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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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长同志

雪城位于纽约州中北部,毗邻安大略湖南岸,靠近美加边境。从这里出发,一路驱车东去,穿越纽约州的一半、马萨诸塞州的全境,便能抵达大西洋畔的波士顿。隋梦莛在美国生活的这些年,西到加州、华州,南到德州、佛州,都去过不止一回。奇怪的是,近在东海岸的波士顿,她倒一次也没去过。

林筱筱猜不出,那里对她来说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收拾完行李,梦莛煮了半壶咖啡,给自己和筱筱各盛一杯,打算喝完就上路。她斜靠在沙发一角,筱筱蜷着腿坐在地毯上。一道阳光正好铺在她面前,把手背的皮肤晒得微暖。

“圣诞怎么过?”梦莛打断了她的思索。

“在这儿过,”筱筱在阳光里眯着眼,“省钱买车。”

“还是不回去?”

筱筱轻声一笑:“回哪儿?”

她工作的书店隶属于新泽西州的一家文化传媒公司。毕业前夕,学文学的林筱筱显露出了旁人难以比肩的劣势,投了半年简历,一行回复没收到。梁菲想到有个闺密在这家公司做人事经理,便勒令她向筱筱施以援手。小书店的前任店主贵为加州人,早已不想窝在雪城这个冰旮旯里,梁菲的闺密便借坡下驴,疏通关系,把他调到了纽约的一家大店,筱筱才好歹拿到了这份工作。于是,这家差点关门大吉的小店得以继续存在,店长由克利夫兰的分店主兼任,日常经营由筱筱独自打理。

客厅安安静静的。林筱筱握着那杯咖啡,一口没喝。

她想起了若干年前的一个夜晚。那晚,她和梦莛也像此刻一样,一人捧着一杯咖啡,相对而坐,两两无言。只是,当时她们手里的杯子不是马克杯,而是不锈钢杯。隔在她们中间的,不是一道阳光,而是一盆篝火。她们面对的,不是雪后的停车场,而是临近极夜的阿拉斯加荒野。

如果那天没有隋梦莛,这两杯咖啡她都喝不成。

那是四年前的一天,她和隋梦莛还在读研。

那个晴朗干冷的秋日,她们和人文学院的十几名华人学生结伴出游,来到阿拉斯加南部的基奈河,晓行夜宿,露营野炊。黄昏时分,筱筱独自走在河畔的林间小路上,沿途捡些干树枝,当作生火的备用木料。走着走着,她离营地就远了。河面夕光跃金,山林枯黄宁寂。远处,白寒寒的浅滩上栖着两三只孤鸥,铺满落叶的林间回荡着动物的幽咽。置身于遥远北方的黄昏中,林筱筱头一回感到,原来迷路也可以这么安宁。人们之所以不幸福,兴许就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怎么迷路、去哪儿迷路。

她眺望了不知多久,回过头,望见前方的林道上匍匐着一头棕熊。

它挡住了她的去路,巨岩般的身躯默无声息。高大的雪杉被它衬成了小树,空寂的天穹低矮了几分。

未曾在野外直面过熊的人,感受不到那是多么独特的生命。一头熊就是一个世界的缩影。沉默,温柔,坚实,荒寂,这是生和死共同的特质,造物主却将它们融入了单独的一个生命。那双黑暗的眸子凝视着她。黑暗之中,温情和凶暴宁静地共存,化成了她从未见过的威胁和悲悯。她猜不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它或许会咆哮着向她奔来,毛发翻腾,宛如风中起涛的山林;或许会转身离去,漠然无视,仿佛面前的不过是一片微不足道的落叶。熊和其他生命不同,就像宇宙本身:可以预测,却无法理解;可以毁灭,却无法征服。

那头熊同她对视着,往前挪了一步,又挪了一步。

枯枝和落叶咔嚓作响。她一动没动。

棕熊凝望着她,像座寸寸逼近的荒凉山丘,喉咙里翻滚着意图不明的低吼。它走得越近,那双凝望的眼仁就越深。它遥远的灵魂蛰伏其中,渐渐苏醒,就像一片寂暗的星云、一个无限蔓延的宇宙。

事后想想,当时的她是凝固的,脑子里自然不会有上述这番感受,也没有实践那些以讹传讹的保命策略——装死、爬树、和它比嗓门、转身百米冲刺,然后给人生画下一个滑稽的句号,临死前在心中感叹,“黑瞎子”这个蔑称包含了多少无知。她说不好,她之所以没机会犯傻,是因为那双眼仁锁住了她,还是因为后来的一切发生得太快。

