琴,我學大提琴,我退步了,你也不會有好處。”紗羽半開玩笑說。
“你提早休息,就有人陪我吃飯了。”
“今天不行喔。”
“為了預備下星期的大提琴比賽?”
“雖然我不是媽媽的學生,但校內的同學都知道我們的關係。無論本地生或留學生,他們都是辛辛苦苦通過考試,才能入讀這間音樂學校,而我則是靠關係入學。”
紗羽不想說,她知道有同學瞧不起她,在背後批評她。本來,惡言只是針對她的話,她尚可忍受。但這事間接牽涉到媽媽,她不想能力不濟的女兒會影響媽媽的名聲。
“所以呢……”
“我要參加比賽,憑個人實力拿到獎項,就能證明我夠資格留在這裏。”
天城沉默片刻,然後發出一聲囑咐,“你不要太勉強。”
“你似乎有話想說。”
天城指指自己的耳朵說:“音色有點不自然。”
紗羽的臉色暗沉下來,下意識地望向自己的右手。
“痛嗎?”天城蹲在紗羽跟前,捋起她的衣袖,檢查她的右手。他稍微用力按她的肩和手臂,她痛得把手縮回去。
“看來是肌腱炎,應該是過度集中練習弄傷。你拿琴弓也很吃力吧?”
紗羽撿起地上的琴弓,默不作聲。
“多久了?”
“大約兩星期。”
“你肯定沒有接受治療吧,有時忍痛能力太強不是好事,傷勢惡化便糟糕了。”
“我沒事。”紗羽拉下衣袖。
“老實說,以你現在的狀態,無法在比賽中發揮出水準,相信就連平日上課都有困難。你現在最需要休息,你以前是護士學生,沒理由不知道勉強的後果。”
“不行!我一定要參加比賽!”
“你以後還有很多機會,不必急於一時。為了一場比賽,令身體留下永久創傷,甚至斷送提琴手生命,絕對不值得。”
“你不是我,不會明白我的心情。”紗羽的情緒波動起來。
“我以前也試過在考試前不停練習而受傷,一邊接受治療一邊繼續練琴,結果在缺乏足夠休息下,治療沒有顯着效果。斷斷續續的治療長達兩年,現在算是康復了,卻留下風濕的後遺症。”
“我沒聽你說過有風濕。”
“這麼年輕就有風濕,實在太糗了!”天城取走紗羽手上的大提琴和琴弓,關切地說:“參加比賽只是為了開闊眼界、提升能力。這裏的同學很厲害,老師要求很嚴格,上課比以前更刺激、更好玩。但我沒想過打倒他們,我只要超越自己。”天城總是以樂觀的態度迎接挑戰。“小羽,你來到巴黎後,上課練琴好像上戰場打仗一樣,你有沒有享受過拉琴的樂趣?”
從前,紗羽在大學管弦樂團擔任大提琴手,每次練習和演奏都很快樂。當大提琴變成學習專科,每天長時間練琴成為生活習慣,音樂時刻充滿空氣,內心卻感受不到從音樂而來的快樂。
天城輕拍紗羽的頭,“就算你恨我,我都要帶你去醫院,並且將你的情況告訴伯母和老師。”他幫紗羽收拾樂器和琴譜,拿起她的書包,示意她跟他走。
紗羽遲疑半秒鐘,問道:“你自小拉小提琴,對於你來說,小提琴是什麼?”
“嗯……”天城略一思忖,笑着說:“小提琴是我的戀人!”
經過醫生診治,紗羽是初期肌腱炎,需要塗藥膏,休息一星期,不能拉大提琴。日後恢復練習,要注意多做熱身運動,並且有足夠休息。紗羽被迫退出比賽,在家中閒着無聊,心情極度不爽。
紗羽拿來一包薯片,坐在電腦前看電影,電影情節沉悶,不刺激,不惹笑,不感動。她越看越無聊,越看越不爽。
忽然,電腦熒幕彈出阿影的名字。
紗羽啟動視像通話,阿影的臉貼着鏡頭,緊張地問:“你的手怎樣?傷勢嚴不嚴重?幾時會康復?有沒有後遺症?”
