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在你坟前跳舞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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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子·1

爸妈又吵架了,不用问,刚走到单元口,我就闻到了硝烟的味道。这没什么可稀奇的,如果你跟我一样,在父母的吵闹声中长大,你也有这种能力。我值得你佩服的不是这个,而是,在这种操蛋的家庭氛围中长大,居然没长成个一身戾气的混混儿,没砍过人没进过局子,没判刑没被枪毙——这他妈才是奇迹。我发小儿,叫李志刚的那个,小时候我俩总一块儿玩,他爸他妈那根本不叫吵架,根本就是战争——当然,以他爹揍他妈的时候居多。在我记忆中,好像就从没瞧见过他妈的本来面目,非青即紫,“化妆师”就是李志刚他爸。不过那老头也没好到哪去,李志刚他妈是游击队队长转世,深谙“敌疲我扰敌退我进”的精髓——逢男人喝了酒大睡,解了武装,李志刚他妈的反击就开始了,某次拎着一壶开水直接浇在他爸的后脊梁上,他爸“嗷”了一声蹿起老高,落地后宣告又一轮战争开始。

这些都是听大院里的邻居们讲的,那些大爷大妈们嘴里有李志刚家全本的故事。“老郭叫得简直不是人声,劁猪都没那么大动静。”他们讲得如亲耳得闻,绘声绘色绘影绘声,不由得你不信。

李志刚从来没跟我提过他爸他妈的事儿,一个字都不提。那时候我就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假如他跟别人没事念叨念叨反倒还好。嘴紧,说明此人已把这事儿当成了家丑,心里就压上了沉甸甸的负担,迟早要出事。为此我拐弯抹角暗示过他——那时大部分人家都住筒子楼,谁家大人打架了都听得一清二楚——我跟李志刚说,“我爸妈老是吵架,吵就吵呗,都习惯了,一吵我就跑出去,跑出去就开始担心,生怕一会儿回家瞅见一地脑浆子,可一到家,就见战事平息,地上干干净净,脑浆子还都在他俩脑袋里包着呢。”我说,“所以,你就甭管,让他们打去,咱玩咱的。”

李志刚阴着脸不搭腔,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隐隐为他担心。

李志刚打架下手黑,别说我们大院了,隔墙电厂大院的老痞子都惧他三分,到我们学校门口截学生,只要瞧见李志刚出来,就远远躲了,避免和他正面冲突。我和李志刚好,说实话动机也不怎么纯,我跟他成哥们之后,他就很少考不及格了,与此同时,敢叫我“流氓”的也都绝迹了。算是互惠互利。

后来我高中毕业,考上了赤城医大,就很少见李志刚了。有年暑假碰上过一回,见他在路边支了个羊肉串摊子,光着膀子,一手拿着破蒲扇,一手攥着一把铁钎,在烟雾缭绕中烧烤着肉和自己的人生。

我犹豫片刻,还是绕道回家了,没上前打招呼。再后来,听说有一著名老痞子吃了他的肉串不给钱,把摊子踹了,还扇了他一嘴巴,李志刚就顺手抽了一把铁钎子,插在老痞子的眼窝里,死了。李志刚跑了,不到半个月就在甘井子落网,正赶上严打,毙了。听说后,心里难受了很久,终于坐不住了,买了东西去他家,想看看他爸他妈。到门口,就听见屋里头乒乒乓乓地,夹杂着他妈尖利的骂声和他爹挥出的洪亮的耳光声,就没敲门,转身下楼,把那几袋黑芝麻糊奶粉什么的随手扔给了一个小孩。

看个鸡巴看,这对儿生命力比罂粟花还旺盛的老东西实在不值得惦记。

毕业后,我被分配在一个破传染病院上班。每天穿着不透气的隔离服在病房里人五人六地转悠,听那些呼吸中带着毒的病人磨叨自己的病情,想到此生就要这么过下去,感觉无趣之极。

直到我遇到了周美妍。

周美妍是医院的办公室主任,一个丰腴多汁的成熟女人,目似朗星,齿如编贝,小四十的人了,身材还保持得极好,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因为总爱穿包臀的长裤长裙,其扭动性感无匹,对走在她身后的阳痿病人都有一定疗效。

她俘获我是轻而易举的,因为本猎物极其配合。待到我上了她,准确地说是她上了我之后,好运就来了。她那玩意儿不是阴道,根本就是一条通往小康的阳关大道。

她丈夫原来是省医院的放射科主任,后来去美国留学,拿了绿卡,这边的工作也就扔了。再回国时,就在赤城最豪华的酒店摆了两桌酒席,座上客是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市长、卫生局领导和各大医院的书记院长。此后,这些个医院就陆续添置了CT,这种先进的医疗检查仪器就是周美妍的丈夫弄来的,赤城的医院也因此上了档次。卫生局长和医院院长们脸上也有了光,那光小部分来自设备的更新,大部分来自他们一夜之间丰满起来的账户。

“那王八蛋在美国已经有了别的女人,我知道,他想把我甩掉。可我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除了答应补偿我一大笔钱,我还让他带我去了趟美国,把那生意弄了个门清儿。没什么神秘的,那些破机器都是美国人淘汰下来的扔货。刘尨,跟姐一起干吧,我一女流,还当着个芝麻绿豆官儿,抛头露面不方便,以后你帮我,赚得钱咱俩五五分账,一块儿享受人生。”

“你别多想,姐就是想赚点养老钱,绝不霸占你的青春,即便你想跟我结婚我他妈还不想跟你结呢!总之我这回算是想开了,我年纪虽然不小了,但这身子也不算委屈你吧?”

