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旅人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影子

林筱筱没猜错。隋梦莛从没主动提过她会骑马,除了不想让人误以为她在炫耀,还有另外一些原因。

比如,提到骑马,她就难免要提到母亲。

她的骑术是父亲和母亲一起教的。在人和马的沟通上,父亲偏重于马,母亲偏重于人,但他们的教导有一点是相通的:他们让女儿学骑马,和学一门特长、捧几个奖杯、得几句称赞无关,也不光是因为许多骑手强调的匠心。马术的匠心,是不求完美,只求精进,始终如一。这的确是马术人应有的品格。但母亲告诉过她,做人做事,跳不出术和道。道是“到哪去”,术是“怎么去”。如果她只求后者,忘了前者,那么,就算她把技术练得再精,最后也是空的。

“抬起头,挺直腰。”那天,母亲穿着挺拔的骑装,踏着及膝的马靴,一边在马匹内侧走着,一边对马背上的梦莛说,“怎么跟你说的?‘一条线’。”

那年她才六岁,胯下的那匹威尔士小马纵然年幼,在她眼里也是一头黑沉沉的巨兽。她骑在巍巍的马背上,小身板随着马步左摇右晃,像根扭来扭去的柳条。那时,她觉得缰绳和马鞍都是活的,而且力气比她大得多,让她有了一种全世界都在颠颤的不安,也有一种命运被马驮着走的无力。过了一段时间,这两种感觉慢慢淡了,化在了一起,尝起来既像疲惫,又像厌倦。

母亲又说了一遍同样的话。她木着一张恹恹的脸,挺起腰,两腿夹了夹马腹。马驹踱起了慢步。她放松手臂,遵循“一条线”原则,让它们随着马头前后伸展。

“学这个干吗?”她问母亲。

她摆出这副姿势,就看不见母亲了,只听得见母亲的马靴踩着沙土的嚓嚓轻响。

“你学的不是骑马,”母亲说,“你学的是怎么往前看。”

她朝母亲转过头。母亲背对着她走在侧前方,迈着不急不慢的步子,几缕游离的发丝飘摇不落。马绳的金属扣在秋风中萧瑟作响。梦莛越过她的肩膀往前看,远方只有天边一条淡淡的山线,没什么好看的。

小时候,她对母亲的职业没有任何了解。别人问她母亲是做什么的,她就按照舅妈告诉她的,在公务员、公职人员、法律工作者、检察官这四个称呼里随便挑一个。读到小学三四年级,她听得多了,见得多了,才慢慢捋清了母亲工作过的那些单位的名号:嘉杨区检察院、一分院,市反贪局、反渎局……不过,她仍不清楚母亲具体是吃哪碗饭的。舅妈向她解释,母亲是检察官,检察官的工作有很多,她记住两个就行:一是法律监督,确保公安办案、法院审案公正合法,二是做国家的律师,代表国家起诉刑事案件嫌疑人。舅妈的这番解释没起多大作用。毕竟,直到她上了大学,身边还有很多人不知道检察院是个什么院,和名气稍响的反贪局是什么关系,跟公安局又有什么区别。

直到她十岁那年,母亲的工作才在她心里有了轮廓。

那晚,父亲和舅妈都值班,母亲又有饭局,她放了学没人照看,母亲便带她一起去那家公馆应酬。母亲和一桌人吃饭聊天,她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玩桌面游戏,推箱子、走迷宫、拆炸弹。一个中年人坐在副陪的位子上,身子斜对着她,她只看得到一张戴眼镜的侧脸、一头略生薄霜的短发,还有一双笑意朦胧的细眼。

那双眼睛里的笑意,儿时的她难以形容,如今回想起来,也描述不清晰。非要描述的话,大约是儒雅得像水,幽深得像夜。它是这个人的眼神,却又像一个独立于他的活物,会呼吸,会凝望。

梦莛莫名觉得,它比这个人要老,而且老得多。

“隋检工作忙,记不住这些小事。”男人微微低眼,笑着对做主客的母亲道,“我就啰唆两句吧,大伙谁没听说,正好了解了解。”

