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火起
AKbar所在的皇后大道是离江边最近的一条大道,也是外滩人流量最大的主干道。沿江店铺的后门都通向江边步道,沿江风光秀丽,大多数店家都把前后打通或者直接在后门外设置露天座位来吸引客人。
AKbar也不例外,前后墙面都采用落地玻璃,门窗用黄铜镶边,一到夜晚就拉上酒红色的天鹅绒窗帘,别有一番情调。
白天清吧里没什么人,时雨站在对街都能看到店里的情形:除了自己之外的唯一一位服务员正在做最后的准备工作,后厨高大的意大利厨师时不时出来晃荡一圈,新来不久的兼职钢琴师紧张地在乐池中来回走动,调酒师边擦拭杯子边指挥三人各司其职。一切如同往常。
时雨过了马路,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嘭!”,她回头,只看到一辆白色面包车极速驶离的车尾,甚至还因为速度过快差点撞到路人,这自然换来大家不满地抱怨和叫骂。
从车上掉落的重物周身泛着一层油光,安静地躺在马路中央,暗褐色的液体缓缓渗出流向马路牙子——那是一具尸体。
时雨蹙眉,倒转脚跟,侧脸看去:尸体的脸和伤口已经有些模糊,只有身上穿的衣服颇为熟,朝着她的裤脚和鞋底沾满了泥泞。她犹豫着上前了一步,耳边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循声望去,是从刚刚离开的面包车上掉落的东西。
一个巴掌大的长方体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属光泽,金属块上端的扣子斜斜打开,一路滚过来也没合上,然后,好巧不巧地被挡在马路中央。
“轰!”地一声,尸体瞬间起火。火焰窜起一人多高,恶臭和浓烟扑面而来,许多和时雨一样上前围观的人纷纷避让。时雨又看了尸体的脚一眼,转身离开了起火点。
走到AKbar门口的时候,时雨听到马路上已经有人在喊:“快报警!”、“先救火,救火啊!”混乱的场面一如她心底空穴来袭的龙卷风。
AKbar的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门上的铃铛响成一片,时雨适时地扶住黄铜把手,看着身穿白衬衣黑马甲的调酒师走出来:“先进去。”
“是昨天那个人。”时雨的低语里有不解也有诧异,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我去处理,”调酒师拢了拢额前微卷的发。他有些年纪了,留长的乱发都在脑后绑成一个小揪揪,微凹的颊侧和两撇小胡子时常显得他莫名忧郁,但今天时雨察觉出了他微笑中的安慰意味:“你先进门。”
“嗯。”时雨沉默着踏进了门,而后看着调酒师同时也是她的老板边掏出手机,边按下110边走向马路中央。
“出什么事了?”服务员兼任副店长的陈东立马过来:“律哥过去做什么?”时雨深呼吸一下,让自己平静下来,靠近他的肩侧轻声说了一句:“那人昨天就死了。”陈东面色一凝,下意识咽了口口水,时雨甚至能看到他大背头不那么服帖的发尾抖了抖。他也像时雨一样深呼吸了一下,而后假装无事发生地拍了拍她的背:“没事,你叔就去看个热闹,先换衣服吧。”
时雨穿过半个大厅,在乐池边缘投给比她还要小一岁的兼职钢琴师一个警告的眼神:“坐下。”少年上前的脚步僵在原地,面上的惶恐不安逐渐变为懵懂的顺从,他愣愣地冲时雨点了点头,缓缓松开手里揪着的衬衫一角,又坐回了琴凳上。
“What happened?”更衣室就在后厨旁边,意大利人乔困惑地挠着后脑勺,眼睁睁瞅着时雨绕过自己打开更衣室的门。
“Nothing else.”时雨关上门前回了一句。乔更为不解,摘下厨师帽在手上转了转,又探头探脑看了看大厅里的两人,杂乱的金色卷发跟着左摇右晃了一圈,金发的主人见没有人理睬他,也只能无奈地溜达回后厨。
AKbar的主人当然不是去看个热闹,他作为柯家的老幺自小什么样的热闹没见过,后来自顾自留学当调酒师,更是被老爷子撵地绕了地球一圈。出尽了风头也出尽了糗,看够了热闹也喝够了酒。
马路上的火灾在火警到来前就被熄灭了,一同来的刑警队封锁了现场,开始现场取证和逐一询问周边群众。现场其实没剩多少目击者了,不知道是报案者柯律闲庭信步的姿态过于引人注目,又或者是其他老油条都知道他的身份,敢来找他录笔录的只有一位白净的新人刑警。
“姓名?”
“柯律,木可柯,律师的律。”
“年龄?”
“32。”
“职业?”
柯律指指不远处的Akbar:“老板。”
“好的,柯先生,”新人刑警说:“请您详细说说当时的情况。”
“还没请教警察先生怎么称呼?”
“啊?我吗?”他正准备记录的手一顿,手指指向自己。柯律点点头,礼貌一笑,伸手示意刑警继续。
“啊,不好意思,”刑警耳根红了红,立即道:“我叫林照,照明的照。”
“林先生,辛苦了。”柯律仍旧微笑着,从马甲前胸口袋取出一张名片,双手递过:“如果之后想来我们店里小酌一杯或者听听歌的话,报上我的名字,给您免单。”
“啊,这,,,”小刑警的耳根更红了,连脖子都红了一圈,手停在半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这,不太好吧。”
“只是张名片,”柯律随手把名片夹进他的写字板夹子里:“不来也没关系,就当交个朋友。”
可当林照抬头对上他幽深的双眼时,又觉得这个朋友似乎也不是那么好交:“好吧,那请柯先生详细说说…”他尝试再次把话题拉回眼前的命案上来,却被一声招呼再次打断而宣告失败:“哟,这不是小律吗?”柯律和林照转头看去,阎谬正从最后一辆车上跳下来:“好久不见啊!”