我忙说,“哪有哪有,姐你可别这么说,是我高攀。”她的手游过来,攥住我那话儿,“那就陪姐玩玩,腻了你就去找别的女人,没事儿,我不在乎,姐也不是只有你一个。咱俩谁都别觉得欠谁的。不过什么时候我想你了,你就百忙之中抽空来一趟,就当是学雷锋送温暖,行不?”

行啊,太他妈行了。说实话,那一刻我感动得要命,差点儿就说出傻话来,“姐你太好了,你对我这么好你说我要再不娶了你就他妈不算是个男人了。”

这之后我和周美妍的合作正式开始,班我也不上了,自有周美妍给我“料理后事”。她帮我办了停薪留职,其实头两年薪都没停,每个月竟然还有我一份工资。从院长到书记到科室主任连个屁也没放,偶尔见了我反倒是毕恭毕敬,就跟我是他们领导似的。我也就赏他们几顿饭吃,逢年逢节的,少不了也包些红包给这帮孙子。同时,我们的生意也进展顺利,周美妍带着我去了趟美国,真真开了眼。我英文还行,跟老美交流、套磁、看英文资料都不成问题。总之这趟收获颇丰,得知CT已然落伍,欧美早已是核磁的天下。回国后,我就开始公关,先从省医院突破,经过一番攻势后,搞定了院长,不久,一台核磁就替换掉原来的CT,拆下来的老CT我以报废品的价回购,再转手卖给赤城下辖的一家县医院,两头各赚一笔。所谓的谈判并不复杂,在中国做生意其实一点儿也不难,谈来谈去,实际上谈的并不是商品的价码,无非是回扣的高低。

省医院开了先河,其他就好办了,有的市县级医院干脆就直接找上门来,攀比之风呼啦啦刮起,都想更新换代,明白,更新换代也就意味着冲三甲医院的政绩,还有对院领导更重要的,一笔肥得流油的回扣。碰上这样的傻逼,你要是不坑他们一道都觉得是暴殄天物,于是我就把核磁的价提到一个不能再高的数,他们照样接受,关键是那笔回扣让他们难以拒绝,反正钱是国家的,回扣是自己的。他们当然不清楚我和周美妍赚到的数是多少,要是知道了,这帮孙子会把我俩身上的肉一口一口咬下来。

如此这般过了几年,我和周美妍已经赚到了一大笔钱。我要是拿着存单让我爸我妈看,他俩肯定得把眼珠子掉地上摔八瓣。所以我当然不能让他们看,给他们花钱就行了。于是我在赤城史上第一个商品楼盘给他们买了套房子,一百五十平米,老头老太太在里头打滚都够了。房子大了,我妈收拾屋子也得收拾会子,说不定就没空跟我爸吵了。我爸要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妈得且找呢。

后来发现我这是冒傻气了,就我妈那样,是绝对改不了了。这世上有种女人,青春期一结束就进入更年期,歇斯底里,至死方休。我妈就是这种女人,跟空间无关,你就是把她安排在总统套房里她该跟我爸炒你还是拦不住。那就吵吧。

所以我这辈子是不打算结婚了,一个人过挺好,何况我身边也不缺女人。我刘尨年少多金,自诩还有几分男子魅力,吸引女人的本钱还是有的。既然姑娘们一茬茬如春笋般鲜嫩,又何必把终生与某一个女人绑在一起呢?我绝不会像我爸那样,一辈子跟我妈捆在一起,在无穷无尽的唠叨中眼看着自己一寸一寸烂掉。

有时我回家,爸在阳台的躺椅上睡着,躺椅随着他的呼吸微微地摇,每摇一下,就有股味儿钻进我鼻子,那是委曲求全和躯体渐渐衰朽的味儿,闻之辛酸,再闻恻然,愈发坚定了我不能像他这样活一辈子的决心,否则还不如夭折了自己。

又过了几年,连规模大点儿的乡镇医院都有了CT,生意不好做了。我和周美妍商量了下就果断停止。不过周美妍可以闲着,我却闲不下来,如今钱对我已经没有了诱惑力,可是攫取金钱的快感却驱使我不能就此停手。这一点周美妍很清楚,“这样吧,我去帮你搞个执照,你开个药店,这样以前的人脉也不会浪费掉,给我三成干股就行。”她还扔给我一本书,书名叫《滚雪球》,“这书是讲怎么开连锁店的,没事研究下。”