那一刻,只听一声枪鸣,棕熊的毛发随之爆出了一团白烟。

巨熊仰颈咆哮,震得枯枝摇动,山林四颤。筱筱抬起头,望见稀树错落的斜坡上立着一个女孩,两手握着一把灰白木柄的长猎枪,深红色风衣的下摆随风高扬,猎猎如氅。

筱筱正发着愣,坡上又是一声爆鸣。棕熊粗硕的脖子应声一缩,双目深凝,在硝烟中阴沉地低吼。

它朝女孩奔腾而去,爪下激起了枯枝和黄叶的怒涛,沿途秋树战栗,枯山雷动。筱筱怔怔地目睹着这幅情景,感觉奔腾怒号的不是一头熊,而是整片山林和大地。

女孩连开了两枪,山林和大地仍在奔腾。

棕熊一路冲上林坡,前爪飞腾,匕齿大开。女孩一边后退,一边甩手上膛,举枪顶肩,对准那一口泥泞的獠牙,猛地扣下了扳机。

一声核桃爆裂般的炸响,棕熊的头颅迸开了一团血浆,巨墙似的身子轰然倒塌。

林间静了下来,只剩飘落的枯叶、飞扬的尘土。女孩杵在坡上,嘴唇紧紧闭着,胸口一起一伏,脸颊上挂着一绺绺红白相间的稠浆,风衣上沾着几片卵石颜色的头骨碎片,目光牢牢焊在脚下那具庞大的尸体上。车轮大小的熊掌埋在落叶里,半隐半现,和她的靴尖只隔了四五步。

半天过去,她才释出一声沉沉的鼻息,利落地一扳枪栓,一只弹壳随之飞出了枪膛。

“找死吗?”她远远地喝问筱筱。

事后,隋梦莛联系了附近的一家狩猎俱乐部,林筱筱才知道,游荡了这半日,她已经离学生们的营地老远,不慎踏上了那家俱乐部的“猎熊岸线”。这是隋梦莛第二回来基奈河,和上回一样,带着筱筱听也没听过的狩猎证。她和学生们一道过来,图的不过是组织者提供的机票优惠。大伙在护林站附近吃午饭的工夫,她就脱了队,去俱乐部筹备完毕,只身来到猎区,在一片开阔的岩地上扎了帐篷。她的营地离河畔和树林各有一段距离,周遭没有小径和野果丛,背包和垃圾袋搁在离帐篷很远的地方,都是为了防熊,没想到最该防的是筱筱。

那晚,林筱筱没回营地,留在了隋梦莛的帐篷边。

“自杀少女,你怎么想的?”梦莛坐在噼啪作响的火盆边,不冷不热地问她。

“谁自杀了?”筱筱皱起眉头,“碰见熊是我的错?”

梦莛漠然看她:“你瞎溜达也是熊的错?”

火苗被河风吹得像面燃烧的旗子。筱筱往火里注视着,没再吭声。

父母离婚以后,“瞎溜达”慢慢成了她的习惯。

高考之前半年,大伙悬梁刺股,奋发冲刺,一秒钟掰成两半用,她却时常翘掉下午的课,独自去秦淮一带闲逛。愚园、贡院、甘熙故居,一个小地方能逛一下午。小湖、亭台、内秦淮河畔的马头墙,走了又走,看了又看,不为看景,只为溜达。后来,她侥幸考了个二本,翘起课来更方便,在破旧又葱茏的老校区待了两年,走的路比上的课多。那时候,父亲给她的生活费已经悄没声地减起了肥,她还得吃饭,也就不再光顾需要买门票的古迹。她以学校为中心,漫无目的地四处走,曾经一路穿过两个区来到雨花台,不知不觉从玄武湖走到莫愁湖,在长江边遥望雪中的阅江楼。她没想去这些飘满烤肠味的景点,可南京的老街旧巷总能把她带到这样的地方。

即使在除夕当天,她也瞎溜达过。年末的钟山照旧游人如织,中山陵的大台阶、灵谷寺的财神庙、流徽榭的大草坪,尽是人头攒动的热闹。梧桐夹道的山间公路上,小火车和观光车去了又来,留下清冷的煤烟味。只有紫霞湖边没几个人,她便坐在临水的塔楼下,遥望灰蒙蒙的湖面、墨画般的冬山、山脊上一根根老人般的索道柱。不知名的小生命在湖上拖过涟漪,水榭的台子上散放着七八双可疑的拖鞋。