他面色温蔼,口吻恬淡,像个讲课的老教授似的,说起了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一桩案子:上个月,一个二十出头的外地姑娘领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跑到嘉杨区的一个派出所报案。姑娘告诉民警们,她在瀛海大学一名中文系教授家当保姆,一家三口人,分别是这名教授、他续娶的妻子、妻子和前夫所生的女儿。姑娘本以为这是个本分的知识分子家庭,谁知工作了不到一周,就发现这位继父“猪狗不如”的行径:那晚十二点多,教授等老婆睡熟了,悄没声下床出屋,摸着黑飘过客厅,推开了继女的房门。小保姆碰巧出来解手,听见屋里传来教授的嘤嘤细语、小女孩的细细啜泣,心里好奇,便蹑手蹑脚走到门前,把门推开一条缝,窥见了屋里发生的事情。翌日一早,小保姆趁夫妻俩上班去了,匆匆跑到小女孩屋里,蹲在她面前,又是哄,又是劝,才从孩子口中问出了实情。

隔天,嘉杨警方拘留了这名瀛大教授,对案件展开调查。各路媒体跟进报道,广大市民众口纷纭。不料三天没过,教授便重获自由,警方给出的理由只有一条:父女关系,不构成猥亵。

一桌人听到这里,有的叹出了惊奇的“噢”,有的发出了怡然的笑声,有的逐人打量,不声不响。唯有做主陪的公馆老板长叹一声,指着那人道:“你看咱们汪老哥、汪鸣悌、汪大院长,到底是教文学的,聊个案子,都讲得跟《故事会》似的,有声有色的,绘声绘影的。有文化就是不一样,啊?”

众人这才一同笑了。一个小青年站起身来,乐呵呵地给汪院长添酒。

“本来,我以为事情也就这么告一段落了。”汪院长语调柔软地转了话锋,“后来听说,他出来没几天,又让公安局给抓回去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前天,他夫人来院里找我,哭哭啼啼地跟我说,案子已经查完,检察院这就准备对他提起公诉了。”

公馆老板等人纷纷低笑,大大小小的一双双眼睛瞄向了梦莛的母亲。汪院长待这份安静酝酿片刻,银边眼镜后面的双眼含着笑韵,问母亲:“这件事,隋检手头事多,是不是没听说?”

“听说了,”母亲瞥他一眼,桃花眼里透着调皮,“你也不给你这师弟上上课。”

“是得上上课啊,”汪院长笑得恬然,“我这不是跑来补习普法课了嘛。”

“哎哟,要命了啊,”公馆老板一脸惊讶,盯着一个陪酒的女学生,“还有人能给你们汪老师补课?”

桌上扬起了一迭笑声。汪院长低着眉眼,呵呵笑个不住,抬起一根手指,隔着空气,嗔怪地点了点会所老板。

“怎么不能啊?”他笑道,“我要是管法学院,每个月都得请隋检过去开讲座。”

“那我发财了。”母亲也乐。

众人又是一通大笑。两个女人仰着红红的脖子,直把脑袋往后掰,又笑又拍手。服务生抿着小嘴给母亲添酒,公馆老板吆吆喝喝地让她倒满。

这群人好像不太按常理出牌。三巡过后,他们走马灯似的敬酒,总让梦莛感觉,满桌的火力始终很有默契地聚在母亲身上。他们满口说让母亲随意,但母亲是随意不了的。她喝得不见底儿,人们就讨好地笑,请她给个面子。她不让人把酒添得太满,有人就急得麻爪,埋怨倒酒的人礼数不周。她一干为敬,人们的笑容和感谢中总是流露着一丝晦暗的、胜者般的悦色。小梦莛独自坐在房间一角,没人搭理她,她也没听见人们提过她。

“哎,汪老哥,骄傲了啊,”公馆老板又开了腔,把眼一挤、脑袋一探,捏出了一脸鄙夷,“还开讲座呢?你们那点儿小钱,隋检还看得上?”