“阎队好!”林照立马敬礼。
“好久不见,阎队长。”柯律散乱卷发下的双眼眨了眨,身体转向老刑警伸出手:“令堂可还好?”
“挺好挺好,”阎谬回握了一下:“养老院要啥有啥。令尊也好?”
“一切都好。”
自家队长一反常态的文绉绉和礼貌让林照十分疑惑,不过他还是迅速读懂了阎谬的挤眉弄眼是让他退下,然后麻利地开溜了。
“新人,呵呵,”阎谬指指林照的背影,摆摆手道:“不懂事。”
“没有的事,”柯律跟着笑笑:“大家都年轻过。”
“是啊,只是没想到小律也有当热心市民的时候,”阎谬脸上的皮笑肉不笑在逐渐消失:“可真稀奇。”
“不奇怪,毕竟事情就在自家门口。”
阎谬看了看十米开外的AKbar:“行,那你作为报案人得录个笔录。”
“刚才正准备和林刑警录。”
“啊,对对对,是我给打断了。”阎谬脸上的笑容再次浮现,甚至还悠闲地点了一根烟,随手递给柯律一根。
柯律跟着微笑,双手接过烟,却不抽,只收进前胸口袋里。其实他戒烟很多年了,只是大多数人都不知道。
“那好,我们就在这儿录?”阎谬左右看看,目光又投向了Akbar:“还是换个地方…”
“当然是和阎队长回去录,”柯律示意他回头看:“天气这么热,总不能累着各位。”
阎谬跟着转过头看去,车还是他刚才坐过的那辆车,驾驶员却换成了林照,也不靠边停车,就开到他们后边等着。阎谬不禁有些牙痒痒,只好接下话茬:“行,上车!小律我跟你说啊,我们局旁边新开的烧烤店份量特足,晚上一起去搓一顿不?我请客!”
“怎么好意思让阎队长破费,还是AA吧。”柯律瞥了一眼阎谬搭在他肩头的手:“看来我得和家里说一声晚饭不回去吃了。”
“嘿嘿,那好那好。”阎谬放下手,看着柯律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发讯息,
柯勒律治:“晚饭不回来吃了。“
东哥咚咚锵:“诶?”
Joe:“Oh no!”
讯息还没发完,阎谬先凑过头来:“嘿,这群名字还挺接地气的!”
“是啊,外滩一家人,”柯律划出打字框,让阎谬只看得到群名和最近三条聊天记录:“不都这样,相亲相爱一家人嘛。”
阎谬尴尬地咳了两声,那边厢Joe又连发了两个崩溃的表情包,也不知道是他自己找的还是谁帮他发的。柯律笑了笑,抬头示意阎谬:“好了,阎队长。”阎谬窥屏不成,反而有些老眼昏花,只能往警车走去。
柯律趁着他转身的档口又在群里发了一条:
柯勒律治:“小远帮忙代个班。”
正在开表情包大会的群里安静了十秒。
东山谢氏:“收到。”
Rainy:“收到。”
柯律满意地点点头,跟着上了车。
时雨当然不是去换衣服,更衣室的后门打开就是清吧侧面的小巷子,左手边堆着厨余垃圾,右手边发锈的楼梯则通向三楼的员工休息室。推开卫生间的门时,楼下传来了警铃声,来的还挺快,她这般想着,一鼓作气地关门,拉下藏在热水器后的门把手,顺着门后的梯子爬上阁楼再关门。
阁楼很矮,楼下的三个男人上来都要弯着腰,只有时雨可以毫不费力地站着。她没有开灯,只用手机照明就熟门熟路走到了一面墙的中央,抬手把一个人的详细资料撕了下来,资料上的照片赫然是刚才马路上的那具尸体的脸。时雨将资料揉成一团塞在口袋里,又环顾了四周一圈,除了一面墙下放着书架和桌子,其他三面墙都贴着这样附有照片的资料,有的照片还不止一张。手机光照过去都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和人脸,空气中漂浮的灰尘颗粒和奇形怪状的飞虫都让这些资料看起来像几个世纪前出土的文物。
早说过让他们打扫打扫的,时雨的目光从墙上游移到墙角的扫帚,然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啊揪!”,这让她瞬间放弃了打扫的念头:还是让他们自己处理吧。
从阁楼下来,时雨换上服务员的围裙,路过后厨的时候顺手烧掉资料扔进水槽。乔还在慢悠悠地准备冷菜,并没有注意到她进来:“老乔,快要开门了。”乔其实只比她大五岁,但是因为高大的身材和早熟的欧洲脸孔,总会让人觉得两人是两代人。
“What?”乔惊讶地挥舞了一下双手,下一秒又继续慢悠悠地装盘,直到全部完成才放下刀看向时雨:“你啥莫时候进来的?”
“刚刚。”时雨确保灰烬全冲进了下水道才拍拍手离开:“没关系,你继续。”
“YOU!”乔又拿起了刀:“我嗦锅八要进来!”
“知道了,今天特殊情况,”时雨边比着“OK”的手势边缓缓后退,生怕这个一说到自己的地盘就格外固执的意大利人一不小心把刀子飞过来:“下次不会了,我保证!”
“木有下次!”乔用刀指着时雨,颇有主厨风范地晃了晃刀尖:“go away!”
“OK!”时雨立马消失在门口,三秒后又从门帘边沿探出头来:“还有楼上该打扫了。”
“What?”乔:“你又做了啥莫?”
“没啥,”时雨的声音早已在门外:“快点回老板消息。”
“What?!!!”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时雨才是乔崩溃的起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