天光变暗的时候,她收到了一条银行提示短信。母亲往她卡里汇了一笔钱。还是这个时间,还是那个数目。

山林黯淡,孤鸟归巢,夜色在山间垂下了幽翳。她沿着林道往明孝陵走,中途遇到了一个刚下班的老护林工。

“还不回家?”老大爷扬了扬胳膊,“都关门啦,皇帝爷俩也得过年。”

多亏这位老大爷,她才没被困在山上,陪朱重八父子吃年夜饭。大爷开着运垃圾的小车,吱吱开了一路,把她送到了山脚下的地铁站。她回到文明中,面对着入夜的马路、归家的车流,却有些无所适从,不知今夕何夕。

地铁口旁边有家南京大牌档。她跟着嘻嘻哈哈的一家老小走了进去。大厅人满为患,红红火火,热闹得说起话来得喊两声。迎宾姑娘领着她,在一桌桌年味洋溢的客人中转来转去,最后给她安排了一张巴掌大的小桌。

“搞什么事情?”她听见领班训斥那姑娘,“不是跟你讲了,没预定的不接待吗?”

既然她已落座,领班便勉为其难,向她解释道,除夕夜点菜不能单点,这会儿,三人份以上的年夜饭已经订满了,只能做两人份的。如果家里人多,最好还是另找个地儿。

“不多,”筱筱说,“就我一个。”

于是,她留在这家店吃了顿年夜饭。旁边是载欢载笑的三代之家,身后是不声不响的一对母子。年轻的妈妈给儿子夹一筷子菜,自己再夹一筷子,脸上的精妆像张无神的面具,连羽绒服的绒毛也是疲惫的。

上了两道凉菜,父亲打来了电话。

“小丫头吃饭了吗?”父亲笑得虚虚的。

父亲说的话也是虚的,夹着笑腔,就像在讨好她。他说,他这个当爹的太不容易,大过年还得跟客户喝酒,没空早回家陪闺女吃年夜饭。不过,他们今天谈的可是个大项目,把市里的俩领导也请来了。要是谈得成,明年的生意风生水起。再说,在座的叔叔伯伯们也给她准备了厚厚的红包,他这顿饭基本上是为女儿吃的。

“让你去爷爷奶奶家,你不去。”父亲嗔怪道,“给老人做个伴多好。”

她耷拉着眼皮,夹一小块鸭血,慢慢地嚼一会儿。

“你陪姨姨吧。”她还是拆穿了父亲,“没事,她叫我去我也不去。”

姨姨是个空姐,自然是在飞机上和父亲认识的。两人头一回见面,父亲飞了四个小时,先后要了五瓶小酒,最后要的是姨姨的手机号。第二次见面,父亲颇为老套地说,他的手机没电了,降落后能否去姨姨的房间充充电。第三次见面,他们一起在东南亚过了情人节。父亲的朋友们看过两人的合影,大多以为照片里的女孩是筱筱。

“你家有没有废物、零件什么的?”第四次见面,姨姨这么问父亲。

服务生又上了两道菜,窄小的桌子就没了空。她还是盯着那盘鸭血,夹一小块,慢慢嚼一会儿。

吃完饭,她坐地铁回到家,打开电视,让春晚在客厅里吵闹着,自己回屋躺在了床上。

窗外只有一盏路灯。她凝望着天花板上的裂缝,不知不觉合上眼,睡着了。

临近午夜,楼下有人违规放起了鞭炮,一迭迭的炸鸣倏兴倏灭,在黑暗中生成了一株耀眼的光树,结出的果实是孩子们的欢笑。远方的秦淮河畔正是欢庆的时刻,彩灯十里,烟花漫天。电视里的人们大声倒数着一年的最后十秒,阳台外传来了邻居的一声吆喝:“下饺子咯!”

她似有察觉,轻轻闷叹一声,翻了个身,又睡熟了。

就这样,她在老家过了最后一个年。

多年来,林筱筱和隋梦莛心照不宣地维持着一个默契:从不谈论自己的过去。她没跟梦莛谈过她的父母,梦莛也没和她聊过一件完整的往事。唯独在那天晚上,她们或多或少破了例。筱筱给梦莛讲了讲那年除夕,梦莛听完,也跟她提了提过去的一些事。

“我认识个人,”她往不锈钢杯里倒着热腾腾的咖啡,“和你有点像。”

筱筱轻轻哼笑,“也爱瞎溜达?”