不必多問,紗羽知道是天城向阿影打報告。阿影扭曲的五官比電影主角逗趣得多,紗羽禁不住哈哈大笑,笑得連淚水都飆出來了。
“你笑什麼?”
“沒有,哈哈,沒什麼。”
“你不要再笑,你的手怎樣?”
紗羽收起嬉笑的臉,平靜地複述醫生的診斷結果和注意事項。
“即是只要你聽話服藥休息,你的手就可以完全康復?”阿影確認道。
“嗯,因為是初期,不算嚴重。”
“太好了!”阿影放心下來,心情輕鬆不少。
每次兩人通話,必定聊起唱片的製作進度。紗羽問:“哎,你覺得簽約前後有什麼不同?”
“工作多了,睡眠少了,比以前更忙了。你放心,無論多忙,我都會和你聊天的。”
“我不是說這些,我的意思是當興趣變成職業,你對音樂的感覺有沒有改變?”
阿影摸着下巴,轉動着腦筋,說道:“現在每天放在音樂的時間比以前多,雖然又累又辛苦又有挫敗感,但每當做出好作品,哪怕只是編好幾個和弦,滿足感可以抵消一切辛勞。所以,若要我說對音樂有什麼改變,就是我比以前更愛音樂了。”
“愛?”
“嗯,是愛,你也很愛大提琴吧。”
“我愛大提琴嗎?”紗羽在心裏不禁自問。
天城和阿影同樣把音樂當作戀愛對象,他們之所以充滿幹勁,熱情不減,就是因為當中有愛嗎?紗羽一時弄不清,她對大提琴所抱持的,究竟是什麼感情?
“你打算幾時回來?”這是阿影差不多一星期問一次的指定題目。
“現在的課程要讀兩年,我之後打算去維也納或美國深造,可能再過幾年才回來。”
“小羽,我很想念你啊!你不如暑假回來一趟吧。”
“暑假有很多演奏會,我想累積多些演出經驗,反正我回來也沒有特別事要做。”
每當談到這個話題,紗羽總是有諸多理由不肯回來,令阿影很泄氣。不過,這次卻不同,阿影的嘴角掛着笑容,呢喃着:“世事難料,我們可能很快便會見面了。”
“你說什麼?”紗羽聽不清楚。
“總之,你要乖乖休息,快些康復。”阿影猛然想起錄音的事,“SURVIVAL明天開始錄音,第一首主打歌是《火燒雲》。”
SURVIVAL在夏天出道,社長希望以一首感覺澎湃的歌打頭陣,藉着充滿力量的旋律,具有鼓勵性的歌詞,為樂壇帶來新刺激。不像重金屬搖滾的重量感和破壞性,《火燒雲》是流行搖滾,曲風旋律容易被大眾接納。
“我想看,我想看,你到時可不可以做視像直播?”一聽到開始錄音,紗羽雀躍萬分。
“不行啦,錄音時要關掉所有手機和通訊設備。”阿影浮起頑皮的笑容,“嘿,你果然很想見到我。”
“對呀,我想看你重複錄多少次,才能完成一首歌。”
“一次。”阿影豎起一隻食指,信心十足。
“那麼你明天要加油了。”
“我不如現在唱給你聽。”
“好呀!”
阿影拿起結他,自彈自唱全新版本的《火燒雲》。
經過重新編曲,以前比較突兀的和弦,修改後變暢順了,旋律的氣勢更加懾人。有專業音樂人協助編曲,效果就是不一樣。
SURVIVAL的音樂是奇妙的止痛藥。
紗羽暫時放下傷患的困擾,全情投入搖滾的音樂世界。
結他、低音結他、鼓和弦樂要分開錄音。錄好樂器演奏,再進行配唱、和聲,跟着交給混音師做混音。所有歌曲完成後,便會進行母帶後期處理,壓製成唱片。
深夜,蝙蝠首先錄音,他彈結他時,其他隊員在外面觀看,互相支持,調整心理,準備進入狀態。萬一有問題出現,他們亦可以即時提出,作出修正。
初次進行錄音,獨自一人困在密閉的隔音房,氣氛跟在band房練習時完全不同。相同的歌,在band房練習無數次,一旦身邊沒有同伴,連熟悉的歌都變得陌生。玻璃窗對面,除了樂隊同伴,還有一班專業音樂人,所有眼睛的焦點只有一個,凝重的氛圍默默聚攏,強大的壓迫感令人喘不過氣。
正式錄音時,蝙蝠的手指僵硬,指法笨拙,不是亂了拍子,就是彈錯和弦。單是前奏,他足足彈了半小時,仍然未能進入良好狀態。
“集中精神!再這樣下去,天亮都錄不完!”明宇對着通話器喝罵。
“對不起!”