“怎么看不上啊?”母亲叉着胳膊,把嘴一咂,“我就后悔当年毕了业没留校。”

汪院长和众人一同笑了起来。别人笑得不节省,他笑得缓带轻裘,好似一堆乱飘的麻布中间掺了一条流水般的绸缎。

小梦莛瞥着他的身后,在地板上看到了一条瘦长的影子。

“隋检真有幽默细胞。”汪鸣悌边笑边说,“话说回来,我这个同事,做事没深没浅啊。”

他搁下杯子,用几句闲谈作为过渡,把话题轻拢慢捻,捻到了他的孩提时代,继而回忆道,他小的时候,曾经听家人讲过不少村中男女的奇闻逸事。故事中的男主人公们,别管是老当益壮的爷爷辈、火气旺盛的小青年,还是隔三岔五过来化个缘的花和尚,干的那些勾当,玩的那些花样,要是放在今天,让隋检这样的“清流领袖”给碰见了,恐怕起码要被枪毙十回(梦莛被大伙的哄笑震了一下子)。可是,当时还没解放,还没有刑法第二百三十六条,村里实行的是几千年传下来的老规矩,乡绅长老们说了算。每每有女孩子受害了,跑去找他们哭诉,求他们主持公道,老人们是怎么处理的呢?给她们煮碗饺子、盛碗腊肉饭,好生安抚一番,事情就算过去了。这样的处理方式,听起来的确不公正、不讲法,但换个角度想想,就尽是消极的吗?成年人的生活没有被搅乱,照旧养家糊口,安度余生;年轻人的前途没有被毁掉,后来都建立了幸福的家庭,成了优秀的人才。和尚们照旧四处化缘,普度众生。那些女孩子呢?日子久了,她们长大了,也就慢慢把当年的遭遇淡忘了,相夫教子,安居乐业,并没有什么苦恼可言。

“庶物群生,各得其所。”汪院长说,“后来就不一样了,咱们有了现代法律这个舶来品,就把这些老传统搁下了。结果怎么样呢?这几年倡导国学复兴,又把它们拾起来了。这证明咱们骨子里还是认同老祖宗这一套智慧的。西方人好斗,主张警诫、惩治。咱们好德,主张谅解、感化。哪个有道理?都有道理,关键还是要看文化土壤。”

汪院长这番话说得典雅,酒桌上的空气也跟着变得典雅了。众人或点头,或默笑,倒有了几丝睿智气息。公馆老板咂着舌头,把大拇指竖老高,赞叹汪院长学问做得好。

“有文化啊,汪老哥,”老板叹道,“应该听你上普法课啊。”

小梦莛凝望着地板上的那条影子。汪鸣悌说话的时候,头和手时不时动一动,它却从来没动过。

它长得离奇,瘦得诡异,不像是这个人的。

“隋检,”汪鸣悌看着母亲,胳膊随意地叠在桌上,“您说是不是?”

“肯定是啊,”母亲一本正经,“汪大院长的看法,谁敢说不是啊?”

桌上众人应声而乐。母亲哈哈地笑,汪鸣悌呵呵地笑,端起杯子,敬了她一个。

敬过这杯酒,汪鸣悌放下小盅,问公馆老板:“黄总,记不记得上回聊的那个故事?”

黄老板笑盈盈地问他哪个故事,汪鸣悌说:“那个原始社会的故事。”

黄总想了想,连说记得记得,那个皇帝的故事,又催汪院长给大伙讲讲。

黄总所说的“皇帝”,其实指的是炎黄两帝中的黄帝。汪院长像给不识字的小朋友讲故事似的,讲起了这段上古时代的传说。话说四五千年前,华夏各地还没有城镇,只有大大小小的部落。黄帝的部落是个大部落,不愁吃穿,隔三岔五就有人携家带口前来投奔,跟如今移民差不多。有天,一个木匠投奔了黄帝。这个木匠品行不好,有一次打了个轮子跟人家换果子,人家少给了一个果子,这木匠硬是拿轮子把人家的脑袋砸开了花。他砸得太使劲,轮子箍在了死者的脖子上,木匠正好用轮子把尸体推着,一路推下了悬崖。黄帝有个手下叫仓颉,得知木匠是这等歹人,便把他打发走了。黄帝听说了这事,把仓颉叫去,不提木匠,只问他:“人心隔肚皮,怎么判断一个人品行好不好?”仓颉是负责记录历史的,便答道:“看他以前做的事。”黄帝听了,摇了摇头说:“也不尽然。同一件事,十个人有十个说法。再说,人这一辈子,不可能净做好事,也不可能净做坏事。就算他以前净做坏事,以后怎么样,谁能说得准?”