我还能说什么呢?“姐,大恩不言谢。”我说。然后我就奔波在滚雪球的路上了。

药店开张,连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市长都露了一面,帮着剪了彩。面子给了个十足。不过,这个道貌岸然的老东西动了动剪子,就剪去了我十万,天底下还有比这个来钱更容易的吗?操。

我这个“操”并不是心疼钱,那点儿钱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我“操”的是别的,我不说你也明白。

三年后,我的药店已遍布赤城,进货供货各个渠道都已上正轨,已经不需要我干什么了,我的活儿就是陪着一帮傻逼权贵打打高尔夫、开着游艇带他们去深海钓鱼、到酒店帮他们结头天晚上吃喝操的账,如此而已。生活又一次走向了最令我恐惧的乏味。我说不出是哪儿不对,实在是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儿可以把我的人生、我的状态、我的心情穷形尽相。

我开始酗酒、搞女人、还吸过大麻,不过底线我守住了,白面儿不碰,还不想万劫不复。

某晚,我正趴在一个姑娘的身上做活塞运动。手机响了,是周美妍打来的,“刘尨,来我这一趟,有事跟你说。”我说好,她停顿了片刻,言语里掺着笑的水汽,她说,“正跟姑娘那个呢吧,肯定没猜错,拔出来洗干净,过来让姐舒服舒服。”

“这就到。”我挂了电话,拔出来去洗澡。那姑娘在床上骂,“讨厌讨厌讨厌——”

洗完澡我回屋穿衣服,那货还赖在床上,光着屁股趴着,两腿做打水状,捏着手机玩儿。“你愿睡这儿就睡吧,我今晚上不回来了,想走也行,下楼自己打个车回家。”

“刘尨你他妈就是个流氓!”她把手机摔在床上,心型吊坠跳动了几下。

“嘿,”我说,“还真让你蒙对了,我那个‘尨’字也念‘氓’,所以你叫我‘流氓’还真不算错。”

我扔下她下楼。车库像个冰库,我坐在车里直哆嗦。等热风把我和车都烘暖后,驶向周美妍家。周美妍家在赤山区,透过她家的巨型落地窗就可以看到海,我俩有好一阵子没见了,她的肉体如今已渐渐松弛,那地方也不复当年的弹性和湿润,可我还是有些心跳,跟他妈小男生似的。

路上,我回忆着我和她,两个裸体站在落地窗前,我在身后搂着她,把烟凑到她嘴唇,她吸了一口,张开嘴,把烟雾吐在玻璃上,我把夹着烟的手收回,自己吸一口,把烟吐在她的头发里,然后端详烟雾从她黑云一样的头发中仙气一般逸出。

此时我和她还是那个动作,我在身后和她交叠,吸着烟,我轻摇臀,摩擦着她正在衰减的光滑。窗外是刚淬完火的钢蓝天空和黑而沉的海,一艘夜航的轮渡驶过,曳着一条亮白的尾巴,仿佛暗夜中一个巨人嘴角的涎。

“我要走了,去加拿大找我女儿。她已经入了籍,来电话说让我过去,养老。”

“可你还不老啊。”我说。

“别安慰我了,”她的臀微微摆着,摩擦着我,它又开始了膨胀。“确实老了,刚才你弄疼我了,不怪你,是我那里头干,所以才疼。”

“这就是老的征兆。”她歪过头说,“开始干涸了,等到不能做爱,就该死了。”

“就跟一条河一样,”她总结道,“女人的一生就是活活干死的过程。”

“别这么说,后来就没事了,只是过程长了一点儿,老还谈不上。”

“以后山高水远,恐怕咱们再也见不到了。”

“怎么会呢?姐,只要你一个电话,我立马飞到,赶不上航班我就是劫机都在所不惜。”

“别贫,我是说真格的。其实你也明白,咱们见面的可能性不大了。想起这个我就伤感,别怪我,我毕竟是女人。”

“我什么都明白。其实我更舍不得你,姐你知道吗?我从来没跟你说过,现在你快走了,干脆告诉你吧,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吗?跟你说,其实你就是我的人生导师。”

“呵呵,导师,是教你赚钱?还是教你耍流氓?”

“后者。教我赚钱我不感激你,就算是感激我也不会说出来,带着钱味儿的感激配不上你。你教会了我真正的活法,我一我才说你是我人生导师,这世道,绝大多数人都违背内心活着,活得憋屈活得猥琐活得了无生趣可即便这样也他妈不去尝试改变一下,我比他们幸运太多,要不是遇见了你,我也得像他们那样蝇营狗苟地活一辈子,那才是最大的人生悲剧。你看我爸——”

“不停的换姑娘、没完没了地喝大酒、吸大麻,陪那些官儿花天酒地,这就是你喜欢的活法?”

“也不是。距离我想要的活法还有点儿距离……不过我想我会找到的。”

“我很担心你,不担心别的,只担心你的身体。”

“嗯。我听你的,以后我会节制些。”

我把手抄在她腿弯,把她抱到床上,“姐,让我再伺候你一回吧。”

她点点头,钻进被子,像个含羞少女一样蒙住头,自那堆纯棉的织物下发出被过滤之后显得悠远的声音——“去洗手间,帮我把那瓶润滑剂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