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父·2
“你叫刘忍冬?”
“嗯,是我,我叫刘忍冬。”
这医生估摸还不到三十岁,长得挺年轻。熬着吧,医生这行当就得靠熬,等年纪大了,见得病人多了,经验也就够了。看病这种工作,跟老吏断案一样,得靠见多识广。
“您……家人没来吗?”
“没来,拿体检报告我一个人来就行了,正好出来溜达溜达。”
是啊,离开家就能清净一会儿,比跟李春苗待着强,兴许路上还能碰上个老伙计老同事什么的,聊聊天也不坏。
“老先生,”医生推了推滑下来的眼镜,说,“还有一项检查结果没出来,这样吧,明天让你家里来人取一趟,您就别跑了。”
他眼里有道光闪了下,隔着镜片我也能瞧见。“有事。”我心想,“能有什么事呢?干嘛让我家里人来,我又不是老得动不了了,再说排在我前边的老头老太太都取了单子,怎么到我这儿就有一项结果没出来?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体检报告上有医生不想让我瞧见的东西,啥东西得瞒着我呢?癌呗,还能有啥。”
“我都快七十岁的人了,没什么承受不了的,大夫,把单子给我吧,要不就跟我直说,是不是得了癌?”
嘴上轻描淡写,可我心里还是“咯噔”一下。
“您心功能倒是挺好的……”
“是啊,我心脏没事。放心吧年轻人,呵呵,我不会死在你这儿的。说吧,我是什么病。”
“……是肺癌,不过也别担心,还没到晚期。明天来吧,我给你安排住院。”
“我说这阵子怎么咳嗽好像厉害了呢,好,那我明天来,谢谢医生。”
出了医院我没回家,我等特11,终点是静安公墓。爹和我母亲都埋在那儿。
公墓挺远,要盘山。司机技术不错,开着双层大巴,拐弯时好像要把车屁股甩到悬崖下去似的,当然每次都安然无恙。前面坐着几个游客模样的人,每回拐弯都有几个小姑娘尖叫,头两次的叫声里有恐惧,后来就是撒娇了,随着尖叫,女孩倒入身边男孩子的怀里。
有什么可害怕的呢?死离你们还很远。
拐来拐去就看到了海,这时的海还算平静。有几艘船不急不缓地飘在海上,像是几个无所事事的家伙躺在海面上发呆。
下车的时候只剩下我一人,那几个年轻的游客已经在前一站下了车,那有个新建的海洋馆,前年刚落成时刘尨带我和他妈去过,有海豚海豹鲨鱼和笑嘻嘻的白鲸,还有好多海洋生物,挺值得一看的。我最喜欢那条海底隧道,说是海底隧道,其实就是钢化玻璃围起来的一个大鱼缸,人在下面走,鲨鱼海龟什么的就在你头顶和身体两边游,如同走在海底。我还想去一趟,不过票价可不便宜,二百块钱一个人。
前些年刘尨出钱,把他爷爷奶奶的坟迁到了静安公墓,花了不少钱。这里风景倒是不错,坐山望海,魂灵在夜半醒来,还可以下山洗个海澡。懂堪舆之术的没准会说这里风水绝佳。我是唯物主义者,不信这个。所以我只说,嗯,风景不错。
可是死人又需要什么风景呢?风景再好,死人能瞧见吗?
这个疑问我很快就能解开了。死了,就能知道你活着的时候不知道的事。可这又不像是无神论者该想的事。不管了,不管了,反正我这么想也没人知道。
墓地的人真会做买卖,安装了缆车,亲人葬得高的,要是嫌累可以搭缆车上去。我不嫌累,我走上去。这里空气是真好,海风把城市的污浊都卷跑了,松柏和悬铃木又把二氧化碳清理干净,吐出的都是醉人的纯氧。走走多好,算是一次不花钱的洗肺呢。
对哦,洗肺也没用了,癌症要是能吸吸纯氧就能好那敢情好。
我扶着栏杆,拾级而上。一只松鼠正捧着松果啃,见我来,跐溜一下就没影了。这小东西,你怕我干什么?嘿,以后咱俩就比邻而居了。
来到爹娘坟前,我才想起什么也没带。你们就别怪我啦,要怪也等一阵子,过不了多久我就来了,跟你们在一块儿,那时候你们想怎么怪就怎么怪。我兜里还有半包烟,爹,我给你点上一支吧。这烟都是刘尨给我买的,好贵呢,你没福气,抽都没抽过。酒是没有,等清明再给你带吧,不过我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明年清明。你别气呼呼的,你总比我母亲强,我什么都没给她带,要不,妈,我给你采朵花吧,这些个叫不上名来的小野花,不如花店里的花高贵,但自有它们恬淡素雅的美,你会喜欢的。
世道不一样啦。你俩寿数都不高,没享上福。跟你们比,我算是活得不短了,人得知足。你们那孙子挺孝顺,给我们买了大房子,前阵子还说要给我们换个海景房呢!我可不换,那得花多少钱呐,还是给他省着点儿吧。别看他现在活得潇洒,可总有一天得娶妻生子,养家不易呢。可这孩子,就不想想自己也有老的时候,唉。不过我是干涉不了啦,没精力也没时间了,光应付你们那儿媳妇我就够呛了。还是你们好,爹和妈没怎么吵过架红过脸,虽说你俩没什么真感情,可也没天天拌嘴打架,所以我那童年算是不错啦。
快了快了,你俩别急,我这就来陪你们了。这一陪就不知道多少年下去了。真不知道你俩现在是什么样。妈你没跟梅姨闹吧,我和忍秋把你们仨葬在一处,也没法征求你的意见,好在我们把爹葬在了中间,把你和梅姨隔开,这算是最好的办法了。
这样你和梅姨都能挨着爹。
人死了,一切恩怨就都过去了,就像眼前这烟,风一吹就散了。
梅姨你还好吗?再来时我也会给你带点儿好吃的,你待忍秋如亲生,我当然不会亏待你的。
好了,就到这吧,不跟你们说话了,想说话以后有的是机会。我不能回去太晚,李春苗会冲我吼的。她的生命力倒强韧,每年体检医生都说她身子骨结实,跟年轻人有一比,我觉得跟她爱唠叨有关,你想啊,什么事都不存在心里,脾气说发就发出来,身体能不好吗?我就不一样了,我心里的东西比这山都大、都重,我说不清那是什么,可那确实是几辈子沉积下来的东西,还有未来我不可知的东西,你们说能不沉、不重吗?
走了,回家了。累了,我想在车上睡一觉,什么都不想地睡上一觉。
海潮起了,粗野浑圆的波浪翻涌,拍击着我的脑子。其实海葬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