仓颉不说话了。黄帝又说:“大海之所以是大海,是因为它能纳百川。河水流进海里,不管以前是哪条河的水,最后都是海水。你快去把那个木匠追回来吧。”

多年后,黄帝和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战时大雾四起。木匠为黄帝造了一辆指南车,在迷雾中为士兵指明方向,黄帝得以大破蚩尤。

故事讲完了。有人面带微笑;有人慢慢点头;有人“嗯”“嗯”地应和,脸上不是若有所思,就是似有所得。黄老板叹道:“这故事好啊,很好,很有启发意义。”

母亲拿眼角瞧他,拖着腔说:“好是好,就是对我不好。”

黄总一愣:“怎么对您不好呢?”

“肯定不好啊,”母亲说,“都跟黄帝这么办事儿,我不没饭碗了吗?”

黄总耸起了眉毛:“您怎么就没饭碗了呢?”

“肯定没了呀。”母亲嗔怪地瞥他一眼,对众人道:“就说刚才聊的那个案子吧。要是让黄帝处理这个案子,他肯定不公诉吧?万一人家能给他造辆指南车呢?以后再碰上这类案子,估计他照样不起诉,一律开绿灯。公安给他递材料,他看都不看,全给退回去。多折腾这么几回,人家可就乐了,满大街的小姑娘,任他们挑,随他们选,跟自助餐似的,反正黄帝也不管。都这样了,纳税人还养着检察官干吗?这不明摆着逼我下岗嘛。”

“不对,不对,”黄总笑没了眼,把头直摇,“不对,不对,不对。”

“哎?”母亲抱着胳膊,一脸惊奇,“你那启发意义不就是这个嘛。”

“黄帝再圣明,也得有个仓颉给他把把关。”汪院长弯着眼笑,“黄总是茶壶里煮饺子,但饺子是好饺子。”

“那是,”母亲把眼柔媚地一撇,“不知道的,还以为黄总和黄帝一个姓呢,五千年前是一家。”

“噢,”黄总睁大了眼,“弄半天他姓黄啊?”

母亲一副忍不住笑的模样:“别管他姓什么,都得拿你们老黄家的姓当名号。”

众人开怀大笑,震耳欲聋。黄总把眼睛笑成了两条缝,在脸旁抱起拳,一个劲儿冲母亲晃。梦莛很担心他的腕关节会不会晃脱臼。

酒桌上的气氛没再变过。人们话里和脸上的细刺不见了,一幅其乐融融的景象。没人再提那个小女孩了。如果酒桌是只指南针,总是指向某个话题和它的发起者,那这只指南针早已失了灵,迫不及待地到处乱指。有人逗乐,有人叙旧,有人捧杯离座,觥筹交错。那时候,梦莛最不解的当数酒桌上频发的大笑。在她听来,那些引发笑声的东西并没有什么好笑,人们却总是笑得前仰后合。一个什么局的局长讲了个笑话,前言不搭后语,逻辑颇为独特,末了倏地把脸一板,猛地把胳膊一伸,大喝一声“立正”,便差点把半桌人笑到了桌子底下。在那之后,一个女老板不知使了什么话术,把话题从“立正”引到了一起交通事故上。她伴着三分笑意告诉大伙,她外甥大上个月在郊区飙夜车,撞死了一个老头。她外甥以为这下要吃牢饭了,吓得尿裤子。谁知,老头的家人反而觉得这是飞来的福气,卸了个大包袱不说,还能赚一笔,于是按“行情”向她外甥讨了一笔钱,双方私了,这事儿就结了。后来,老头的小儿子还和她外甥成了哥们儿。外甥去郊外飙车,把他也叫上,俩人轮着开。

“你说这多好啊,多和谐。”女老板感慨地说,“幸亏撞死了。要是没撞死,养他十年二十年的,那不来罪了?”

“没事儿!”那个什么局的局长大喊一声,“他让你养,你就说——”他又猛地一伸胳膊,“立正!”

他们奋力大笑起来。

“笑啥笑?觉悟太低!”黄总皱着眉头,张着大嘴,“隋检好好批评批评他们!”

“怎么着?”母亲从汪院长那边转过头,抱着胳膊,脸上半是好奇,半是淡然,“又聊什么不健康话题啦?”

