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原生之伤
下班后,吴思和同事一起出了公安局,几个人正聊着,吴思的手机响了,是蒋悦:“下班没?”
“刚下班。”
“来我汽修厂,我等会儿请你吃饭。”
“又请我吃饭?不会又要我帮着做什么体力活吧?”
蒋悦一笑:“你一身力气,做体力活不正好锻炼吗?”
吴思笑着,开车去了蒋悦的汽修厂。到了汽修厂门口,蒋悦冲他打了声招呼,吴思在车上等了一会儿,把空调关了,等了好一会儿,蒋悦还没出来,吴思又把空调打开了。大概过了半个小时,蒋悦才换了衣服,上了吴思的车:“不好意思啊,有个活儿耽误了。”
“嗯……去哪儿吃?”
“火锅城。”
“大夏天的吃火锅?”
“不有空调吗?”
吴思一笑,开了车,两人来到一家火锅店。蒋悦要了一箱啤酒,吴思看了看:“我开车哎,你一个人喝一箱?”
“喝多少是多少,喝不了剩下的退掉就是了。”
吴思见蒋悦有些心事重重的:“你老婆呢?”
“在上班。”
“什么时候办婚礼?哦……对,你父亲才去世……”
“没去世!”
吴思大吃一惊:“什么?没去世?那天方秦怡接到你的电话……”
“都是假的!”蒋悦用力把啤酒瓶扣在桌上,“气死我了!”
“假的?”
“我大姐,我哥,几个人合伙啊,为了阻止我结婚,我爸弄了一张假的医院诊断书,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还让我跑那么远去给他买中药,我姐还帮着骗我,说医生诊断他没气儿了,我这才把方秦怡叫过去,一去……我天,那个场景,几个人指着我老婆骂,直接把我老婆气哭了!”
“我……真是无言以对,这样也行?”
蒋悦愤愤不平:“我当时脑子也是被抽了!大晚上的,哪个医生这么快就来给你到家来诊断?”
“后来呢?”
“方秦怡就跑了,我使劲追上去,哄了半天,之后又……不记得了,好多天了,对她各种献殷勤,她才好点儿了……我去,差点整得我离婚了!”
“那现在呢?”
“现在?我是没有耐心了,彻底决裂了。”正说着,蒋悦的手机响了:你不跟那个女的断了,我们就断绝关系,你一辈子别再回这个家!蒋悦举起手机,给吴思看。吴思手里的筷子停在空中,看了看,无奈地摇了摇头,蒋悦把手机啪的一声丢在一边儿。
“你怎么打算?”
“没怎么打算,我都已经领证了,管他呢。”
“你爸也是……至于吗?就因为方秦怡听力残疾……”
“这只是其中一点,更重要的是,他想操控我,享受控制别人的快感。”
“在床上躺大半个月,不难受吗?”
“难受什么?平时做事的时候懒得要死,在麻将馆一打麻将就几十个小时,却精神得很!”
吴思叹一口气:“我真觉得你爸……没必要,真没必要这样!我第一次听说这么能折腾的人,换做我,我肯定受不了。”看蒋悦已经喝完了一瓶啤酒,吴思拦住他,“哎!少喝点儿,喝断片儿了,我还得背你回去,我忙一天了,没那个体力啊!”
蒋悦倒了一杯啤酒:“放心,不会喝醉,等下还想带你去我家看看装修,你给点意见,我想着,要装修,就一步到位。”
“这么快就装修好了?”
“没,就是刷了墙,铺了地板,预留了该留的空间,家具什么的还没买呢。”
两人吃了饭,吴思就带着蒋悦来到他的新房里。进去一看,房子的墙已经刷好,地上铺了瓷砖和地板,墙上的插座也有序排列着,卫生间里,马桶和淋浴也装好了,厨房里,灶台、水池、油烟机、热水器也都摆好了,吴思四处了看:“你这差不多了嘛,就买些家具什么的就行了。”
“你帮我仔细看看,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没弄呢,比如阳台、沙发、柜子什么的。”
“阳台你要种花吗?”
“种。”
吴思两只手叉开:“这面积小了点儿……”
“是吧?”
“可以考虑装一个多层的梯架式的台子。”
“直接打个多层的柜子怎么样?”
