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医院
时雨万万没想到再次见到穆怀风会是在医院里。
深夜的西区医院仍旧灯火通明,空旷的大厅里,只有灯光反射着令人目眩的苍白光圈。时雨从大厅跑到急诊,又从急诊跑到住院部,而后“砰!”地趴在住院部前台上,气喘吁吁地问:“刚做完手术的病人在哪里?”
“啊?是,有的,”护士小姐被她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才问道:“叫什么名字?”
“姓穆,是你们急诊打给我电话的。”
“找到了,在17楼10号房。”
“电梯在哪?”
“那边。”
时雨沿着空无一人的白色长廊走了许久才平静下呼吸,也顺带平复下杂乱的心绪。1710号房的门口没有守卫,门虚掩着,里面传出的说话声让她下意识放轻了脚步。两个声音都来自她熟悉的人:“所以你丫的在怀疑老子?”
“难道不是么?”穆怀风的声音虚弱却坚定:“今晚的交易地点我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倒是你们…”
“真他娘的有意思!”说话人的声音拔高了一个八度:“我看白教堂早就被人盯上了,你们才这么急着脱身吧?”
“我一路过来,并没看到什么人跟着。”
“你爹呢?他难道什么都不知道?”
“他允许我自行处理。”
“哈哈,这么说来能漏出消息的就只有我们咯?!”那个声音十分不满地道:“偏偏姓柳的小子这个节骨眼上去接老婆了,我才不信这事和他没关系!”
“就算有关,他也不知道地点,”穆怀风不愠不怒地一叹:“黑叔还是先查查所谓的自己人吧!”
“哼,臭小子!”
话音刚落,一阵脚步声就往门口而来,时雨避之不及,只能对着拉开房门的人尴尬地打了个招呼:“黑叔好。”
“好好好,好个屁啊!”
时雨明白他还在气头上,只能无言地看着他走出来:“进去吧。”
“哦。”
“对了,”黑叔走出去几步又转头说:“我待会派两个人来守着,一个大男人让个小姑娘照顾算什么道理?!”后面半句又提高了音量,明显是说给病房里的那人听的。
时雨只能更加尴尬地应下了:“谢谢黑叔。”
“谢什么谢。”
时雨关上房门,看向病床上的那个人:呼吸机还没来得及撤去,面罩却因为说话方便被他摘了下来,露出一张惨白如纸的脸,另一旁监护仪上跳动的红红绿绿的灯光才勉强让他脸上有了颜色。
“你来啦?”穆怀风笑,就连这个时候他的脸上也带着笑意。时雨这才发现每次见他看到的都是笑脸,轻松的、优雅的、温柔的、好奇的、谦和的,如果有那么一本笑脸收集册,那么自己大概快要完成集邮了。可偏偏现在这种笑脸,她不想要看到。时雨将目光移向他的手腕,可就连手上的皮肤也是惨白的,她一直觉得穆怀风的肤色是自然白皙,而不是现在这样病态的白。
他手背上扎着针,连向一袋袋的输液,除了针孔外还有几处伤口,都被一一包扎好了,看起来不像致命伤。“伤哪儿了?”时雨收回了目光。
“运气不错,”穆怀风另一只手摸摸一侧肋下:“子弹打在肝脏,要是再往上几公分…”
“大出血还运气不错?”时雨见过无数人肋骨断在肝里肺里,最后因为抢救不及而撒手人寰。
“总比丢了小命要好吧…”穆怀风小声嘀咕着移开了视线。
时雨也知道是自己过于激动了,缓了缓又问:“为什么紧急联系人是我?”紧急联系人不应该是家人么?时雨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抬眼盯着天花板,轻轻叹了口气。
时雨联想到白天他所说的“家事”,心头浮现起不详的预感,却还是为了确认而问:“主教大人呢?”
“在楼上住院,”穆怀风说:“肺癌末期。”
时雨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状况,身边的朋友很少有家庭完整的,他们好像都逐渐习惯了这种状况。时雨也一样,她出生后不久,家里仅剩的两位长辈也一前一后去世了,至于她的父母,她甚至连想都不愿意去想。她只是想起时濛被捕入狱后的一段时间,每天出门就能看到记者和时建国厂里的厂工,回头就只有潮湿的雨巷和森严的柯家大宅。如果时濛一去不回,那她大概会一辈子面对着这些吧?时雨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心口憋闷得透不过气来,那么穆怀风呢?
他背负的并不比自己少,可他竟然还能对自己笑出来。时雨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侧对着他问:“为什么你从没提起过?”现在回想起来,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到主教大人了,教堂里的礼拜也是由几位年老的牧师轮流主持。
“我不是和你说了么?”他语气淡淡的,毫不在意的样子,只有眉间在合眼的时候微微蹙起:“这样就够了。”白教堂主教大人命不久矣,这个消息若是放出去,只怕又会引起一场混乱。时雨用余光扫了他一眼,真不知道他苍白的病容下不知道还蕴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艰辛。
或许他们都一样,身陷囹圄,唯有自渡,只是恰好在渡口擦过对方船舷然后互相问候一声:“你还好吗?”