汪鸣悌低着眉眼,呵呵地笑。

酒席很晚才散。众人把闹哄哄的酒气带出了包间,带进了走廊。走出会所,梦莛才发现夜色已深。眼前是个庭院式停车场,树影幽幽,地灯暖黄。夜空中缀着七八颗星,草木间响着窸窣虫鸣。醉醺醺的客人们站在车边,拍肩抚背,嬉笑道别。汪鸣悌把母亲送到了车边。

“今晚很感谢隋检,”汪鸣悌说,“案子的事,您再考虑考虑。”

母亲浅浅笑着。

凉风轻拂夏夜。她裹了裹短俏的小衫,抱起胳膊,望着灯火通明的公馆。夜风撩着她的几缕鬓丝,在眼角飘飘落落。她扎着花苞头,穿着小罩衫和束腰裙,裸着几寸白皙的后颈。尖头高跟鞋把双腿和腰肢衬得笔直,却直得有些虚渺,虚渺得像碎在她脸上的一片叶影。

她对汪鸣悌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母亲像耗尽了电,两眼惺忪,不言不语。小检察官打着哈欠开夜车,梦莛用蓝屏小手机玩贪吃蛇。母亲望着窗外,昏黄的灯光覆上脸庞,又像薄纱似的褪去。车子将夜色依稀的厦丛和海滨留在身后,开上了繁忙而寂寥的高架桥。夜空变成了广阔的栗色,桥外的重重楼厦亮着一格格不眠的窗。她们谁也没跟谁说话,可车里的昏暗中总像有声音。

“哎呀,”小检察官抻了抻脖子,“怎么回事儿?”

梦莛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桥下是一片浸在夜色中的灰瓦矮房,鳞次栉比,破旧疲惫,看似污浊的潮水起伏远去,直到天边一列高墙般的大厦阻断了它。在这片黑潮深处,正盛开着一朵娇艳的花。它的边缘橘黄,内里深红,像一朵迎风摇摆的凤尾花,灼眼的光彩把一小块天穹染成红色。离得太远,它静悄悄的,好像谁也碰不到、伤不着。

“着火了呀,还不小。”小检察官喃喃道,“打119吧,领导?”

母亲没应声,望着那丛遥远的火。

那丛火就是那个夜晚的句号。小女孩的案子最后是怎么处理的,梦莛后来没听说,也没问过母亲。十年后的今天,她再度回想起那个夏夜,想起那丛遥远的火,只感觉它就像一个预兆,或者一个总结。瀛海是座海城,名字里又有这么多水,却偏偏和火有缘。八八年的“仲夏严打”、九十年代初的嘉杨大案,还有梦莛十八岁那年亲历的那件大事,里面总有一团火。这到底是巧合,还是这背后隐藏着什么宇宙的秘密,她不得而知。

“赶紧赶紧,”小检察官叮叮地按起了手机,“找消防队。”

母亲望着后视镜里的那丛火,直到它慢慢远去,变成了一个光点,熄成了一个火星,没入了暗夜。多年过去,梦莛也猜不到那时的母亲想到了什么,又从那丛火里看到了什么。她想到的可能是她的女儿永远也想不到的事,也可能什么都没想。那丛神秘的火就像那晚的母亲。她凝望那丛火的表情是藏着秘密的,秘密不在表情之中,而在深处。梦莛不觉得她在酒桌上只是巧言令色,也不觉得她对这样的场合有任何不适。那是个真实的隋若然。和那个时代的许多人一样,她就这么为人,这么处世。没有坚持的事情,没有珍重的东西,存在着,也不存在。她的独特之处只在于,在这群既存在又不存在的人当中,她总要设法让自己脱颖而出。身处于这个失重的世界,她无法忍受的不是失重,而是失重的姿势普普通通。她觉得那样的姿势不够强大。即使她和别人一样,只是一粒从宇航员嘴里掉出来的、飘在太空中的面包渣,她也要飘出个花样来。

可是,这样的隋若然不会凝望那丛火,也不会露出那个表情。

那个表情,梦莛许多年后也见过一回。

母亲的书橱里存着几盘录像带,有几盘八十年代的老电影,有几盘杂七杂八的家庭录像:她和父亲的婚礼、梦莛出生后的生活片段、外婆从国外寄来的风景片。有一盘带子录的是燕北大学多年前的一场毕业晚会。晚会上,那年毕业的母亲也露了面。她坐在舞台一角的钢琴前,给一个唱英文歌的短发姑娘伴奏。