“柜子怎么行?你知道植物会长多高?”
“哦,对!”
“洗衣机是放阳台还是卫生间?”
“卫生间吧。”
“我觉得放阳台好,卫生间里湿气大,再一个,人在里面的时候,那个机器如果运转,噪音也挺烦人的,对吧?”
“嗯……这个也是,”蒋悦用手比划了一下阳台的宽度,“放阳台,这阳台就几乎没别的空间了,显得很拥挤。”
“你在洗衣机上方打一个台子,台子上做成梯架式的柜子,用来放盆栽,这样不就能省出空间了吗?”
“有这个东西?”
“我不知道,理论上应该可以吧,只要够结实。”
“这样的话,那这放盆栽的地方很高,我们恐怕够不着。”
“呃……实在不行嘛,就少种一点儿了。”
……
两人在客厅里讨论电视柜的设计方法,吴思一眼看到了门外有一个人,一看,是蒋大国。他不禁好奇,两次见到蒋大国都是在蒋悦的新房里,眼前真真的,他确实还活着,而且,精神还不错!蒋大国看到吴思,热情地上去跟他握手打招呼,他想起蒋大国刚刚发给蒋悦的信息,不由地有些尴尬,跟他握手的时候有些不自在。眼前的蒋大国满脸笑容,若不是那个信息,若不是蒋悦的叙说,吴思真看不出来这个老人有这样多的心思。
“吴警官,工作辛苦吧?”
“还好。”
“你们厉害啊,为人民服务,是我们人民的骄傲。”蒋大国对着他双手同时竖起了大拇指,看他应酬式的赔笑与起哄,吴思更觉难为情。
蒋悦在一旁脸色有些难看,他想跟吴思继续讨论房子装修的事情,但是吴思看这气氛,不知道该怎么讨论,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悄悄转移了阵地,到了一个房间里去看。
“蒋悦啊,爸跟你发的信息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看到了你不回复!”
“回复什么?”
“你非要把大家弄得这么难堪?”
“把大家弄得难堪的是你,不是我。”
蒋大国叹一口气:“不听老人言……”
“就算吃亏,我也心甘情愿。”
蒋大国闻到了儿子身上的酒味儿:“你怎么又喝酒了?你自己喝倒也罢了,还带着人家吴警官……”
“你不用操心我的事情。”
“爸是为你好,我含辛茹苦把你们姐弟三个带大,当初,你妈怀你的时候本想打掉你,我……”
“没有打掉我,是因为你们舍不得打胎的钱,也舍不得——这个孩子带给你们的利益。如果堕胎像吐口水一样简单,我还会出生?”
他吼一声:“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有良心吗!”
蒋悦也不甘示弱:“我当然有,就是因为良心,我才这么多年被你压榨,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我压榨你什么了?我用过你一分钱吗?”
“你有没有用我的钱,你心知肚明。就算你自欺欺人,不认我以现金的方式给你的钱,我以前的老板,还有银行卡里的转账不会说谎,你最擅长的就是守着所谓的养育之恩对我们为所欲为。”
“什么叫为所欲为?我养你还养错了?我这么多年,一个人养五个……”
“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们姐弟三个,从记事起,家务、农活,哪一样没做?哪一样做得少?你是养了我们,可我们也当了这么久的免费工人,你还时不时地拿我们出气,到头来还把所有的功劳全算在自己的头上,你真以为我们傻啊!”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让你高中辍学,可我去打牌也是为了给你赢更多的学费啊,家里处处都需要钱啊,我为了你上学,舔着脸到处借钱,借不到我有什么办法!”
“别再恶心我!我刚说过,我不傻!”
“总之,我没做过对不起儿女的事情!”
“你不是没做过,是做得太多,索性以自己的标准代替别人的标准,你以为你的孩子不死,你就满足了,这是动物的标准。我是人,不是野生动物!”
“儿子,不要这样对我……你要实在是舍不得那个女的,我宽宏大量,也就认了这个儿媳妇,但是你买的房子,你出的钱,不能让丈母娘住进来,却不要自己的亲爸,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这里三个房间,你们一间,再让你大姐过来住,她能帮着做家务,等你们有了孩子,我也可以帮着给你们带孩子啊!”