穆怀风闻言睁开眼,看向少女的侧影,他难得能够近距离观察她,近得他再伸伸手就可以触到她垂在椅子旁的手。然而他的指尖只往前伸了两公分就收了回来:“小雨,谢谢你。”
“不用。”时雨敛眸扫了一眼他的手,而后视线上移,对上他的眼。
“我能相信的只有你了。”穆怀风冲他眨眨眼,神情像一个偷吃糖果被抓到的孩子。
时雨强行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再次移开视线并在心里吐槽着:老男人放电,比铁树开花还要噼里啪啦。
黑叔不管嘴上吵得多凶,该做的事倒是一分不差。时雨拿着穆怀风的钱包走出病房的时候,房门口的两名守卫刚好抵达。说是守卫实在看低了他们,时雨和柯家保镖队、杀手组里的人几乎都交手过,这两个人在保镖中虽比不上黑叔,但也算是顶尖的了。
二人看到时雨都是一惊:“小雨?”而后面面相觑。时雨对他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轻声说:“不用管我,照顾好里面那位。”看到这两人过来,她倒是松了一口气,就像黑叔说得一样,怎么能让她自己照顾一个大男人啊?
时雨拿着穆怀风的证件帮他预订了三餐,而后打算下楼去买些洗漱用品。她一手抛着钱包,一手和时濛发着信息:“我帮他买完东西就回去。”
“我的老天鹅我都快被你吓死了!突然从店门口跑掉我还以为谁死了啊呸呸呸!”时濛立即发来一串语音,听得时雨直翻白眼:“别瞎说,没那么严重。”
“那也很吓人啊!这哥们胆子也真够大的,敢大晚上一个人压车去做交易!换了别人谁敢啊?”时濛碎碎念完又发来一句话:“所以你打算相信他?”
时雨顿了顿才在屏幕上输入:“我打算赌一把。”
时濛的回话还没发来,时雨差点和一个侧面跑进来的男人撞到,好在她反应够快,及时握住手机往里一收,那钱包的手则往后一拐,同时重心后移擦着对方衣摆转了半个圈。到是对方,差点脚步一错摔倒在地,往前大鹏展翅般扑腾地走了两步才站稳。
两人齐齐回头看:“时雨?”
“柳先生?”
柳上贤站直了身子疑惑不解地看着时雨,他大概也是一路跑过来的,原本一丝不苟的大背头侧面垂下几根发丝,沾上了鬓角的汗滴,薄西装大敞着,脖子上的领带早不知道去了哪里,浑身透着一股狼狈:“你怎么在这里?”
时雨的视线刚从他戴戒指的手上移开,边将身后的钱包塞进后裤袋边面无表情地说:“我来看望病人,柳先生来干什么?”
“我也是,”柳上贤摸了一把汗,急切地说:“我一接到穆怀风的电话就马上赶过来了,你呢?”
巧了,我也是。时雨心底冷笑一声,鬼才信你的话!不过既然柳上贤不想打哑迷了,她也乐得把紧急联系人的头衔让给他,反正某人心里也有谱:“我刚好在附近打工。”
“哦,对,你是。”柳上贤点点头。
“柳先生要不先上去吧?穆老师住在1710号房。”时雨指指大楼门外的小超市:“我帮他买点毛巾牙刷之类的。”
柳上贤当然是急切的,不管开枪的人和他有没有关系,只要和白教堂最大的生意沾上一点边,他就是拼了老命也要扯上关系。只是…时雨将钱包塞到毛巾底下,拎着袋子拐过弯,果不其然看到柳上贤被两名保镖拦在门口:“穆先生已经休息了,请您明天再来。”
“诶?你们两个怎么蛮不讲理啊?”柳上贤扒拉着二人的手臂快要抓狂了,无奈自己完全不是对手:“你们到底是谁派来的?”
“柳先生?”时雨适时地出现在柳上贤身后,面上挂着有礼有节的微笑,跟某人认识久了,她也懂了这种笑脸的用处:“快到零点了,这里又是医院…”
“咳咳,”柳上贤尴尬地往后退了一步,抬手整理衣领,看了时雨一眼:“我知道。”
“我想也是。”
“那你也…”柳上贤往病房门指指,然而还没等他说完,时雨已经上去将塑料袋递给其中一位保镖:“辛苦你们了,这些东西穆老师大概用得着,请你们多照顾。”
那个保镖的手抖了抖才接下来,另一位侧忙不迭地点头:“那是应该的,应该的,我们就忙这几天,你们才是辛苦了。”
时雨“哈哈”一笑,手在身后冲柳上贤摇了摇,嘴上仍旧客气着:“没有的事,谢谢两位了!我们明天再来!”
“好好好,明天再见!”
时雨说完看了眼柳上贤,只见他冲她点点头,似乎是明白了接下来几天还要和这两人打交道,然后招呼也不打一声,沉着脸转头就走。时雨在他身后促狭地笑笑,也跟着走了。
当柳上贤的车开出医院大门时,假装在门口等公交车的时雨冲着马路对面点了点头,下一秒,一辆黑色的重型机车从建筑物的阴影里极速驶离,仿佛一道影子般跟了上去。
病房门口等的两名保镖把洗漱用品交给穆怀风后就在门外小声议论:“天!有生之年我竟然能看到小雨笑?!我在队里那么多年都没看到过!”
“可别,”另一名保镖心有戚戚焉地斜了他一眼:“你不觉得这种皮笑肉不笑比不笑还要吓人么?”
“你绕口令呢你!”他的同事差点没给他个暴栗:“有美女对你笑还不好啊?”
“想什么呢你?人家那是出于礼貌,礼貌,懂不懂?”
“不懂,反正在自由搏击班里,她赢了我三次都没笑一下。”
病房里,穆怀风正好从毛巾下翻出钱包,听到这里忍不住轻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