那首歌叫《向西行》,是美国村民乐队七十年代末的一首作品,在国内长年名不见经传,直到被改编成德国世界杯送别曲才广为人知。八十年代的燕大学生向往远方,读远方的小说,看远方的电影,宿舍墙上挂着远方的地图,也唱远方的歌。他们的热情有点盲目,有点天真,却也生机勃勃。就像那盘录像带留下的,他们的白衬衫汇成了洁白的海浪,未来是无边无际的天空。

舞台上,一个女孩在歌唱,一群飒爽的女孩在舞蹈。舞步像飞扬的雨,歌声像扑面而来的夏天。舞台的角落里,她独自弹着琴。她望着她们,面露微笑,纤薄的身子伴着旋律荡漾,荡漾的时候,就好像有雪飘起来。歌曲到了高潮,她的琴声化为了雪暴,千万个年轻的声音放声高歌。短发姑娘笑破了声,向弹琴的她奋力一指。她站起身,加入了歌唱,一只手在琴键上飞舞,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在灼眼的光源中一下一下地打起了响指。短发姑娘一扬手,把麦克风向她抛去。她接住了,轻盈的步子像阵风,人已经来到了舞台中央。他们唱着,沸腾着,挥舞的手臂变成了打响的手指,汇成了巨浪。她和他们一齐高唱,一齐打着响指,唱出了破晓似的光。

他们高唱着:走吧,那里生活平静。走吧,那里辽阔无疆。

梦莛在地毯上盘腿坐着,把那首歌听到最后,才看到母亲站在门口,倚着门框,脸上浮现着当年的表情。

她觉察到梦莛在看她,朝女儿移过目光。梦莛对她一笑,打了个响指。

她用鼻子一笑,翻了翻白眼。

雪下了一天两夜,周日一早停了。

雪后初霁,天高云淡,阳光明澈得仿佛琥珀融化了,从旷蓝的天空中流淌下来。一上午,梦莛隔壁的黑人老伯开着铲雪皮卡,哼着五六十年代的民谣小曲,在停车场里悠悠穿梭,从这头铲到那头,堆起了一座座小雪丘。

中午头,筱筱开车来到梦莛家,一上山坡,就望见梦莛的小越野回来了,停在落地窗前的车位上。

越野车后门敞着,落地窗也开着。筱筱停好车,梦莛正好提着一只鸵皮拎包走了出来。

“过来拿书?”她问筱筱。

筱筱和大帅的住处是一家小书店。店里只有筱筱一个员工,既是店员,也干店长的活。由于小店要当住处用,地方太挤,梦莛就让筱筱把一部分货存在她家,有了订单再来取。这些年来,她是筱筱最大的客户,书橱里的一小半书是从筱筱的店里买的。筱筱看得出来,其中有些书,诸如股市、木工之类,她其实用不着。

隋梦莛已经把行李收拾得差不多,只剩一些小件衣物尚未装箱:裙装、衬衫、围巾丝巾、内衣睡袍……板板正正地叠着,分类摞在沙发上。客厅半明不暗,一道亮亮的阳光恰好照着它们,透着即将远行的宁静。

筱筱问她,怎么带了这么多衣服,莫非要跑一号公路横穿美国。

“不横穿,”梦莛跪在地毯上,翻找着存放在壁橱里的书,“可能得出去一阵子。”

她边找边告诉筱筱,周五那天,她跟系里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正好连上圣诞和新年。这趟出去,她可能下周就回,也可能会耽误到新年以后,现在还说不准。

“你有钥匙,有事过来就行。”她把那包书塞给了筱筱。

她们回了客厅。梦莛接着收拾行李,把一叠叠衣物往箱子里摆。筱筱插不上手,倚着客厅和厨房的隔断墙,默默看她收拾。

沙发上只剩她的手包。筱筱望见包里放着一部旧手机,上面缠着灰斑斑的充电线。

她认出那是她前天见过的那部手机。

“去哪儿?”她这才问梦莛。

亮眼的阳光中浮着点点微尘。隋梦莛拉上箱子,用鼻息轻轻一叹,朝金灿灿的停车场抬起头。

“波士顿。”她说,“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