“你想认方秦怡这个儿媳妇,方秦怡未必愿意认你这个公公,你想骂人就骂人,骂完了装作若无其事,别人就必须配合你,也装作若无其事?别倚老卖老,也别以为我对你那个所谓的家还有什么留念!你想住在我的房子里?不可能!即使我丈母娘不过来住,我也不会让你们过来住,尤其是你,我不会跟你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蒋大国不断地点头,冷笑着:“我养的好儿子啊……自己在城里享福,让老人住农村!”
“这是县,不是城,你又不挣钱,还矫情做作,我凭什么让你跟我住?”
“赡养老人是最基本的道德,百善孝为先,你这样……”
蒋悦冷笑一声:“你从哪里看出来,我要人为我歌功颂德了?我是一个汽修工人,汽修工人!你懂吗?”
“我告诉你,我不会放过你的!从今天开始,你每个月给家里转五千块钱,下个月就给,否则……”
“否则,你就去法院?你要去就赶紧去,要不要我把我同学吴警官叫出来,给你打听一下起诉程序?”
“你简直丧尽天良……这样对待生你养你的父母,你会……”
蒋悦的声音放低了:“遭报应?咱们谁遭报应还不一定呢!人家是泼妇、怨妇,你这,泼夫、怨夫……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恶心、多丢人!我告诉你,不用再威胁我,要干嘛直接去干,别在我这使三十六计,哪一计都不管用!你敢伤害我,伤害我老婆,我也不会放过你!”
“你……”门外传出了抽泣的声音,很大的拧鼻涕的声音。吴思站在那小小的房间里,隔着墙都觉得难受。过了一会儿,门外没有声音,吴思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只见蒋悦坐在地上,有些微醺,蒋大国不见了人影。看到吴思,蒋悦睁开了眼睛:“吴警官,有什么要说的吗?”
吴思无奈地过去拉他起来,关了门,扶着他下了楼,到了停车场,吴思又把蒋悦放在后座,开车送他到了汽修厂。汽修厂的对面,隔着两条马路,方秦怡在诊所值班,看到吴思扶着蒋悦下来,方秦怡穿着白大褂赶紧跑了出来。
“蒋悦喝酒了?”
“嗯,有点醉了。”
两人将蒋悦扶了进去,吴思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打了声招呼,就出去了。隔着诊所的透明玻璃窗,吴思看到方秦怡让蒋悦躺在床上,拿毛巾给他擦脸,蒋悦握着方秦怡的手,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看到吴思离开,蒋悦从床上坐了起来,方秦怡好奇:“你没醉啊?”
“两瓶啤酒怎么会醉?”
“那你……”
“我这是避免尴尬,刚我爸又跑到我们新房去了,我跟他吵了一架,吴思就在旁边。”
“他在……也没关系吧,警察……什么场景没见过?再说,你们是好朋友,比一般的朋友要好,你跟他诉一下苦也没什么。”
“人一旦大了,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不管什么情况,絮絮叨叨、哭哭啼啼的样子都是很丑的,我不想丢了面子。”
“今天你请他吃的饭?”
“嗯。”
“你之前……请过一次了吧?”
“我们有一段日子没见了,再说,要不是他帮忙,我们买这房子要多花一两万的中介费,我请他吃饭才花个几百块。还有,老婆,朋友多,但是好朋友很少,我每次请吴思帮忙,他只要能帮,就会尽力帮,从不推脱,这样的哥们儿要珍惜,懂吗?”
方秦怡一笑:“我也没说你不该请他,就是随口一问,只是,我不希望你喝酒,喝酒伤身。”
“护士,这个瓶快打完了!”
“哦,来了。”方秦怡走过去,看了看病人的的点滴,差不多了,拔掉,插到另一个药瓶里去。她回到蒋悦身边,“你跟你爸都说什么了?”
“什么都说了,断绝关系的话也说了。”
“那他……该气坏了吧?”
