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父·1
这是第一千次争吵。当然,这是个估出来的数字,不可信。
我和李春苗一起生活了半辈子,吵架的频率极高,可能还远不止这个数。
起因已经不重要了,何况我也记不起是哪句话引发了这次争吵。年近七十,我的记忆力衰退得厉害,已经到了让顽童嬉笑的地步。我时常翻遍屋子去找某样东西,最后却发现它就在我手里。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老年痴呆的前兆。
在公园里,有时我会问别的老头是不是也有这种问题,“有啊有啊,上了岁数都这样,哎对了,老弟你怎么称呼?”
我已经告诉这糟老头没有一百遍也有五十遍了,可他照样记不住我的名字。你瞧还有比我记忆力更差的,看来也不必太担心什么老年痴呆。
再说该来的你拦也拦不住。
那些已然邈远的事我反倒记得清清楚楚,四五岁时发生的事都历历在目。合上眼,儿时住的房子、房檐上随风摇动的蒿草,雨水自屋檐滴下,砸出的小坑里,一些微小的、叫不出名的生物在水里孑孓般游弋。还有爹挖的洞,和那对日本夫妇塞到我手里的糖果,甚至糖纸上的图案——那个日本胖娃娃——都纤毫毕现。我还记得某天我突然拥有了一种特别的本事——如今人们管这个叫超能力——能把耳朵关闭,就跟关上门一样,什么声音我不想听了,我就把耳朵关上,就真的听不见了。后来我这超能力又有进步,还能对声音做出筛选,只听我不介意听到的。那些我不愿意听的,即使像锥子那么尖也休想钻进我耳朵里。这本事按理说只有上帝才能拥有,你想啊,西方人说上帝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按理说他就能听到世界上所有的声音,听得懂世界上所有生物的语言,所以,上帝他老人家如果没有关上耳朵、筛选声音的本事,还不得被这个喧嚣的尘世活活烦死。
可我这特异功能自打结婚后就失灵了,李春苗要是一张嘴,你把耳朵焊死也没用。
我不是说她嗓门大,实际上她也怕丢人,在跟我吵架之前,她会先检查一遍门窗,都严丝合缝了才出声。就跟一个要出差的人,检查自己的行李那么仔细和程序化。分贝值也不高,真正有杀伤力的是她的语言,一个没什么文化的退休纺织女工,却极有语言天赋,能在不假思索的情况下迅速找到最锋利的词。那些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词被她糅杂在一处,就居然有了能穿透一切的刃,就有了制导导弹的精准。我管它叫“句刀”,句子就是刀子,刀尖从我耳朵眼里扎进去,化成钢水,顺着血管游到心脏,变成锥子,从肋条缝隙钻出钻入,最后扎出你想死的心。
可我还不想死。我想抱个孙子再死。这是我和李春苗的唯一共识。
人一老,一切就都变得迫切了。我不清楚其他动物是不是也这样,对隔代后人心急火燎地期待。反正我是着急,孙子孙女我不大在乎,当然,若是孙子最好,我这一脉也就能延续下去了。这不是老封建,是动物本能,《动物世界》里说,不管是狮子老虎还是别的什么动物,除了填饱肚子,另一个任务就是尽最大可能播撒自己的DNA,这是保持种族繁茂的需要。
我就是动物,一个活了快七十岁的老动物。如今我在这世上已无非分之想,就想看一眼隔辈人,一眼就行。就可以去死了。可我那儿子,都三十好几了还不结婚,整天忙着他的生意,钱倒是赚了不少,也孝顺,我们这房子,这装修、陈设、电器,连身上穿的衣裳都是儿子花的钱,可照我说只能说是“算孝顺”,为什么加个“算”字呢?因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可你跟他提这事儿的时候,他总有理由推脱,“爸呀,你以为我们这年代的人还跟你们一样?有孩子没孩子就那么重要?你们这老脑筋该换换了。”
怎么换?换不了啦。尨尨啊,你不知道爸活着就这么点儿指望了吗?