“他還沒熱身,讓他休息一會吧。”石哲提議。
“唉,休息五分鐘,回來後給我彈出水準!”
搖滾男孩們躲進茶水間,蝙蝠和炸彈第一次進錄音室,被如臨戰場的氣氛嚇壞了。
“該死!明宇超恐怖,他平時開會是一個正常人,現在竟然變成噴火龍。唱片監製都是這麼兇嗎?”炸彈問博彥。
“每個監製各有不同性格,我遇過完全沒脾氣的人。”博彥轉向蝙蝠說:“第一個錄音的人,沒有心理準備,誰先錄音,誰最容易出錯,你只是我們的代表。”
“我真榮幸!”蝙蝠苦笑着。
“明宇只會對他重視的歌手和樂手不客氣。他是針對事,不是針對人。”石哲在圓桌放下四罐咖啡。“尤其是你們是樂隊,你們的崗位不能找其他人替代,明宇的要求才會特別高。”
“的確,比起學校的訓導主任,明宇算是很善良了。”阿影說。
“明宇是資深的唱片監製,好好跟他學習,你們的音樂將會脫胎換骨。”石哲說。
“我會再努力的。”蝙蝠說。
“加油!”博彥拍拍他。
錄音重新開始,蝙蝠熱身後,漸漸進入佳境,以卓越的結他技巧,彈出最悅耳的音色。兩小時後,終於完成結他的錄音。
“我明天上早課,現在要回宿舍溫習,不能留下來。”蝙蝠對同伴說。
“交給我們吧。”阿影和蝙蝠擊拳,作為一個交接儀式。
接着是炸彈錄低音結他,他不停自我提醒,不容許有失誤。過分拘謹卻帶來反效果,本來沉穩自在的低音結他,音色變得平凡欠張力。他和蝙蝠一樣,被明宇嚴厲斥責,在同伴的鼓勵下,好不容易才能完成錄音。
“四分鐘的歌,錄了四小時,我要垮掉了!”炸彈一走出隔音房,累得整個人栽進沙發裏,閉上眼睛動也不動。
博彥瞟了一下手錶,“你只能睡一小時,回家洗澡更衣,不然趕不及上班。”
“我不回家了。”
“你睡兩小時,我叫醒你。”石哲說。
阿影呼出長長的呵欠,發出含糊的聲音,“現在幾點?”
“六點。”博彥答。
“六點?”阿影嚇得睡意全消,叫嚷:“糟糕!我要去中學實習,還要回家取課本筆記,再不走便遲到了!”他急忙拿起背包,邊走邊喊:“博彥,我不陪你了,你加油啦!”
石哲目送阿影趕忙的背影,搖頭道:“老師遲到要不要罰站?”
小巴站沒小巴,馬路沒計程車,在趕時間的生死關頭,阿影別無選擇,只能在路上狂奔。
衝進教員室時,教職員早會剛剛散會,老師分別返回教師桌,準備去上課。
“你要早會前回到學校,明天不要再遲到了。”訓導主任Miss Ma板起臉孔說。
“是。”阿影仍然喘着氣。
Miss Ma檢視阿影的衣着,說道:“襯衫下襬放進褲子裏,西褲要穿直腳的,不要穿靴子。還有,劉海太長了,明天剪短才回來。”
阿影穿上七分袖黑白襯衫,左邊是格子右邊是波點,飛鼠長西褲採用弧形剪裁,鞋子是黑色皮短靴,整體打扮流露年輕的時尚感。
他把偏長的碎髮撥向一邊,“我之前見校長,她說男老師只要穿襯衫西褲皮鞋便行了。”他挺直腰板,直視着Miss Ma,“我沒有違反教師衣着守則!”