蒋悦叹一口气,半躺在洁白的被子上:“老婆,你知道吗?上个月,就是那天晚上,我到很远的镇上去给我爸买中药,接到我姐的电话,骗我说他死了,我那时候,心一沉,但是我又知道,在我的潜意识里,这不是一个坏消息。可这个念头,我只能藏着,不能对人说,我判断自己,我不善良。”
方秦怡看着蒋悦,她把手放进自己白大褂的衣兜里:“如果你过不去心里那个坎儿,就不过。”
“我过得去,只是还没有完全习惯。”
“你要完全习惯就真的残忍了。”
蒋悦坐起来,好奇地看着方秦怡:“嗯?”
“人要有恻隐之心,要是没有……”方秦怡的眼睛暗了下来,“那跟我哥哥没有什么两样。”
“你哥哥?”
方秦怡微微抬头,看了看玻璃窗外面的人来人往:“小时候,我带着人工耳蜗,经常有人叫我聋子,连我的亲哥哥,他为了交朋友,为了融入别的集体,也跟着他们一起叫我聋子。我妈接我们放学的时候,他甚至不愿意跟我走在一起,我爸斥责他,他也是一脸的委屈,仿佛我全身沾满泥泞一样,靠近我总是嫌弃、难受的样子……我那时候很难过,以为自己很丑、很脏,又很不理解,别人这样对我,我能忍受,因为他们不是我的家人,他们不善良,可是,那是我的亲哥哥,别人这样也就罢了,他怎么也这么对我呢?后来大了,他不叫了,我们兄妹关系也是不咸不淡。直到,那一天,我接到电话,是警察打来的,说我哥哥被车撞了,在医院里,生命垂危,我和我妈着急地赶到医院,看见他躺在床上,痛苦地叫着。在医院治疗了五天,五天,医院下了好几次病危通知书,他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我妈在旁边忍不住哭,他也不劝,只顾自己身体上的疼痛,直到他死,他也没有跟我交代过什么,也没有跟我妈交代什么。那时候,我彻底懂了,人各不同,有的人天生就不具备爱别人的能力,后天也不愿意学,也学不会。我就释怀了,再也不为那些往事伤心了。”
诊所里,洁白的床、洁白的被子,方秦怡穿的护士服也是洁白的,她的眼神有些凄迷,蒋悦知道,她说不为往事伤心,但是提起,她不可能真的一点儿都不难过:“其实我也是,我没有身体残疾,但小时候也过得很狼狈。你至少还有疼你的父母,我没有,他们把我养得……”蒋悦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又叹一口气,“我总觉得自己生下来就是一个工具,需要的时候召之即来,不需要的时候弃如敝履,所有的人都告诉我要忍,要感恩,要付出,要奉献,为了不成为别人眼里的异类,为了融入别人,我忘了自己是谁。”蒋悦抬起手,看了看自己老如枯树的手掌,“现在,这么多年,我也想通了,什么天下人负我,我负天下人……我只要不负自己……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不负自己是的,但是也没有必要做得太绝。”
“那你的意思呢?我去给我爸道歉?”
“你想道歉?”
“不想,一点都不想。”
“于醉墨跟我说过一句哲理,‘佛祖普度众生,佛渡有缘人。’”
“怎么个意思?”
“大概意思就是,人应有善念,但没必要过度勉强。他是你爸爸,千错万错,你该做的还是要做。我们不跟他住一起,平时适当的,给一些钱,帮一些忙,他领不领情无所谓,我们问心无愧就好。只要我们把握度,适度,心态放平,久了,聊胜于无,他不接受也得接受。”
蒋悦看着方秦怡,他拉过方秦怡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我就是……怕你生气,怕失去你。”
“我生气是因为你摇摆不定,甚至可能站在我的对立面。我妈你也看到了,她勤劳朴实,身体又不好,她只有我这么一个孩子,一点钱,更多的陪伴,她想要的就是这些,我也想要这些,所以,无论如何,我不能让她远离我。”
“方秦怡,过来一下!”
“来了。”听到医生叫她,她马上松开蒋悦的手,快步走到医生边上。蒋悦在一边看着方秦怡帮着一个小孩儿量体温,他又躺下,心里不禁有些复杂。本来,他拥有更高一点的经济基础,可他并没有赢得方秦怡的仰视,反而,方秦怡很坦然,倒是他自己……叹一口气,他总觉得是因为没有上过大学,所以思维上落后了一些。