如果你再说,他就嫌你啰嗦了,就撂下一句“我得走了,约了客户吃饭。”就真走了,谁知道他是不是真去见客户。这个时代,年轻人的生活方式和我们这代人已经完全两样了。像刘尨这岁数的时候,我们老老实实上班,哪怕是按时去单位沏茶聊天看报纸,也得去,下了班买菜做饭,吃完饭陪孩子做作业,孩子睡了,夫妻才洗洗上床。因为那时房间狭小,敦伦也得敛气,竭力不弄出声响,免得惊着孩子。如今的年轻人可是放开了,去年单位组织离退休干部去桂林旅游,我和老李住一个房间,才十点就听见对门“操练”,那响动就没法描述了,说不出口。老李和我,俩老头面面相觑,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老李翻着眼皮瞅着天花板,直叹气,“唉,真他妈想再活一回呀,现在的年轻人太会享福啦,哪像咱们……”我骂了他一句,“操,你个老流氓,睡你的吧,关灯。”
社会毕竟不同了。如果照二十年前的标准,我那儿子兴许也够上流氓标准了,女朋友交了少说也有二三十了吧。过去刑法上不有个“流氓罪”吗?或许就判了,赶上严打,枪毙了也不是没可能。
幸亏世道变了,可这世道究竟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我这昏花老眼是无力洞悉了,留待后人评判吧。
他妈比我逼得还紧,为结婚的事,李春苗跟刘尨吵了无数回。我不插嘴,不敢插嘴,我怕引火烧身。刘尨早就背着他妈叮嘱过我,“我妈和我闹的时候爸你可别掺和,我惹得起她你可惹不起。”孩子疼我,怕牵累我。他是在我俩的吵骂声中长大的,却格外懂事。“谁让你是弱势群体呢,爸。怎么着我也得站你这边。”
被他妈弄得烦了,刘尨就领个姑娘到家来,我明白,那都是为了搪塞他妈。头一回,李春苗激动地不行,支使我去买鱼买肉,她钻进厨房煎炒烹炸,弄一大桌子菜。席间给姑娘夹这夹那,把人家碗里的菜码得能碰着鼻子尖。过一阵子,见那姑娘不再来,李春苗就又问又催的,刘尨就又带来一个,差不多每回都不一样,看上去还都喜欢刘尨喜欢得不得了,吃饭时腻在刘尨身上,仿佛第二天就要去领结婚证似的。不过次数多了,饶是李春苗也不信了,“儿子啊,你到底想换多少个呀,就没一个能娶家里头来的?”
刘尨就说:“有,下一个。”
这话耳熟,好像有个作家还是导演我忘了,记者问他,你认为你最好的作品是哪一部?那人就回答:下一部。这话被尨尨学去了。
儿子前脚一走,李春苗就把准星瞄准我,怪我给儿子起的名字不好,说像我这种臭老九就该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唉,亏她还记得那么多文革时期的词。我能说什么呢,只好沉默。我是个窝囊废,连躲出去也不敢,因为我要是开门走了,她气没撒完,回来还得挨骂。我总得回家吧,我的工资卡在她手上。
刘尨的名字确实是我起的。儿子生下后,天庭饱满,额头是鼓起来的,看上去头角峥嵘,就给他起了个“尨”字,这是个古字,通“龙”,发的也是“龙”音。儿子上学后,某天却气哼哼地回了家,把书包摔在床上,跟我说,“爸,他们管我叫流氓。”我忙问怎么回事。刘尨说,他有个同学不认识这字,就查字典,查完就哈哈大笑,指着刘尨跟别的同学说,“哈哈,你们知道他叫啥不?叫流氓,哈哈哈!”
“我就骂他,‘你才叫流氓呢,我叫刘尨。’他就把字典拿来,‘你看你看呐,这是多音字,也念mang,所以你就叫流氓,哈哈!’我就打他,后来,后来老师罚站,罚他也罚我,可是是他先骂我的呀。”
“还知识分子呢,瞧你给孩子起的这缺德名字,让人家欺负了吧——”李春苗开始了。
“你别骂我爸,是他们没文化。”
你看,这就是我舍不得死的另一个原因。
我何尝不知道“尨”字还有个读音念mang?“尨眉皓发”的“尨”,可是谁又能料到孩子们的好奇心导致的这个结果呢?
“这事确实怪我,爸去派出所给你把名字改了吧。”
刘尨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妈,“我就不改,谁再敢喊我流氓,我就揍他。”
我这儿子,比他爸强多了,少了几分懦弱,多了几分野性,像他爷爷。
心也善。
那时的我看着儿子,喜忧参半。我不知道他这个性能给他带来一个什么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