梦莛把咖啡递给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热汽在哗哗的水声中弥漫开来。

“她倒不溜达。”梦莛说,“一溜达,就没回来。”

筱筱抱着杯子取暖,把这话琢磨了一番。

“有什么故事?”她问梦莛。

隋梦莛望着河对岸。暗色的松杉林沿河东去,林间缀着一片橘色的光晕,像是另一处营地点燃的篝火,同她们隔河相望,彼此慰藉。据说,极夜到来之后,基奈河的上空就会亮起浩瀚的青色极光,既在夜空中闪耀,也在长河上流淌。不过,这时极夜未至,夜空中没有极光,只有一片广袤的紫罗兰色,笼盖着河流、林地和远山,越往夜空的深处越淡,直到淡入宇宙,化为了七八点寥落的寒星。

“有不少。”梦莛这才回答。

那晚,她没把这些故事讲出来,只告诉筱筱,那是一段许多年前的往事,里面有高中时代的她,有她的母亲,也有她提到的这个女孩。她之所以不想多说,是因为她觉得,故事的某些内容没准会令筱筱不适。假如筱筱心里装着一些普遍的偏见,那么对于这些偏见,故事里的许多人都不失为一种挑战。比如,在她当年为数不多的熟人中,有师生们侧目而视的“校霸”,有半点女人味也没有的“雄丫头”,也有很多人先天仇视的“二世祖”,而和她走得最近的一个女孩,后来沦为了众人口中的婊子和荡货。至于故事里的长辈们,有人是广受尊敬的社会名流,但她很难说他们是好人;有人是千夫所指的落马官员,但她很难说他们是坏人。

筱筱疲惫的眉上有了笑意:“有没有初恋小伙儿?”

梦莛拿了根树杈:“算是有。”

她用树杈拨了拨火盆里的苹果木,伴着柔柔火光说,和别的事相比,这件事可能最容易让人不舒服:当年,那个姑且算是她初恋的小伙,是个罪犯的儿子。

“别想多了,”她扔了树杈,对默默瞅她的筱筱道,“不是青春叛逆小说。”

和青春小说相反,隋梦莛经历的这段往事,正好发生在当年一起重大社会事件的前后。过去几年,东海之滨先后有过三场浩大的风浪,席卷了她的故乡瀛海,那件大事就是其中之一,而且是最早的一场。而她提到的这些人,无论是长辈还是小辈,都和它息息相关。有人是它的起因,有人是它的结尾,有人随它而去,再也没回来。

梦莛记得,当年这起轰动一时的大案,梁菲也有所耳闻,曾经跟几个学社会学的美国学生闲聊过。那起大案有个别称,梁菲随口把它译成了英语:燃烧的星辰划过盛夏的天空。

梁菲译得这么直接,筱筱也就猜得到这个别称是啥。

有人说,时间不是线,而是空间,所有的过去都是此刻。这么说来,回忆当年的林筱筱和回忆里的林筱筱,便是处在不同空间中的同一个人。所以,对回忆里的她来说,隋梦莛和菲欧娜在研讨室的那段对话,既是多年后才有的,也是那时就有过的。因而她也就知道,隋梦莛是那起大案的亲历者,但从不想提起它。它不仅是个经济案,也和一些孩子有关。在梦莛看来,它是一个圆的起点,如今发生在瀛海的事是终点。

“什么案子?”她分不清问话的是哪个自己。

梦莛片晌未语。寒水潺潺流淌,篝火随风摇曳。她的面容朦胧在火苗后,似实似虚,有时是从前的,有时是现在的。

“以后再聊吧。”她最后说,“有点长,够你写个长篇了。”

筱筱悻悻一笑,望着寒河对岸的杉林。

要是她不了解梦莛,便要以为这又是在挖苦她。学了这么多年文学,她一行故事也没写过。学文学的大多不搞创作,所以她也算业界标兵。上学的时候,她学的是别人写的东西;如今打理书店,她卖的是别人写的东西。在国内上本科时,她曾听一名作家在演讲时不无自豪地说,作为爱书人,一等才华搞创作,二等才华搞研究,三等才华搞翻译,没有才华开书店。筱筱不幸被他言中。说白了,按照这位作家的标准,她连最后一等都够不上。要不是梁菲拉了她一把,这个所谓的店长也没她的份。

她不想写东西,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在她看来,十之八九的作家不管怎么折腾,写的还是自己的那点事儿。只盯着自己的人,她从小熟悉得很。

这样的人,也只能当作家。

“店长同志。”梦莛隔着篝火唤她。

筱筱愣了一下。那时的梦莛还不这么叫她。

她抬起了眼,回忆和现实渐渐分离。篝火不见了,长河消失了,眼前是梦莛家的客厅,手里握着的是一只马克杯,地毯上是那道亮眼的阳光。

“你们明天提车?”梦莛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