Miss Ma叫森浩過來。他穿上最傳統的襯衫西褲皮鞋,平日戴隱形眼鏡的他,刻意架上眼鏡,看起來比真實年齡年老十年。
Miss Ma以平板的聲線說:“你們都是實習老師,森浩的外型和行為成熟穩重,而你則十足高中生,請你有多一點做老師的自覺。”
“是你把我當作高中生看待而已。”阿影不服氣地頂嘴。
Miss Ma極力沉住氣,用強硬的語調再三教訓阿影,“你不想被人當作高中生,請你先尊重老師的身分。”
“尊重不是靠外表。”阿影揚起親自編寫的中文科教材和筆記,整齊、詳細、絕不馬虎。“這是我對老師身分和學生的尊重!”
Miss Ma被阿影氣炸了,正想嚴詞教訓他,上課鐘聲響起,兩人的對決暫時中止。
阿影走進初中二年級B班的教室,同學對年輕的實習老師充滿好奇心,在阿影自我介紹時,頻頻小聲交換意見。
阿影翻開課本,正想開始授課,他看見教室後面有一名女生公然伏在桌上睡覺,她甚至不用課本或文件夾做掩護。
“喔,第一堂便睡覺,我以前第二堂才開始睡呢。”阿影在心裏說。
他走到教室後面,敲敲女生的桌面,“喂,放學啦,回家啦!”
一陣笑聲在同學之間爆發開來。
女生緩緩地抬起頭,搓揉惺忪的睡眼,阿影的臉在朦朧中漸漸顯現,稍為回過神來,她倉皇彈起身,瞪大眼睛,張大嘴巴,“你……你……”
“我是新來的中文實習老師,你再討厭上課,至少聽幾分鐘,悶到不行才去睡。”阿影語氣平和,轉身返回教師桌。
女生嚥一下口水,朗聲喊:“你是SURVIVAL的主唱阿影!”
阿影的耳朵直立起來,嘴角揚起得意的笑。
SURVIVAL不曾在這間中學表演,而且還沒展開出道宣傳活動,他走在街上從沒被任何人認出來,想不到會在學校遇到歌迷。
“你認得我?”阿影回過身來,嘴角仍然掛着笑,有點飄飄然。
“有一年聖誕節,我去社區中心做義工,看過SURVIVAL的表演,很喜歡你們的歌。我不是做夢吧?你真是阿影?你是我的老師?”
“哦,嗯,多多指教!”
“我都有聽過SURVLVAL的歌,但我沒記住你們的樣子。”
“我們的老師是樂隊主唱,好酷啊!”
“你們會在哪裏表演?有沒有推出唱片?”
從一名歌迷的相認開始,班上一張張倦怠的臉,瞬間變得充滿幹勁,眼神閃爍着活潑的光彩。
“我們學校沒有人組樂隊,結他社的同學有時會在禮堂表演……”
老師是樂隊主唱的獨特身分挑起同學的興趣,正式上課之前,他們圍繞着音樂和樂隊展開討論,在融洽的氣氛下,阿影和同學迅速熟稔起來。
“樂隊名字有什麼特別意思?”一名男生問。
“我們成立SURVIVAL時,學校的樂隊全盛期已過,全校只剩下一支樂隊,SURVIVAL的意思是‘世界的倖存者’,帶有大難不死的黑色幽默。”
日本搖滾樂隊GLAY是阿影等人的偶像,其中一首名曲叫《SURVIVAL》。為樂隊取名字時,男孩們不期然聯想到和偶像有關的字眼。
名字……
剎那間,一首歌墜落在阿影的心湖,擊出漫天水花。
因為這首歌,情緒曾經激動亢奮,心臟曾經狂跳不止。一旦再次奏響藏在回憶角落的歌,心靈的播放盤再也無法按下停止鍵。
不能遺忘這首歌!
這首歌,是SURVIVAL出道專輯的最後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